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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   两人回到檀府的时候,檀溪已经转醒了,只是他心灰意冷,亦步亦趋跟在未阳后面,活像一个游魂野鬼。

      未阳来不及耽搁,带着檀溪到了檀元道的院内,只见众人行色匆匆,只有他和檀夫人两人气淡神闲,全然没有大敌当前应有的慌乱。未阳跪了下去,“老爷,夫人,您们没有收到消息吗?我们得走了。”

      檀元道正襟坐在椅子上握着檀夫人的手,笑得有些慈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檀家满门忠良,如此危难之际,我们更是逃不得。我们是走不了,你带着溪儿走吧,去靖南投奔魏嵇。如今天下之人尽知当今陛下不仁,溪儿被迫远走,这世人也不会怪罪于他,你……”

      檀元道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檀溪,只见他面如土色,半点少年的生气也无,摇了摇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檀溪扑通跪了下来,“爹爹,娘亲,孩儿不孝引狼入室,让檀家遭此罹难。”

      檀元道一时眼眶也红了,走过去扶起他,“陛下遭奸人蒙蔽,不怪她,她是个好孩子。你……你带着婴儿从旧凡间的暗道走吧。”

      说话间,府门哐哐哐几声巨响,门外士兵高声道:“大理寺办案,速来开门!”檀元道临危不惧,又嘱咐了檀溪几句。

      可前檀溪跪在地上,死活也不肯走,檀元道从怀里拿出二两银钱,放到未阳手里,“今亦二两之约,将檀溪托付到你手里,务必保他安全到靖南。”

      未阳跪了下去,双手呈上,接过了那二两银子,对檀溪说道:“你去找婴主子,先从密道里走,我想法子带老爷夫人走。城南有条河,我们明日卯时在芦苇荡边相见。”

      他声音冷冽无情,檀溪怔了怔,问他,“未阳,我能相信你吗?”他被欺骗过一次,就开始小心翼翼,谁也不肯相信,他怕父母就义以此来诓骗他让他先行离开。

      未阳眼里看不清情绪,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道:“我可以。”檀溪闻言向檀老爷和檀夫人拜了拜,“父亲母亲,孩儿先去了。”他眼中满是泪水,檀夫人竟不敢再看,侧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士兵已经闯了进来,檀溪没有回头直朝檀婴院中走去。院里早就乱成了一片,玉儿带头的几个仆从各自收拾衣物准备离开,逃跑途中遇见檀溪,慌忙跪了下来,“公子,女婢实在……”

      檀溪打断她的话,“夫妻本是同林鸟,更何况你们,滚吧……”玉儿像得了什么赦免似得,慌忙跑了。

      檀婴没有慌乱,坐在窗前凝望着什么,看着檀溪过来,一把抱住他,“哥哥,父亲母亲让我们先离开,我们……”

      “跟我走,从暗道里离开。”檀溪抿着嘴唇一脸的冷漠。

      “哥哥,父母尚在,我等岂可先跑。”檀婴心中有大义,说什么都不肯离开。檀溪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爹娘的用心,就比如此时他想让檀婴活命一样,在危难时刻,总有人要舍身取义护他人周全的。

      檀溪不管分说,拉起檀婴的手就走,檀婴挣脱不开,呜呜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檀溪心中瞬间升起了一股怒火,“你哭什么,爹娘是为了谁,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吗?你在这里耍什么小性子,被人骗了难道命还能不要了吗?”

      他越说越怒,一时间泪水蓄满眼眶,他不知是在说檀婴还是在说自己,“都怪你自己蠢笨,才叫那些无情之人抓住了空子,一刀一刀往你身上绞。”

      檀婴捂住了耳朵,“你不要再说了!我好难受。”

      檀溪上前一步,愤懑和不甘交织在一起,几乎是癫狂了,“你从小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什么都不会,半点委屈也受不得,你有什么好,他会喜欢你?”两人家里遭难,心爱之人又将自己抛弃了,一时伤心欲绝,在这檀溪的刺激之下,更是痛苦难当。

      檀溪握着檀婴的肩膀,痛恨地几乎想要将她捏碎,“你以为幼时身边的婢女是怎么突然没了?我们告诉你她回老家去了,你就真的信了吗?你单纯善良,待任何人都好,可是她们呢?她勾结匪蔻将你绑了,送信给家里让我们拿钱赎你,又偷你首饰出去变卖。

      你在檀家的保护之下,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是她告老还乡了。檀婴,你怎么那么傻啊,傻到会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真情在,傻到相信他会爱你一辈子的?”

      檀婴蹲坐在地上,边哭边求饶:“不要再说了,你不要再说了……”

      屋内哭声凄厉,院外刀剑声阵阵,檀溪咬住嘴唇,激愤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了:“婴儿,跟我走吧,哥哥,会保护你的。”

      檀婴站起身抱住了檀溪,“哥哥,我心好痛啊!”

