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与明洲千月烬》西福禄

58、第五十七章

　　七月上，正是月色清明的好时候，夜深云高，一众老的老少的少的孤魂野鬼都赶忙从地底下爬出来晒月亮，只盼着能借极阴之气在人间尚且多留一段时间。
　　许多人刚死之时是很难接受这一事实的，哪怕是那些身前早已对尘世了无希望自缢而死的孤魂，也很难彻底放下这一世的念想而魂渡忘川，更何况那些还有在世的亲人家眷的，便是宁愿饱经浊世侵蚀之苦，也要在这天道之下苟且度日。
　　这夜，终于到了七月十五，阴气最盛之时，坟岗下又是聚了一堆鬼魂在这四面开阔的平地上凑热闹，众鬼七嘴八舌，吵得那位自认是这块地头的主人不可耐烦，便只得自找清净去了旁边的一处林子里。说起来那片林子实际上是空了许多年的，早前因为此处坟岗众多，易养成邪灵之地，于是某个闲来无事的老道便在此处设了一道法阵以压制此处的鬼气，只是日久天长的那法阵慢慢折损了不少效力，这才又能让这四下的孤魂野鬼再度聚集起来。
　　可便是这样，一般的孤魂野鬼也是无法靠近的，直到数月之前一个怪道士偶然死在了那片林子里，一晃便过去了两个月，那肉身仍旧不曾见过腐烂的迹象，说起来也算是桩奇事了，小地主虽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但是今夜天时地利，只是那林子里最近去了一个怪道士，虽然已死两个月，却仍旧守在自己的肉身旁边一动不动，甚至不惜用灵体的力量，苦苦护着肉身不损。
　　“我瞧着你这身体是死透了，不如早点赶去投个胎。”地主不知何时凑近了那道士身旁，满好心道。
　　“阁下既能毫发无损的进到这林子来，相比生念比我少不了多少，又何故相劝。”
　　见那道士不听劝，地主只好无趣般走到一旁去了。“罢了罢了，年轻人呐……”
　　道士忽而开口道，“我生前还有三样大事未完成，所以我还不能走。”
　　地主忽然来了兴致，转头又看向道士，一副“你继续说”的模样。
　　“此次出山前，师父已经为我算好，前途必会遇上性命之忧的大凶之祸，我这一死是必然，便也不期待有什么转机了。”
　　“那你还守着尸身干嘛？想看自己能不能变化石？那你应该把肉身往月光下拖拖，多晒晒寒气还能烂得慢一些。”
　　那道士沉声道，“不行，死在哪里便是哪里，若挪动分毫，亦等不来有缘之人。”
　　地主一阵轻笑，又不由得感叹道，“我飘了五百多年，见得假道士倒是不少，全然将生死至之事外的，你还是头一个……”
　　闻言，道士忽而一惊，“五百年？你竟能灵体不散五百年？”
　　“羡慕吗的？”地主微微一仰头，夜幕之下，银光流转，仿佛根根发丝上都闪动着灵气，衬得整个灵体都晶莹剔透。
　　“那一定就是兄台了！”道士忽而激动万分，赶忙朝地主凑近了些，“你把我的肉身拿去吧，但你要答应我，此后需要帮我办成三件事。”
　　“等等……”地主赶忙打断道，“我何时说过要你的肉身了?”
　　“兄台有所不知……”那道士一声感叹，便顺着地主的身旁挨坐了下去，又一把托起地主的纤手，语气沉重道，“我本是皇极观的一名道士，二十岁上，因天命星象而便被选中去大魏皇城中做了国师，临行之前师父为我卜过卦，这一程注定重重险阻，稍有不测 便会丢了性命，可家国事便是天下事，我一心向道，又焉能因惧死而负天下人。”
　　那道长说着，地主只觉得他越凑越近，扰得自己浑身不自在，便在其言辞慷慨之出毅然站起身来，“道长果然是心怀天下修大道之人。”
　　道士一听这话，又忽而感伤起来，“只可惜我心愿未完，可在临死前我已用尽毕生灵气为自己占了一卦，卦象显示，我此生未完之事，定然会因一位有缘人而完成，而我只需在此静等。”
　　地主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死的好好的，可不想平白给自己找些闲事做。”
　　“只需这三件事，道长便是达成之后，便可再去长汖山上皇极观中向我师父讨要一样谢礼。”
　　地主一脸不屑，“本座死无所求，生无所恋，还是算了罢……”
　　“传说那是天界仙人留下来的一块璞玉，已在观中放了五百多年。”道士赶忙说道。
　　“仙人？”地主满脸惊诧，赶忙追问道，“你说是五百年前从天界下来的仙人？”
　　“那璞玉的的确确在观中放了五百多年，但具体来历道长还需彼时亲自上山询问尊师才可。”
　　“凡人的小把戏……”地主一脸不屑，便拂袖转过身子，大步流星的走远了，“所以哪三件事？”一阵清音忽而传到那道士耳边。

　　地主只觉得悔不当初，亦是觉得这实在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这三件事听起来也不是常人能做完的。”地主沉声道。
　　“所以只能由阁下成全这段缘分。”道士一边劝解着，便又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以示宽慰。
　　地主并不愿意接受这番好意，连着躲闪了好几次，才没被那人攥住手。
　　“只可惜今夜初见便是最后一面了……”道士忧怅道，“还未请教阁下名讳。”
　　地主沉声道，“炼云卿。”
　　“在下陆琛。”
　　一阵烟云飘过，方才那道音容清秀的人影忽而便化作一团莹火，炼云卿忽而觉得这样子仿佛比刚才人模人样时可爱了许多，那莹火只在附近盘桓了一阵，像是在与自己的肉身做最后的道别，于是便向西而行，汇入远方夜色深处。
　　炼云卿瞧着这景象，竟一时失了神。
　　人间纵有千般好，亦不独能擅去留，什么执意执念都也逃不过轮回之果，终化一缕幽魂，归于忘川。
　　似是风息太过阴冷，炼云卿忽然感觉身体散出一阵酥麻感，可转念一想自己此时分明是灵体怎么会有感官呢？他侧目看过去，直到他清楚看见一道灵光骤然从手腕间抽离出来，化成一道烟尘散尽，那阵隐藏在心底的恐慌才瞬间翻云逐海袭来……为了护住这一切，他死了五百年，亦将那胎灵藏了五百年，却终归还是没能逃过被天族追捕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