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尘》半江夏

4、04

　　酒儿这次说什么也不能等在府上了。
　　她跟着邱离带着的队伍一起去支援世子。

　　路途不算遥远，一行人快马加鞭，马蹄将泥水踏得飞溅，穿过丛林与山谷，没日没夜，终于在最危急的时刻赶到。

　　酒儿松了口气，她在混战中吃力地分辨世子的身姿，天色渐晚，她像一条灵活的鱼儿，在人群中拨动着。
　　看见世子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松口气。

　　世子伤得很重，身上有已经暗下去的血渍，酒儿分辨不清他到底有几处伤口。
　　她贴近世子，将来人一一打倒，一边大声喊：“世子，您的伤怎么样？”

　　话语在打斗间隙中见缝插针，世子的回答也断断续续，只说无妨，看清她的脸后，还有心情笑一笑：“你一小女子到底有多喜欢打打杀杀，又跑来这做什么？”

　　为了什么，为了谁，只有酒儿自己清楚。
　　她抿了抿唇，长剑贯穿面目狰狞的山匪身体，有血溅到她脸上，她毫无知觉。

　　敌人并不好对付，尽管邱离带的这一队已经堪称是王府精将，但长期耗下去对他们并不利，世子已经扛了太久，明显有些体力不支。

　　他们必须先撤退到安全区域。

　　一开始还算顺遂，酒儿跟着世子在队伍后面，她在最后护世子周全。
　　但山间小路忽然有异动，西面山体滑坡，石子纷纷滚落，其中一大块巨石滚下来，将路堵得严严实实，也将酒儿和世子与其他人隔开。

　　世子被一石块砸伤昏倒在地，眼见前路完全被阻隔，后面隐约听见山匪追来的动静。
　　酒儿一咬牙，将昏迷的世子背了起来，弯下腰向北走去。

　　这里几乎不能称之为“路”，坡面极陡，酒儿行走吃力，又背着世子。
　　中途脚滑，就势滚了下去，杂草、石子硌破她的衣裳，最后停下时，她还记得垫在世子身下，头重重地磕到一块硬物，登时眼前一黑。

　　绝处逢生，虽然不知他们滚落到了何处，但此时眼前的小山洞，显然是可以让他们短暂栖息的好去处。

　　世子还是昏迷。
　　酒儿背着世子进了山洞，山洞里别有洞天，一直走到深处看不见洞口的地方，酒儿才将世子放在地上背靠岩石。

　　她出洞口探查情况，此时天色已晚，她确信没有听见异动后，又折回了山洞里，支起了火堆。

　　世子昏迷的时候，酒儿检查了一下世子的伤势，身上伤口不少，但好在伤口都算浅，但是额头上被石子砸中的那个伤口，看起来形势并不太好。

　　她出了山洞往西走了一段路发现一条小溪，于是用葫芦盛了一些水，返回山洞，为世子简单地清理了一下伤口。
　　也不知道是她清理伤口的方法不对，还是世子这几日鏖战耗费了太多体力，世子半夜身体发烫，嘴中喃喃，额头一层层冒出汗珠。

　　酒儿只懂一些基础的医术，毕竟从小到大习武，她身上的伤口也并不少，她知道有些外伤处理不好身上会发热，心里虽然担忧但不断稳住自己的心神。
　　她守着世子一夜，半夜世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发了一身汗，然后开始发冷。
　　她就待在世子身旁，替他一遍遍擦拭汗渍，不知疲倦。

　　……
　　天色大亮时，她的眼眶已经已经充血而布满血丝，她终于见到世子缓缓转了转了眼睛，明白这是世子将要醒过来的前兆，一时有些欣喜。

　　世子终于不再发热，完全醒过来的时候，清明的目光就长久地停留在酒儿身上，她昨夜自己拿主意照顾世子的时候从没慌乱过，此刻却扇着眼睫有些失语。

　　世子的手忽地抚上她额头，她缩了缩，被世子看在眼里。
　　到底体力还未完全恢复，世子声音虚弱：“你一夜未……合眼？”

　　“属下没事，世子可觉着身子好一些了？”

　　世子未回答，只是盯着她，将身子坐直了些，目光毫不遮掩地在她身上流连。

　　她这才想起来，之前把外袍脱下来盖在世子身上，又撕下身上干净的布条为世子包扎伤口，此刻她身上的衣裳几乎是褴褛，破破烂烂，还有滚落时缠上的泥泞。
　　她脸上飞起红霞，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属下……属下见世子夜里发抖，身边没有别的干净衣物了，所以自作主张……”

