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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故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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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是男子温柔嗓音,眼前是熟悉的宽阔胸膛,喊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李桑榆浑身僵硬。
脑海中突然有回忆撕扯,挣脱蒙蒙雾气,嘶吼着山呼海啸而来。
“齐放,快睁眼看看,你的未婚妻和亲弟弟鬼混到了一处!快看看你死的有多好,死的有多妙啊!”
“哈哈,李姑娘竟然不知道?可惜了啊,他不是去年死的,更没有死在凉州,他死在三日前的柳州城墙上,我亲眼所见!是你身旁这位齐将军亲自下的令!兄弟残杀,好一出大戏!”
“笑话!我骗你做什么?他可是齐放亲弟弟!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怎么敢靠抹黑齐放来挣前途!你们不是正收敛尸首么,去找一找就知道!”
“县主!县主不要信他胡说,我们早就查过了,那些人里没有大公子!来人啊,县主病了,快叫苗大夫!”
“桑榆,你没事吧?是我不好,我回来晚了……”
胸口剧痛传来,李桑榆猛地弯下腰,眼前真真发黑。
怪不得她离开军营后,总感觉自己有一段记忆缺失,原来是这样。
她自小受齐放影响,知道军情机密有多重要,齐铮既然把田颂关押起来,她当然不可能放他出营。
她就是这般识大体、这般懂事。
这般亲手葬送了救回齐放的最后一次机会!
事后还懦弱地自欺欺人,用失忆来掩盖,假作无事地回到京城。
原来,他已经死了啊……李桑榆浑浑噩噩地想。
齐放死了,母亲也要死了,凡真心对她的人,最后都要死。
可现在揽着她的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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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柳州大营
“将军,属下无能!内奸一事……没能查出进展。”
齐铮从柳州一战后,察觉军中有异,似乎有人在向外递送消息,他就演了一出戏,让人以为他认定李桑榆放出田颂导致军机泄露,就是为了让幕后之人放松警惕,好露出马脚。
副将面露愧色,齐铮挥手,“我兄长当年手下人也查过了?”
“都查了!属下查的过程中发现,大公子当年似乎也在军中排查内奸。”
齐铮激动道:“怎么说?”
当年凉州一战,李朝大军死伤十万,最后归结到主帅不力,立功心切落入南梁包围之中。
可万一,万一是有内奸故意透露军机给南梁,性质则大为不同!
“属下找了不少旧人问,说大公子最后一战之前,似乎是察觉军中有人往外报信,频频到后方养信鸽处,询问用信鸽寄过信的名单。”
“查出什么结果?”
副将摇头。
齐铮长叹一口气,微微失望。
“养信鸽的地方查得十分严格,写信名单都要造册备案,凉州一战前几日曾寄过信的,只有大公子和他的几位心腹将领,而那几个人……”
凉州留下英魂无数,那些人,无一人返乡。
齐铮蹙眉感怀片刻,突然觉得不对。
“等等……你是说,我大哥在凉州战前曾寄过信?”
副将不明所以,“是。”
“不,不对,这不对!”
齐铮突然激动,“我大哥在军中寄回的每一封信,夫人都珍惜至极,按日子造册收好,但早从凉州战前整整一月,将军府就失去了他的信件!”
副将猛地瞪大了眼。
“那大公子的信是给谁……难道是县主?”
“不,全错了,你的问题全问错了。”齐铮冷然道。
他眼前瞬间浮现出一月前,一个人影悠然站在雪白鸽群当中的情景。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你该问的,不是他的信写给了谁,而是冒充他往外写信的人,是谁。”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军中,用军营里的信鸽往南梁送信,还不引起任何人怀疑。
这个人,就是齐放他自己。
或者说,是一个同齐放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如今不在军中,军情并无泄露危险,然而齐铮牙齿咯咯直响,浑身冰冷刺骨,浸透恐惧的战栗。
他竟然让那人送李桑榆回京,把她置于最危险的境地之中!
齐铮日夜兼程,三骑同行,换马不停,将将赶在城门关闭前闯进了京城。
他先到了县主府,一问才知李桑榆根本未曾回来过,匆匆赶往安平公主府,又马不停蹄地入宫。
到这会儿浑身风尘仆仆,汗水闷出满脖子红疹,可齐铮根本顾不上,他一手搂着三魂没了六魄的李桑榆,一面大声唤侍卫。
“主子病成这个样子,里头大呼小叫,伺候的人都哪儿去了!二皇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赔得起吗?!”
