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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卷二 阳光和紫罗兰 DAY 07 ...


  •   有了些年纪的父亲站在窗前侧耳倾听着。

      主楼另一头传来的欢快旋律是数年里他不曾再听到过的,偶尔,这旋律里还会夹杂着自己孩子几乎称得上愉悦的笑声,这位父亲无可避免地感觉到了一点怀念,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自己孩子这么欢畅地大笑过了。

      而此时,是它……在陪伴自己的孩子吗?

      公爵闭上眼,在清新寒冷的夜风以及泉水般清凌的音乐声中,想起这个东西时本该冒出的厌恶情绪似乎也被削弱到了最低点。这两日争执的来龙去脉和侠菩提隐含着黯然的神情清晰地浮现于公爵眼前,他在窗前待了一会儿,待到那旋律终止,而那房间的灯光也熄灭了,他坐到书桌前,拿羽毛笔蘸了点掺入天青石粉末的昂贵墨水,开始书写文书。

      我需要一个继承人,这个领土也需要。然而,我的孩子并不只是“继承人”这个冷冰冰的身份代称所能涵盖的。公爵想,他记起了那段煎熬的日子——因对抗创罪者重伤而亡的父亲,不安分的部属,还是一片散沙一样的族群,王国对外来者的排斥,感情很好但被下了毒手、艰难产下长子和另一个死婴后没多久就撒手离去的妻子……

      他在那短短一年里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父亲一样力挽狂澜的王者,甚至连弟弟也远远比不上——

      所以来觐见的族长们那一张张各异的面容下都在转着什么心思?嘲笑?失望?还是对他手足无措、频频出错的不屑?多疑而敏感的年轻领主满怀疑虑地坐在他父亲曾坐过的位置上,这把装饰着华丽宝石的黄金椅子表面放置的柔软皮垫没有给他带来丝毫舒适的感觉,相反,它所象征的权位简直硌得他日夜不得安宁。

      唯一能证明他有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只有他身为长子的身份……还有他妻子给他留下的,仍然在襁褓里的瘦小婴儿——

      一个继承人从来都意味着很多东西。

      但这个婴儿对他来说并非只是一个继承人,他从老管家的怀抱里接过轻飘飘的有些过分的襁褓,里头瘦弱的婴儿沉睡着,除了笔挺的鼻梁,眉目间更多的是妻子的秀丽,偶尔睁开的眼睛则清澈透亮如无暇的海水紫宝石,当他第一次清晰地发出爸爸这个词汇时,年轻领主的内心好像被什么用力地戳了一下。

      冷酷而强装坚硬的外壳褪去了点,留出那么块相当柔软的地方,好仔细又小心地盛放着他最疼爱、也是独无仅有的儿子。他看着襁褓中的婴儿长大,逐渐会跑会跳,然后好像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对方就长成了现在这个俊美可靠的年青人,令他为之骄傲的孩子。

      未来他会有其他孩子吗?也许吧,但他的继承人,除了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还能有谁呢?

      公爵停了停笔,回头审视了一下整份文件用词,最终,他在文件末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他开心……那么也没什么不好的。现任公爵搁下笔,让纸上的墨水在风中自然干涸。虽然没有相处过,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

      也许并不会那么糟糕。他想。和它……或者该称之为他……相关的一切。

      应铃声召唤而来的老管家朝他深深地低下头,而下定了决心的公爵把一个乌木匣子放在了这份刚起草完毕的文件之上。

      “霞儿他……让他明日到我书房来一趟。”他说。

      ****

      “那是……龙髓石?”赮毕钵罗问。

      侠菩提点了点头。他从深黑色的匣子中将这块晶莹剔透、浓郁如鸽子血一般的宝石取了出来,对准了光线稍强的地方,那血色最浓郁之处,依稀有一条微型的龙影盘踞其中。

      这便是达根家族自东方携带而来,只有家族正统血脉才能够使用的龙髓石,它可以提升达根家族使用者的血脉浓度,加强施法的威能,对依赖血脉的术士来说,龙髓石可谓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宝物,唯一令人遗憾的是它的效果并不能叠加,使用一次之后便无法再有类似效果。

