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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曲 归乡(下) ...

  •   闲歌 『第二曲归乡』(下)

      苻蓠并不出手阻止,只看着纶云,不怒不恼,不喜不哀,纶云依葫芦画瓢,以眼还眼。两人对峙得亭亭玉立,衣袂飘飘。一边红衣似火,一边白衣胜雪,如丹霞素云,颜色明丽得泾渭分明却又交相辉映,云簇霞鲜,霞染云艳,你衬得我清雅一分,我托得你冶丽一寸,金瞳蓝眸相顾俨然,新仇旧爱暗流转。一不小心便流转成一道风景,而这风景委实风紧,一会儿妖风阵阵,一会儿仙流股股,唬得两旁跟班直发怵。

      实则,苻蓠与纶云皆心虚,又心虚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似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无根无基,无端无理。苻蓠只道大抵喜欢的感觉就是你看她欢喜你也欢喜,看她不欢喜你也欢喜,总之只要看见,就必定会欢喜,不想心虚亦如是,爱情果然是个很玄的东西。

      然而,比之苻蓠,终究还是纶云更虚。
      纶云想起苻蓠曾对她说:“我能忍你□□摄魄、涂炭生灵,独不能忍你装疯卖傻、视而不见。”那时苻蓠心高气傲,凡事非要争出个是非高低方肯罢休,可比现在意气风发许多,亦信誓旦旦地说终有一天要助她除魔障登仙界,却被她一句“为何你不入魔”给噎了回去。然则苻蓠能忍她一尺,她却忍不了苻蓠一丈。后朱雀一族飞升九重天,到底还是她先生嫌隙,装疯卖傻。年少轻狂大抵如此,斤斤计较、睚眦必报。

      纶云避开苻蓠视线,摆摆手令论、煮二人先行回去,放了那女娃一条生路。一旁鹓雏如梦初醒,急忙把小娃抱过来小心护在怀里。
      纶云半垂着眼帘看她帮小娃收拾妥帖,却听得苻蓠唤她名字,一如之前的不怒不恼,不喜不哀。一回眸,见她欲言又止。

      纶云心中一动,勾起嘴角,任凭刀刃贴着脖子,缓缓贴近她耳侧,薄唇似有若无地擦过她肌肤,苻蓠微侧过脸,那发丝便借过微风飘到纶云脸上,一派软玉温香。纶云在她耳边低语,婉转旖旎,字字清晰:“别忘了,我等毕竟是妖。”
      苻蓠眉峰一蹙,冷笑:“老生常谈,两百年间也未见你有长进。”

      纶云点平了她眉心,老牛扮嫩草:“未能时刻聆听苻蓠先生教诲自然没有长进。说到这个……”又转头恢复老牛状对如临大敌的青鸾道:“……羽族甚喜广袖,可如今的小神仙们品味不但没长进,反而愈发次了,竟能把广袖穿成水袖,油头粉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根风中飘零的喜烛……”,又摇摇头作惋惜状。
      青鸾被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见苻蓠竟也面露笑意,更是恼羞成怒,正欲痛下杀手,却见两柄弯刀瞬化成灰,顿时惊得倒抽凉气。

      苻蓠本是气纶云视而不见,便设法让她主动献身,谁知两拨跟班定力不够,白白搭上一条人命,虽说助六道轮回不能算是件坏事,但未免再节外生枝,便遣散三人令她们回皇宫各自当值,三根喜烛只能忍气吞声,边干瞪眼边风中飘零扶摇直上。

      苻蓠顺手一挥,凉棚完好如初,算是清理现场毁尸灭迹。纶云正叹天地不仁啊仙妖一家,转身却见她神情肃穆地捧着一个沉香木盒道:“这是你母亲的遗骸,锁妖塔内销筋蚀骨,只剩这一点……终是可以与你父亲团聚了。”

      纶云怔怔地看着她,恍惚了半晌才仔细接过那盒子,指尖抚过那枝枝相连的山茶,低声问:“苻蓠,随我回鹿吴山可好……”

      苻蓠点了点头,御风先行。纶云跟在后面,看着她穿云破风的背影。而苻蓠只看着碧云天净,渺渺苍冥。
      六百年后归乡,又见鹿吴山峰峦起伏,绵延万里,山高而四时皆容。峰边绿水逶迤,芳草长堤,恍如昨日。

      鹿吴山乃羽族之乡,她与纶云皆生于欲仙峰,打小便玩在一处,可谓青梅青梅两小无猜,感情甚好。后因天界海选四方神兽,那羽族也分上了一杯羹,一众鸟人便像打了鸡血似的整天开会传达上级精神,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弄得纶云她娘不胜其烦,干脆举家搬到了无组织无纪律的欲死峰。而当时她俩正跟着九尾天狐穷秋于欲仙峰实习,纶云只得来回奔波。而每每天公作美下雨打雷时,便借口归家不便去苻蓠那儿蹭住。二人于塌上盘膝而坐,讨论学术问题:
      纶云:穷秋上神说飞禽与走兽不同之处在于我等甚喜乱嚼舌根,光说不练。比如处对象这事,我等通常认为感情是说出来的,言之有情,是谓言情。然走兽通常不屑言辞,认为凡事必身体力行,感情亦是做出来的,是谓色情se qing。不如我等合两家之长,从善如流地实践一下?
      苻蓠:也好。
      纶云:……你……为啥只让我脱衣服,自己不脱?
      苻蓠:我只是在想,羽族脱衣好比拔光羽毛,焉能好看?
      纶云:然则我等已俱人形……
      苻蓠:终究还是赤膊鸟。
      纶云:不如和衣做?
      苻蓠:颇有难度。
      纶云:那变回元身?
      苻蓠:体积太大。
      纶云:那我也不脱了。
      苻蓠:……
      纶云:……你突然拿出把刀比划什么?
      苻蓠:我只是在想,一刀从前胸穿过后背需要多大力气。
      纶云:……我脱……我脱……