侍卫满脸苦涩,二皇子让他们躲得远远的,他们就是听见声,也不敢过来啊。
“我就想问,咳咳,问一句……”
李瑢一边说,还在一边吐血,吐得前襟湿透,被深红色泽浸透的布料黏腻在身上,衬得他面色愈加难看,染血的嘴唇竟似有些发黑。
“李桑榆,我自问没得罪过你,今日以后,也未必还能看见你,咳咳,你……请你,请你诚实答我一句,当年在将军府……你真的看见我进了九弟的房间吗?”
太医们蜂拥而至,将李瑢团团围在中间,把脉的把脉,针灸的针灸,李桑榆和齐铮被挤出五步开外,可他就那样执着地盯着她,像是人之将死,夙念至深。
李桑榆慢慢从激荡的情绪中醒过来,目光复杂地看向这个方才还欲对她施暴,此刻已经气息奄奄的表兄。
“没有。”
她嗓音艰涩。
“我……没有看见。那一日,我根本没去过九皇子房间附近。”
而之所以会指认李瑢,是因为……
李桑榆想到这里又蹙起眉,眼前金星直冒,头晕眼花,像是有一层厚厚的屏障阻碍在前,雾气深重无法窥破。
“哈哈,好,好……”
李瑢轻轻笑了一声,眉头凝了足足十几年的皱褶渐渐展开,竟像是大愿得成。
“好,真是好啊……”
他的手渐渐垂落,眼皮也渐渐沉重。
“二皇子!殿下!殿下请撑住,待微臣针灸……”
“殿下!殿下……殿下!!!!”
李瑢死了。
当日在蓬莱殿中发生的一切,知情人只有李桑榆和李瑢二人,而李桑榆对他的死因毫不知情。
皇帝让人拷问当值侍卫,侍卫将二皇子遣走侍从是打算对晋康县主施暴一事和盘托出,更是气得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大骂一场。
可再怎么骂,人到底是死了。
李桑榆在宫里被关了七天,七日里,她一直躺在床榻上,没张口说过一句话,甚至极少睁开眼。
因为只要一睁眼,她就会看到齐放独臂立于城墙之上,胸口带着半截残箭,迎着萧瑟秋风,呼地跌落。
他望过来的目光哀伤,“小猫儿,你为何不救我?”
“是因为二弟吗?是因为你府里那个南疆郎中吗?小猫儿,你喜新厌旧,要丢开我了吗?”
他的声音突然转厉,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小猫儿,你这样同亲手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只眨眼一瞬,她发现自己手里竟然握着那半截残箭,箭头深深插在齐放胸膛,那血汩汩而流,竟然是冷的!
“我没有!我错了!呜呜呜齐放,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
李桑榆哭着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耳边一个声音在吼,那不是齐放!
齐随之永远不会用这样尖酸的语气,将自己的不幸境遇怪在旁人头上!
另一个声音又会小声地、孜孜不倦地说。
开始小猫儿,你忘了我了吗?
宫中禁足的日子,李桑榆过的昏天黑地,这期间,只有宁和公主来看过她,偶尔给她送一些外面的消息。
“齐铮挨了一顿骂,被父皇赶回去了,主帅阵前偷偷溜回来,亏他想得出来!不过他同父皇密谈了一夜,也不知说了什么,父皇就又放他回去了。”
“安平姑母那日突发急病,你肯定吓坏了,才会急着进宫来求我二哥吧,我二哥身子不好,这么多年下来,对太医院里的太医门儿清!倒没想到他这一……把你也扯了进来,困在宫里出不去……”
李桑榆呆呆地想,原来在旁人眼里,故事是这样的吗?
“我知道你担心,昨天替你去看了安平姑母,你府里那个郎中好像有两把刷子,怪不得齐铮要他——噢对,齐铮临走时让我转告你,说要借你的郎中用一用,人已经带走了。”
宁和摇摇头,把话题转回来。
“总之!我瞧着姑母神色大好,你可以放些心,姑母也担心你担心得紧呢!”
听到母亲,李桑榆眼珠总算转了转,宁和趁势追击,来摇她的手臂,瞪着小狗般的眼睛。
“桑榆,你说句话吧……别人也就算了,我们现在也算同病相怜……”
她扔不说话,宁和自顾自往下说。
“哎呀其实二哥在的时候,我也没有因为小时候中毒怪过他,和他不亲厚更不是因为那件事,他那时候也才八九岁,冲动犯一时糊涂……只是他总是阴森森的,我有点怕他,和他没话讲……可现在他走了,我又难受得紧……”
“宁和。”
李桑榆终于张了口,因多日未曾说话,嗓音枯槁。
“你二哥的死因,太医怎么说?”