　　她垂着脑袋，忽地肩上一沉，是世子将她的外袍又重新披在她身上。
　　世子说：“不必慌乱，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相反，你将我照顾得很好。”

　　“算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世子这样说道。
　　酒儿终于敢抬起头来，望向世子，对上他温和的眼神。

　　酒儿忽地鼻尖一酸，她总是不合时宜的，过分幸运的，见识到世子不为人所知、有些虚幻的温柔。

　　世子：“你歇着吧，我好多了，我去给你找点水来，顺便摘几个果子。”
　　“属下……”

　　见酒儿要起身，世子轻按住她的肩，挑挑眉笑了：“改一改罢。”
　　酒儿露出疑惑的神色。
　　世子手指轻触她额头：“你现在不是我的属下，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属下的职责本就是保护世子。”
　　世子轻摇头，还想与她说道理，目光触及到一处，沉沉定住，酒儿顺着世子的目光去看，才发现她腰间世子之前赠与她的那个香囊露了出来。

　　世子的手触及那个香囊，像是陷入了回忆里，表情有一丝松动，也有一丝困惑。
　　“这是……”

　　“世子还记得十年前的上元节吗？”
　　“你是西花园那个哭泣的小子？”

　　“对”酒儿的笑容里有一点点疲惫，可心却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填满。
　　“原来你果真是个丫头。”

　　“我找这个香囊可找了许久。”世子轻笑一声。

　　酒儿不明白，看向他。
　　世子又说：“这是我母上留给我的。”
　　“算是，遗物吧。”
　　“她亲手做的。”

　　酒儿瞬间惶恐起来，急急忙忙要把腰间的香囊解开来，被世子拦住。
　　“都已经送给你了，爷还能要回来不成？”
　　“没这习惯。”
　　“既然给你了，说明有缘，就像现在这样，好好保管着，便很好。”

　　酒儿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很好，但还是收下了。

　　可她没想过，看似已经脱离危险恢复生机的世子在夜里又发起热来。

　　这处山洞太过偏远，两人只吃了些野果子，烤了一条鱼果腹，也不知是果子有问题还是世子的伤远比酒儿想象中要更严重。

　　本打算一夜过后就继续赶路，和大部队取得联系，却未曾想，一夜过去，世子的情况只是更糟糕。
　　他面色发白，靠着酒儿，浑身冒冷汗，伤口处呈现可怖的灰白色，酒儿身上空无一物，再无任何办法。

　　她熬了两宿，精神憔悴，世子如今的状况离不开人，也不知道倘若她带着世子离开又会不会使得他的伤势更重。
　　但她只能一赌，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酒儿将葫芦灌满溪水，用外袍将世子绑在背上，出发了。

　　她走得浑身无力，走过荆棘，走过无法通过的小径，也爬坡，小心翼翼地扶住背上的世子，企图走得更平稳些。
　　世子却已经开始讲胡话了，身上烫得惊人，酒儿丝毫不敢停留，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上，可她不能停下。

　　但显然不是所有难关都能轻易渡过。
　　好不容易瞥见远处有炊烟袅袅，酒儿心中欣喜，这意味着好歹近处有人家。

　　可还未等她走近，却遇上三两山匪，山匪见到她显然像是豺狼看见猎物，一眼就认出来她背上的就是世子，挥着大刀就朝她涌来。

　　人数不多，也许是某支巡逻的小队，可偏偏酒儿此时力气近乎耗尽，还要保护身后的世子。
　　可她不能认输，她亮出剑，将世子又固定地更紧了些。

　　就在她肩上受了一刀时，耳边却传来世子虚弱的声音：“跑……”
　　酒儿感觉到有热意涌出眼眶，低声回复：“世子放心，酒儿一定护您周全。”

　　又是一刀划在右腿，酒儿差点跪下，用剑撑住地面才堪堪站住。
　　世子：“傻么你，你放下我，他们不会杀我，只会把我掳去看押，你去找邱离商议……”

　　酒儿的脸庞终于滚下一滴泪来。
　　她咬着牙又挥出去一剑，将来人刺得哇哇乱叫。
　　“护世子平安是属下的职责。”

　　“可我希望你平安。”
　　世子的语气重了些，气息就拂在酒儿耳侧。
　　“小酒儿。”
　　“那个香囊里是我母上为我求的平安符。”
　　“爷希望你平安。”

　　酒儿最终倒下的时候，还记着要护在世子之上，她在闭眼之前依稀听见邱离的声音，还有大队人马的马蹄声。
　　是得救的信号。
　　她终于重重地阖上眼，做了一个和世子有关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