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宸泱

1、章一 故人尽犹在

　　夜色深沉，我自沉眠中醒来。
　　汀雪走进里屋，站在距离床头三尺的距离，恭顺地静候着。
　　“什么时辰？”我抚额，头脑依然有些不清晰，只感觉屋外天宇漆黑如墨，仿佛黑沉沉的洞一样，要吸住人的魂魄。
　　“回陛下，已是四更天。”她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声音柔顺地说道：“陛下若仍是困倦，还可以再睡一个时辰的。”
　　掀开锦被，我踩上花纹繁复的绣鞋，什么也没说地捡起一旁的衣裳就要穿戴。
　　汀雪适时地接过，细致且谨慎。
　　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见她眉目清明，有一种江南儿女独有的婉约，仿佛黑白山水上的点点墨痕，浅而疏。
　　白皙的脖颈弯曲成谦卑柔顺的弧度，如同最精细的美玉，寻不到丝毫瑕疵。
　　突然就感觉有些陌生。
　　因为我已然想不起以前总跟在我身后，七分无奈三分钦羡的小丫头的模样。那玲珑的身段相貌或许未曾改了多少，却再也不会听到那一声声含了笑意的“公主，公主”。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让人遍寻不到旧日音容。

　　坐在镜前，模糊昏黄的影若隐若现。
　　汀雪正在给我梳头，齐至膝盖的长发经她巧手一绾，立刻成了一个庄重端严的发髻。她小心地将凤翔簪插好，理顺凤头吐露的金色垂绦，然后继续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完成剩余的工作。
　　我看着镜中的人，同样的陌生。这黑色的锦服也似完全不属于我一样，有着过水之后的沉重。
　　袖边领口白色的祥云氤氲，金凤振翅高翔，恍惚间甚而可以听到那引吭而起的啼鸣，带着无尽的广袤和恢弘。
　　我一凛，透过镜面，似乎看到凤簪上红色珠玉点缀的眼睛熠熠地闪着光辉，分外的妖娆妩媚。
　　“陛下。”汀雪轻轻地开口。
　　我懒懒应了一声。
　　“右相已经在书房恭候多时了，若您得空……”
　　她的话音消退在我的注视中，然后不出意外地低眉敛首。我收回目光，对于刚刚还朝就已有人得知并且等候的事情没几分在意，毕竟，那可是我最为仰仗的丞相大人啊！
　　毕竟，离开时我是真的，以整个国家相托！

　　书房里，紫烟炉中龙涎香正静静地燃烧，馥郁的香气透过镂空的器皿透露出来，熏得一室暖融。
　　我亲爱的管仲伊管大人正恭敬地站在正座以下的位置。
　　他的背脊有着恰到好处的弯曲，谦恭却不卑微。紫色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恁是比别人多了七分俊逸非凡。
　　墨色的长发低垂，顺直的模样总让我想起一泄千里的瀑布，黑亮的色泽却像极了父皇曾送给我的南海黑珍珠。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见着远山一样的眉毛斜飞入鬓，细长的睫羽，恰好遮掩了那双可以让天下女子砰然动心的眼睛。
　　我不说话，他也不动，只静静地站着任我打量。
　　“右相静候许久，可是有要事急奏。”我坐定，懒散地靠在不怎么舒服的椅背上，缓缓地开口。
　　“陛下，微臣前来是有一些折子想请您过目。”
　　说话间，他双手奉上袖中的奏折，然后守礼地退下。
　　打开随便看了一眼，大致上是我离开的三年发生的一些大事，特别标注的地方则是明日朝堂或许会提到的问题。
　　密密麻麻的字迹遍布了明显厚实的奏章，工整有力的字迹却让我有些心不在焉。
　　“朕已经看过了，爱卿可以离开。”放下奏折，头突然又开始昏昏沉沉，我皱了眉头准备送客。
　　向来最知礼守礼的管大人此刻却仿佛忘却了君臣之道，竟抬起一直微敛的头，静静地打量我的状况。
　　“爱卿，你可以离开了。”我加重了前两个字的读音。
　　他似乎僵了一下，又瞬间恢复。我恍惚看到他美好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有浅淡的伤怀一闪而过，但立刻又暗笑自己想的太多。
　　这个人，合该永远仙人一样的高高在上，纵然是我，能够折服他的身体，却依然勉强不了他的心思分毫。
　　就如同我当年将一整颗真心奉上，最后得到的，依然只是可耻肮脏的背叛，还有我质问的时候深谷一般的沉默。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想要去忘记曾经的一切，甚而我已经那么地接近这个目的，但是……
　　摆摆头，不再理会他复杂忧虑的目光，我大步离开了书房。
　　门外，落黄飘零，一叶知秋。