      ……

      昨日之朝朝暮暮,与眼前的鲜亮景色一比,更淡了许多。苻蓠不作多想,与纶云一起停在峰顶。
      峰顶植满各色山茶,袅娜多姿,四季不衰,为她娘生前最爱,亦是她爹离世之所。纶云把几根残骨小心埋好,又扑扑土,终了父母遗愿。
      纶云活了许多年岁,于生死之事自然比她爹娘要看得开,站起身时已是一脸云淡风轻:“想不到你越发能耐了,暗破锁妖塔,还声东击西不留痕迹,这个人情我可欠忒大了。”
      苻蓠冷冷回:“可事实是,我算着两百年前你该应劫,这盒子本是专程留着收你的。”
      纶云笑:“弱水三千我可是连一瓢都没取,怎舍得去了呢?”
      苻蓠挑眉:“你今天一嫖,明天一嫖,嫖的又何止三千?奈何弱水再深,也被你瓢干了。”
      纶云托腮沉思:“……我真乃妖孽!”

      苻蓠不与她贫,转身欲走,被纶云拉住,听得她幽幽一句:可曾受伤?
      苻蓠轻叹:不曾。只觉手臂上的力道温柔而执拗。
      “这流霞水云,芦花柳岸,银杏丹枫……满山秀色我不想再负,留下来住两日可好?”
      苻蓠立于峰巅而抬望眼,但见天长水阔,四时之景次第其姿,拥红叠翠,银装素裹。山映斜阳外,燕子又归来……

      这一住,便住了六十多年……

      期间苻蓠又养了一只宠兔取名小九腊子,并每隔十天从裸卜山上采裸卜,腌作裸卜干后作为每日食粮,日子亦过得不咸不淡。
      苻蓠:此次来人界奉命当值朱雀王朝,上头并未将其命格透露给我,但依我看,它气数将近。
      纶云:何出此言?
      苻蓠:须知从妇女衣着的暴露程度与头饰的成色重量便可窥得王朝的兴衰与否。
      纶云:……莫非你今天也瓢了?
      苻蓠: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纶云:……你我不愧同根同族。

      那日两人贫嘴完,苻蓠回皇宫朱雀殿当值。
      朱雀王朝十年九帝,气数终焉,即便瑙满、常非等人被诛,却也山河日下,朝不保夕。待改朝换代之日,苻蓠便要回九重天述职,日后再要到人间便不那么容易了。

      纶云无事可做,便前往裸卜山摘裸卜。一路摘草折花闲庭信步,十分逍遥。待摘完裸卜时辰尚早,便寻到一处小河钓鱼。
      钓鱼之时见一老妪行来,背着包袱拄着拐杖气喘吁吁,那拐杖上别着几尾鹰羽。
      老妪见了纶云忽然大笑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纶云忽觉心口大痛,见心窝处那尾朱雀羽纹迸出红光,如千戬万仞将她魂魄生生剖开。
      只听老妪自称张杰之女,六十多年前父亲惨死,她流离失所为一好心术士所救,拜师诛妖,如今苍天有眼,让她在行将就木之时竟能报仇雪恨!她疯疯癫癫,放声大笑:“你这妖孽身上居然贮着仙气!任你妖彰再强,现在若风灌沙,任你道行再高也抵不了!如今我便要你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纶云惊觉那老妪方才念的乃是以毒攻毒的碎心咒,恐她口中的好心术士,只是个不惜血本急于修成的老妖。碎心咒一出,无人能破,述咒之人必死,而那施咒的老妖若是赌赢了,便能尽数收了纶云修为,若是赌输了,便会被反噬而同归于尽。

      纶云自然知道那老妪说的若风灌沙是什么意思,心窝处那尾朱雀羽纹,便是她在自己身上养着的,自苻蓠少时赠与她后便从未离身。祥瑞之气与邪佞之气本不相容,如此之举就像在妖彰上凿了个洞,在命门上悬了把剑。

      纶云以为自己活了诸多年岁,已把生死看得通透,只可惜了那两框裸卜几条鲜鱼,本想拿去给苻蓠献献殷勤,如今却看不到她唇角微扬,边冷言冷语地挑肥拣瘦,边手脚麻利地腌裸卜了。想自己不争朝夕无执无念,缘来缘去人聚人散一切顺其自然,日子过得散淡圆满,末了竟也会像那人间唱本里常写的那样猝不及防情不能堪徒留遗憾,想来爱情果然是个很玄的东西。

      那破心咒被催得愈发紧,以仙气为引,化去了她的妖彰。纶云狠狠按住心口,那羽纹瞬化为羽毛被她握在手中,炙如赤轮,纶云一笑。
      方圆百里之内忽黑云压顶,冰霜乍凝,山水花鸟悉数急冻,又有风刀横起,冻住之物尽数迸裂,散如星屑,洒得幕天席地,晶莹剔透,纷纷扬扬……蛊雕纶云伏诛。

      朱雀殿中,苻蓠正倚窗小睡,忽觉清风过颊,睁眼望去,却见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

      —— 归乡完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二曲 归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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