      檀溪向院外望去,那里有火苗升起,乌云漫天,刀剑声夹杂着哭喊声响彻云霄,他似是在这一刻突然长大了,清楚地明白了爹娘的舍取和肩上的重担。他双目赤红,看向烟火丛生的檀府,暗暗发誓,终将有一日会回到这里,那时江山犹在,天下易主,他会站在一人之下的位置,拿走他失去的一切。

      “走吧!”檀婴听哥哥的语气里满是疲惫,但还是挤出一个安定的笑容对着她,她不再犹豫,提裙跟着檀溪走了。

      转过一处月牙门,就来到了旧凡间,檀溪带着檀婴匆忙逃窜,在经过长廊时另一边的长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可是他太过焦急了,也未抬眼看,不一会儿两人便擦肩而过了。

      院内一片狼藉,只有房门紧闭着,西临曌身后跟着的士兵将檀婴的院子翻了个遍,转眼就要去推房门。西临曌呆呆立在那里,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房内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她轻吐了一口气,带人出去了。

      按照推断,檀溪没在檀婴房里,应当就从密道逃走了,西临曌放下心来,只身一人来到了檀元道的书房里。

      檀元道没有逃开,稳如泰山一般坐在书房内,等着官兵过来,没曾想没有等到大理寺的人,等到了西临曌。

      书房四周不一会儿就围满了官兵,西临曌把人呵退了,自己提裙上来,一揖到地。檀元道这回没有扶她,而是笑着说道,“爹爹受了你这一拜,我们往事肃清,一笔勾销。”

      西临曌眼眶红了,长跪不起,“父亲……”

      “溪儿这孩子,也倔,说什么都不肯走,若不是我联合未阳骗他,他非要陪我们一起死在这里。檀家虽是文臣,也有自己的风骨,我若是逃了,那檀家可真的就成罪人了。”檀元道言辞切切。

      西临曌听得心惊,先有天子逼迫,后被群民维护,檀元道并不是逃不得,他只是用自己的一己之身,来给天下一个警钟,佞臣当道,天子不仁,忠臣遇害,大靖已危如累卵。所以他今天必须死,死在这场人人都知道的阴谋里。

      夜已深,檀府内火光冲天,只有这一隅安静地仿若与世隔绝一般,檀夫人乖巧地退下去了,房内只有西临曌和檀元道两人。

      脸上并没有大祸将至的惊恐,檀元道声音柔和了起来,“溪儿今去靖南,往后必定要受尽苦楚折磨,我望来日相见,你能顾惜往日情分。”而今两人站在不同的位置,檀元道像是知道西临曌不会伤害檀溪一般,嘱托了起来。

      随后,他又嘴角上扬,似是一个父亲诉说家中调皮孩子的情形,语气中带了八分的宠溺,说起了檀溪小时候,“他第一次学步的时候,从他娘怀里挣出来,小脚歪歪扭扭向我扑过来,我那时候在院中作画,毫不犹豫地摔下狼毫就抱住了他弱小的身体。你知道吗……”

      檀元道嘴角上弯,双手也不自觉地做了一个往下的动作,仿佛此刻他真的要去接当年那个蹒跚学步的幼儿,“他幼小的脸蛋红彤彤粉嫩嫩的,一下子撞到了我的胸膛,我抱着他弱小的身体,感受他的心脏在我的怀里跳动,那一刻我心中血液沸腾,一种直入灵魂的情绪在心中蔓延开来,如野火燎原一般势不可挡。

      后来我总爱抱他,从三岁到五岁,从八寸到三尺。可是突然有一天,他长高了,我抱着抱着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抱不动了。于是我就放下了他,仍他四处奔跑翱翔,谁知这一放就是半辈子,后来的很多年里他再也没有来过我怀里。

      曌儿,我这一生浸淫朝局,平复民心,为国为民为权为利,可为得最多的,还是他。

      朝局瞬息万变,你我不过是各为其主,所以我不怪你。但是我希望,你能给自己一个机会,给你跟溪儿一个机会,仔细斟酌你此刻的立场。”

      西临曌泪水早已湿了眼眶,她无法去解释那些辛秘文书为什么会落到大理寺的手中,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天子放在檀府中的一个暗卫,为的就是击垮檀家,“父亲,我……。”

      “哎……”檀元道微笑着打断她的话,“我是一个即将被审判的罪人,你的心思不用与我说,你要与溪儿说,与你心里的声音说。

      我看得出来溪儿很爱护你,无论你的选择如何,我永远都是支持你。我是溪儿的父亲,也永远是你的父亲。”

      灯光下平时严肃的檀元道此时变得慈爱起来,如之前个日夜里他教她为官之道,教她人情冷暖时一样认真慈祥,西临曌再也忍受不住,红了眼眶。

      她扑过去,伏在檀元道腿上就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嘤嘤哭泣,“使命如此,父亲,是我对不住你。”

      檀元道甚少这样被人子女爱护,檀溪尊敬他也疏离他,檀婴倒是乖巧,但总没有西临曌这样懂事认真,他摸摸西临曌的头,“你不必介怀,不是你还会有旁人,檀家命数至此。只是你和溪儿……”他叹了一口气,“遵从本心即可。”