　　朝堂之上，庄严肃穆依旧。九重台阶上，只我一人独享的宝座依然如我离开时候一样光滑璀璨，也冷硬非常。
　　世人皆喜权贵，为这一手权势几乎倾尽所有，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我身处其间，老实来说，也不过时事而为，却与自己的心性没得几分联系。
　　若不是有那么一位不甘平庸的姐姐，这个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我的头上。但若她一开始就知晓了最后不过为我做嫁衣裳，倒不知要怎样的后悔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点都不想要这把椅子，前提却是，她未曾拿走我最珍视的东西……

　　“陛下，陛下。”
　　几声苍老但劲道不减的声音拉回我走远的神志，抬眸就看到底下一身赭红的左相——彭莱彭大人，正蹙了眉毛十分不赞同地看着我。
　　“何事？”强打了精神，我盯住他，表情大概称得上认真，因为这个素来以严厉狠绝著称的老人，脸色微微好了一点。
　　实际上我想的却是，这一身红色穿在这么一个怎样都说不上年轻的人身上，真的，非常不好看。或许，是时候换一下才好。
　　目光掠过另一列首位的管仲伊，绛紫的官服越发显得面色莹白如玉，俊雅非常，养眼得很。
　　“陛下既已归来，便可亲自审批此番秋后问斩的罪犯，若无甚问题，便早早允了吧。”
　　我还未开口，朝堂上已经有了嗡嗡的议论声音，管仲伊面色一凝，众人又齐齐住嘴。
　　“左相大人此番话，倒说得有失身份了。臣子本分乃为君分忧，怎可妄测上意，左右陛下的意志呢？”
　　彭莱面色一整，极为隐秘地狠瞪了管仲伊一眼，转向我又换上了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具。他沉声致歉，表达着两年不见一时情难自已的失控，期望我可以原谅。说话间，表情真挚恳切，若非知其底细，倒真要为这副嘴脸所骗。
　　末了，他话锋一转，看着我，脸上尽是犹豫神情。
　　“陛下，处决之期已近，若桩桩件件均需陛下您亲审，时间应属不急，若陛下信得过老臣，不若由微臣拨出部分重案疑案由您重新审问，可否？”
　　话说得委婉动听，一个“老臣”尽显资历，就我这浅薄的从政经历若是不答应倒显得托大了。看他胡须微颤的模样，想必也是算准了我不得不答应吧。
　　若是没有发生一些事情，或许我真的会就此答应，免得麻烦，但是，有些仇怨是不得不报的，有些人情是不得不偿的。彭莱彭莱，你两代为臣，自应该深晓其中真意，怪不上我吧。

　　“罪若不刑，难正公理。朕在外游历三年有余，深感天道有偿，报应不爽之义。但理法一事，依然不可轻夺，否则旦有枉死，则是为人君者的不是。左相好意朕心领，但此番秋后处决攸关朕之子民性命，还是依照祖宗理法因循处置的好。这样就算偶有过失，到底朕心稍慰，不至于郁郁不得欢。左相说，朕所言，对也不对？”
　　彭莱似乎是为我的一番义正言辞的说理震撼到了，竟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急急低头告罪，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观之众人，似乎都是类似的表情。
　　天威难测，即使我坐上这个位子只是为了赌气，但只要身处其上，你们都只是我脚下人，纵然权势滔天，明面上又敢做些什么？
　　台下一众噤声莫敢言语的时候，只有管仲伊一人抬头迎视我的目光。
　　那浓墨一样化不开的深邃眼眸中，八分是我惯看的睿智从容，两分却是不曾见过的欣慰和感伤。
　　我撇开头不再看他，只淡淡下令。
　　“秋后极刑的案例，刑部速速送上来。另，岭南今年干旱，岭南太守赈灾有功，着升至京城为官，新的太守任命，则烦劳众爱卿，举贤纳良了。”
　　想了想，我把目光转向角落中几乎看不清身影的一个人，然后问：“秦大人，漠北年前战事不息，你可有及时送与粮草，以资战事啊？”
　　身着绀青朝服的秦羽忙不迭的出列行礼，然后回答：“微臣，微臣自然是不敢耽搁的。”
　　不过两句话，秦羽的耳根已经飞速蹿红，活像熟透的螃蟹。
　　我心有所感看向管仲伊的方向，便发现他也将目光转向了我，嘴角有着与我相似的无奈的笑纹。
　　不过在众人面前说几句话而已，就已经让我这位五年前探花及第的臣子尴尬至此，改都改不过来。明明和管仲伊一起长大，前者气魄一贯从容，却不知秦羽何时才学得上三分，起码这个动不动就爱脸红的毛病，是要去掉的，否则……
　　否则我真的很难控制自己不要专点他的名号，找点乐子了。
　　毕竟，为君分忧令君欣喜也是为人臣的本分，我，可是算不上过分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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