“啊?我二哥身子一直都不好,最忌讳大喜大悲,听说他那天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父皇有了立储的心思,这才……”
李桑榆凝神听着,所以,太医院的结论,李瑢是自己动邪心,嫉妒之下急火攻心,死于自作孽。
可他毕竟是个正值青年的男子,哪怕身子不健朗,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猝死……
“宁和,我那天穿的衣裳在你那儿吗?”
“在的在的,我让人洗干净收起来了,你怎么又想起那套衣裳了?缺的话可以先穿我的。”
李桑榆当然不是记挂着旧衣裳,她只是有些朦朦胧胧的念头浮上心头,需要验证。
李瑢突发急病猝死,她总隐约觉得,不像是意外……
宁和念叨完李桑榆会关心的事,又开始念叨自己的。
“二哥这一走,母后没了心气,头发白了大半,近来还总是疯疯癫癫……非要说谁来复仇……舅母进宫看过她,回去也病了,齐铮不在身边,舅母孤孤单单一个人,怪可怜的……”
李桑榆猛然惊醒,“齐夫人病了?”
“是啊,说来也奇怪,”宁和蹙眉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母后和安平姑母,还有舅母,她们三个最要好的,常来常往,这会儿倒是三个人一起生了病……”
三个人一起……生了病么。
李桑榆陡然想起,方若黎在南疆时提过的旧事。
当年的齐皇后为了同某位宫妃斗法,强迫来京城考试的江舫交出一张方子,江舫不肯,他们便想方设法,逼迫已经成亲的江舫入赘百草堂方家,最终将方子拿到手中。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控制江舫,只怕远在南□□身带着稚子生活的苗阿北就成了人质。
江舫与方蔓姝成亲多年,对苗阿北母子念念不忘,多次试图逃跑,以苗阿北之死为终结。
这件陈年往事中,迫害苗阿北母子的毫无疑问是齐皇后,可齐夫人作为将军府主母,齐皇后娘家的掌家人,根本不可能对此事丝毫不知情!
那江舫这个“初出茅庐的南疆郎中”的选择,就有些微妙。
换句话说,齐夫人把自己的姐夫留在京城,让姐姐和外甥在南疆做人质,真的是为了齐皇后才不得已而为之吗?
偌大一个南疆,找不到别的能用的郎中,在别处买不到那张方子?
还是说,伤害姐姐姐夫,才是她的真实目的,只是碰巧,江舫有一张能帮助齐皇后的方子,让这二人决定联起手来,狼狈为奸?
这些抽丝剥茧的问题,李桑榆从离开南疆后就一直都在想,想要第一时间去母亲那里问明真相——江舫死前让儿子跟紧她,说明母亲多半是知情者,而非参与者。
可到了今日……齐皇后和齐夫人双双病倒。
这问题,已经不言自明。
齐皇后所说的复仇之人,正是苗阿北。
李桑榆浑身发冷,双手细微战栗个不停,宁和搓了两下,“咦,殿里不冷啊,我去拿条毯子给你。”
“别走!”她失声叫道,察觉自己失态,又小声补了一句:“我没事儿,你继续说。”
抖成那样,明明就是冷啊,宁和愣愣地坐下。
“噢,也没什么要说的,我只是想说,希望母后和姑母也能沾一沾安平姑母的喜气,早些病好起来。”
李桑榆静默半晌,干巴巴道:“是啊,那就好了。”
然而她心知肚明。
不,不会的。
齐昭意与苗阿南,不可能好起来了。
李桑榆解开禁足的那一日,安平公主已经“病愈”,亲自跟车来接她,李桑榆扑到母亲怀里撒了个长长长长的娇,长到安平公主开始笑个不停,才汪着一包眼泪松手。
“快上车吧,你的接风宴当时没吃成,今日回去给你补上!”
马车停在公主府门前,李桑榆三两步蹦下来,却在往前迈了两步后陡然停下了步子。
公主府的府门前站了个身穿白衣的瘦削身影,听到声音后微微侧身,露出右侧空荡荡的袖管,瞬间刺痛她的双眼。
那是齐放。
如假包换的齐放。
齐放薄唇轻启,嗓音一如既往平和,“小猫儿,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