      但比起龙髓石的实际效果,龙知命也好,龙漪和深海主宰也好,都更注重龙髓石所代表的正统意味。据侠菩提所知,战栗公和战骸这两位叛徒就没有被授予龙髓石。

      在侠菩提的计划中,龙髓石是相当重要的一环,他将用它配合自己的血,为赮毕钵罗的新躯体注入达根家族的血脉,同时,他也希望能通过龙髓石的正统意味,来为新生的赮毕钵罗争取相匹配的地位。他曾预想过这个过程会是如何艰难,也做好了长期拉锯的心理准备,但哪怕在梦里,他也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他所渴盼的一切会如此轻易地被放到他手上。

      匣子下的文件被施法者握在手中,他默读完其上的每一字每一句,反复再三,直到能将上面的内容倒背如流——

      “兄长?”注意到他神色有异的赮毕钵罗问。

      侠菩提看了他一眼,短暂的,但饱含着真实的喜悦,然后施法者郑重其事地把这份文件递给了他。

      “我想最有权力来看这份文件的人非你莫属。”侠菩提说,看着赮毕钵罗疑虑的神情他补充了一句,“放心,是毋庸置疑的好消息。”

      对他们两来说都是。

      赮毕钵罗低头打开了这份文件。书房没有开灯,但昏暗的视线并没有对背后灵造成任何困扰,矿石墨水干涸后在暗处呈现出一种深黑的颜色,正是这样漆黑的字迹一板一眼地在纸张上以公爵本人的名义,向领地子民宣告公爵次子尚存□□件没有对赮毕钵罗的继承权作出实质性的承认,对赮毕钵罗当年出生后的经历也是潦草地一笔带过,没有正式的配套文件和仪式,没有回归后应有的首次出现于公众前的典礼——如果赮毕钵罗想要凭公爵次子的身份要求分封领地或者提出其他要求,那么毫无疑问,这份含糊其辞的文件绝不会给他任何帮助,反而会成为足以被攻讦的证据。

      但这已经足够出乎赮毕钵罗的意料。毕竟他以为公爵在有生之年应该都不愿见到自己的出现,不管自己是作为背后灵还是可能的……人类。

      他把文件还给自己的兄长,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侠菩提翻开文件的末页,他熟悉自己父亲的字迹,所以能看出文件末端公爵的签名并不如他在其他文件中签下的那样坚定,在签下这个名字时,自己的父亲心里应当还是犹豫的,而整份文件,可以看得出,也是几易其稿,或许每个字都经过了慎重的斟酌,措辞也显得过分冷淡和生疏,没有半点认回次子的喜悦之情。

      但父亲还是起草了这份文件,同时,将它留给了自己,只因为那是自己所想要的。侠菩提想。

      在精通灵魂,擅长辨别灵魂之火的侠菩提看来,自己父亲的灵魂与普通人并无差别,甚至因为身居高处而比常人有着更多灰色近乎黑暗的负面部分。

      但唯有面对自己的时候,泄露出来的灵魂气息才是火热而坚韧的,毫无保留地倾泻着——或者不是令自己最舒适的温度和方式,但侠菩提知道,他的父亲大概是这片领土乃至这个位面之上,最爱自己的人。

      没有之一。

      他合拢了这份文件,把它放入一个额外的匣子中,魔力构成的透明锁链在匣子表面浮现又隐去。现在还不是它起作用的时候,但应该很快了。施法者平静地想,但在那之前……

      他呼唤着自己的兄弟:“赮。”

      赮毕钵罗飘到兄长身前,侠菩提郑重的姿态感染了他,他自然而然地垂手站立着,直视着自己的兄长。

      “我是公爵的长子,领地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侠菩提说,“拥有这个身份,处于这个地位,我渴望有人能与我站在一起,但如果是你的话,赮……”

      他把装有这份文件的匣子放到赮的手心:“我把这份文件是否打开的选择权交予你。”

      “不管是和我一道成为这片领土理所当然的主人,或者在术士塔以及其他地方度过无人打扰的一生……”侠菩提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让清晨的日光自百叶窗外倾泻进来,被照亮的微尘在空气中闪闪发光,漂浮着翻滚在透入的新鲜空气里。