      室内灯光幽幽,他们一番话别,大理寺来了人将檀元道扣押起来,带走了。西临曌跪伏在这昏暗灯光之下,一时间竟是泣不成声。

      旧凡间内,檀溪带着檀婴扭动白鹤,一副春江万景图后的石门豁然向两边打开,露出一个约三尺宽够两人通行的地道来。檀溪率先一步进了地道道,嘱咐檀婴,“这其中机关万千,你一会儿注意我的动作,明白吗?”檀婴点点头也跟着进去了。

      突然,石门关门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的护卫,一时之间院内灯火大盛,士兵们都朝这边跑了过来。檀溪心知不能耽搁,忙拉着檀婴向地道走去。

      不一会儿,旧凡间大门被人从外边破开,官兵们摸索了一阵,石门再次被打开了。幽深的通道里黑暗无光,檀溪手中的火折子发出的微弱光芒,只够照耀脚下的道路,可是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这条道到底有多长,会通向哪里。

      檀婴毕竟是女儿身,跑了一会儿便体力不支了,耳听官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檀溪的额头也浸出了一层汗。

      “走,快点儿,他们好像就在前面。”一名官兵看见不远处微弱的灯光,霎时间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那声音穿过冗长的暗道,飘进了两人耳中,檀溪回过头,唤道:“婴儿,抓紧些。”

      檀婴手臂被暗道的利石刮破了数道口子,此时再也支撑不住跪了下去,“哥哥,婴儿跑不动了。”

      檀溪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那你过来,我把这条堵上。”暗道都是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周围多是乱石和泥土,他说堵上,其实也就是利用机关把原有的乱世和泥土炸下来,此法虽不能完全堵死暗道,却也能拖得片刻,只是未阳和爹娘再也不能从这里逃跑了。

      檀婴跪坐在泥地里,喘着气,哭道:“就算跑出去了又能怎样呢?我还是会拖累哥哥的。”官兵的声音近在咫尺,檀婴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似得,推了一把檀溪,把他推得往后滚了好几圈。

      然后地道抖动,泥土和石子轰然下落,堵在了檀婴和檀溪之间,檀溪通过缝隙去唤檀婴,“你干什么,不要做蠢事,给我过来。”他拼命地趴开泥土,却看檀婴站起身来缓缓向来时的路走过去。

      檀溪在那缝隙里看见檀婴回过头来,对他笑着嘱咐道:“哥哥,你跟阳阳要记得吃饭,我要跟爹娘去了。”她拿起进密道前檀溪塞给她护身的匕首,朝头顶一顿乱划,顶上石头登时松软,连带着泥土一同塌了下来,将檀溪的整个视线都挡住了。

      檀溪脚下一松,跪在了地上,嘶吼道:“谁允许你这样做的,你给我过来听到了没有,过来……”然而前方只有泥土坍塌的声音,再也没有少女半分回应。

      连日的委屈在也崩不住,檀溪背过身,疯了似得往前跑去,他在黑暗里不知跑了多久,手臂被划破了无数道伤痕他似乎也没有了知觉,只有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好像只有跑开了,身上心上的痛就感觉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暗道里起起落落了几回后,终于眼见前方一个碗大的出口,檀溪抹了一把泪水冲了出去,只见洞口外周围一片荒凉,只有洞口前支着两个灯笼日夜燃烧在这里,等着这一刻。

      檀府在帝京的西侧,距离城墙便约摸四五里的路程,此暗道的出口在城墙外的一个山丘之中,此处荒凉无人,只有旁边立着一个观音庙,洞口前的灯笼实为寺庙而立,但是恰好能在暗夜里照到出口的路。

      檀溪没来得及细看这些,出了洞口一路向南跑去,跑到城南的河边,天边肚白,已快到卯时了。他咬紧牙关,一刻也未及松懈,冲到未阳所在的芦苇荡边,见他身边并没有爹娘的身影,一瞬间两眼发黑。

      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晕了过去,但还是支撑着往前跑去,他一句话也不能说,只能往南跑,一直跑。

      未阳两步跟上他,问道:“婴主子呢?”檀溪没有回到他,继续向前奔,周身被芦苇锋利的叶片划出血迹斑驳的一片。

      “婴主子呢?为什么没跟你出来?你说啊?”未阳上去一掌,将檀溪打倒在地上。檀溪受不住这一掌,在地上囫囵滚了一圈,嘴角渗出血来,而后大声笑起来。

      未阳抓住他身前的衣服,把他提起来,正视着自己的眼睛,“你说话啊?”檀溪反手一拳,砸在了未阳的肚子上,两个人在芦苇丛生的湿地里扭打了起来,全然没有往日的风度,一掌一圈砸出了莫名的恨意。

      许久之后,两人似是累了,双双躺在湿泥里,眼中饱含了泪水,两个曾经并肩而战的少年,在这一天,都失去了他们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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