      轻薄柔和的晨光横亘于公爵活着和死去的儿子之间。

      “我希望你能遵循自己的意志,而非被这份文件、被我选择着去做——”

      我命运多舛的兄弟,在母体中不幸中毒死去时,你尚没有选择的能力,成为我的背后灵,你没有选择的自由,得不到父亲的爱……你没有选择的意志。

      至少这一次,我希望你有所选择。

      背后灵眯起眼睛,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窗户内照射过来的光线太过强烈。

      他把手交给自己的宿主,那动作并没有半分犹疑,或者在祭祀长廊的起点他做出选择后他也不曾考虑过其他可能,但第一次,侠菩提没有回握住他的手,向他绽放和以往一样温和的笑容——

      “不是现在。”

      侠菩提说,他朝有几分迷惑的赮摇了摇头。

      不要现在就给出答案。侠菩提重复了一遍,他伸掌按住赮的左胸口,虽然之下并不存在着生者应有的跳动和活力。

      我说过,问问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的兄弟。

      ****

      一直到下午临走前,他们都没有见到公爵。

      仆从们一律三缄其口,没错,侠菩提是城堡未来的主人,但很可惜,公爵正是城堡现在的主人。所以当公爵不想让侠菩提知道自己的行踪时,谁也不敢冒着让公爵发火的可能向侠菩提透露点什么。

      只有服侍了他们三代人、与其说是仆从不如说是一个可亲的长辈的老管家,才敢在代公爵出来送别时笑眯眯地提示自己的小主人。

      “您的午餐菜色可是公爵大人亲自过目的呢。”老管家小声地揭底,“改了两道菜,因为公爵大人认为今早送来的食材不够新鲜。我衷心希望您有觉得用餐愉快。”

      “事实上,我想不出更合我胃口的饮食了。”侠菩提换回了那一身猎装,熟褐色的马甲包裹着他修长的身材,而那匹载着他们回家的北地马正在他们身边慵懒地甩着尾巴,施法者站在城堡侧门门口拍了拍它的脖颈,说,“告诉父亲我最喜欢那份蜜渍果干和煎鸡柳条。”

      “您能喜欢,那真是再好不过啦。”老管家赞许地朝侠菩提眨了眨眼睛,所以施法者知道自己又一次猜对了。但老管家的话并没有结束,当施法者扶住他弯腰行礼的动作时,他轻轻地按住了自己小主人的手臂。

      “我猜不出您要做什么,但那应该是件挺大的事情,而大事总是危险的呐。”老管家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在侠菩提无声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并微笑着保证自己绝不会鲁莽行事后,老管家才好像放下了一部分担忧似的,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老啦,帮不上您的忙了。”他慢吞吞,满怀慈爱地看着侠菩提,“虽然厨房总是会少点掉什么,或者打扫图书馆的小伙子也总是大惊小怪地跑来对我告状……”老管家隐蔽地在侠菩提的手臂上拍了拍,挺和蔼地说,“但不管怎么样,您的平安归来才是最重要的。”

      侠菩提放开了老管家,他的耳根红了起来。如果说除了赮毕钵罗以外,城堡里有一个人能对他的大部分黑历史如数家珍的话,那也只有负责城堡内外事务的老管家了。他知道老管家是担心自己,但此情此景,他实在很难有羞郝以外的其他直接反应——

      他镇定地逃上了马背。

      谁的双臂从腰侧环拢收紧,冰冷的胸口贴紧后背,虽然亡者的胸腔并不会震鸣,但侠菩提知道这人约莫还是在笑——仗着自己不能被看到就不客气地咕咕而笑。

      但他调转马头离开时,回望的视线中,老管家朝他稍稍欠了欠身体。能读懂唇语的侠菩提看到老管家在无声地说。

      “这是您的家,这里的大门始终为您打开。”

      山间穿过松针的风和簌簌滑落的雪在低吟着,替这位老人说出那未说完的话语。

      “什么时候都是。”

      侠菩提握紧了缰绳,感应到他情绪的北地马昂起头,脚步由小及大,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一行与七日前方向相反的蹄印,而坐在后头的赮毕钵罗用手搭上他的左肩。

      他们带着祝福离开。

      ***

      同一时刻,公爵的身影出现在主楼高处。

      消失了大半天的城堡主人按着窗户,沉默地望着自己儿子远去的身影。他抿紧着的唇拉出一条固执的线,好像这样就可以假装自己没有作出过什么妥协似的。阳光照在他手中打开的盒子上,里面一枚华美的纯银雄鹿胸针静静躺在暗色的丝缎之上——这枚由他的孩子亲手制作的雄鹿胸针镶嵌着七十六颗切割完美的碎钻,用两颗闪耀夺目的红宝石作为眼睛,而纯银打造的鹿角则分支繁复、形状优美——当日光落到这枚胸针之上时,碎钻耀眼的火彩就像一团银白的火焰一样溢彩流光,美丽得几乎让人挪不开眼睛。

      但璀璨夺目的外观并不是这枚珠宝的主要功能,它真正的作用在于上头永恒固定的法术【真实视野】,佩戴者可以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亡灵,包括……背后灵。

      这是一份来自他的孩子的,无声的恳求。

      公爵攥紧了盒子,他不打算佩戴这枚胸针,但也不准备把它扔掉。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想。

      远处马背上的青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疾驰中忽地勒马,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朝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他不可能看见我,我离他有半个城堡那么远呢。公爵威严地想,他决定继续呆在原地看儿子。

      然后,他看到那个已经很小的人影朝他挥了挥手,雪白的北地马甩了甩蹄子上的雪粒,长嘶一声重新慢跑了起来。

      这位父亲在窗口站到什么也看不见为止。

      ***

      离开城堡迷锁法阵范围之前,施法者对自己和马匹施放了伪装的法术。

      他们一直小心谨慎,以免任何人将施法者侠菩提和公爵的继承人龙霞联系在一起。鬼方赤命的嗅觉相当敏锐,但他也只能追查到深海主宰的术士塔而已。

      在被妖化山岭继承人的身份捆住手脚,被国王教会探子严密监视行踪之前,作为一名蛰伏许久、从未引来过关注的施法者,他们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们向着七天前的反方向走,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和生活气息浓郁的居民区,这一切似乎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但施法者和他的背后灵依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寻常景象下不着声色的变化。

      制造船只的木头价格在上涨,食品、淡水、酒类、药品、燃料……但凡和航海有关的物资在价格上都有一定程度的增长,再加上公爵派出的、用于混淆教会和国王视线的商人们,整个集市和交易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繁荣景象。

      这是新航线发现所带来的、最初的变化。更多的远航船只从造船厂被制造出来推入海中,商人们踊跃地想要尽快挖掘出新航线的金矿所在,而之后,从竭苦之境而来的特产和物资将涌入妖化山岭,高风险的航运、供需差异巨大的贸易将带来令人迷醉的黄金、财富,也同样会让妖化山岭原本的经济形态再一次发生改变,一部分人血本无归,而另一部分人将成为这一波新浪潮的赢家。

      但这依然只是一个开始。更细微、但更深远的影响将体现在妖化山岭和诺加王国的对峙中。一触即发的局势之下,侠菩提和赮毕钵罗不知道自己能为妖化山岭做到多少,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竭尽全力。

      “风雨要来了。”赮毕钵罗伸出手,让空气中某些细小的涟漪穿透自己的身体。港口上腥咸的海风吹到城门之外时已经稀薄得只带有一点若有若无的水汽,但作为亡灵的赮毕钵罗依然可以从中察觉到其中异样的波动。

      侠菩提看着前方,积雪在马蹄下溅起,他们在毫不停留地朝着北地的方向奔驰而去。

      “是的。”他喃喃地说。

      “暴风雨要来了。”

      ——卷二完——

      (注1:在古代,形体大的竖琴被称之为奇塔拉琴。)

      (注2:一闪一闪小星星,究竟何物现奇景,远浮于世烟云外,似若钻石夜空明,烈阳燃尽宙合静,旭日不再星河清,晶晶灵灵挂夜穹……——节选自《小星星》王雨然版翻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卷二 阳光和紫罗兰 DAY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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