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云笔录》笔墨画温良

20、【竹林篇】前尘过往

　　入秋前夕，酷热难耐，单是竹林宅邸的院落里坐上一会儿，赵真便已经是汗流浃背了。他望向竹林深处发呆，那里面有一汪清泉，距离虽隔得遥远，但总能见到雾气腾腾，要是在里面泡一会儿，想来也能消除些酷暑带来的乏闷之感。

　　只是多数时间，赵真更愿意打水回房，在浴桶中梳洗。他背后那些疤痕，随着年岁渐长，也变长了很多，显得越发狰狞......赵真通过铜镜，看向那些丑陋的疤痕，便会想到斗兽场的一些往事。

　　那次，与野兽厮杀时，青额虎的虎爪贯穿背脊，伤口碎裂，深可见骨。若非季林相救，恐怕此刻他早已死去多年了。

　　他扭过头，用手触摸背脊上的数道疤痕，那触感层次不齐，如同摸着一个疙瘩遍布的朽木似的，怪异丑陋......他曾试着撕掉这些丑陋的疤痕，却是鲜血淋漓，又发炎，生了浓水。而那粗糙的疤痕下，撕掉后刚开始肉质鲜红，没几日又多了几道更加淤黑的疤痕。

　　无法，他不在试图通过撕掉而抹除后背的疤痕......只是沐浴时，不像过去那样随心所欲，更多时候，他总是躲在房内自行沐浴更衣。

　　季林上次应承可以带着他去王都看看，只是好几次事出突然，季林自行匆匆离去。好在，今日季林允他终于得以进王都走一走，转一转。

　　4年多的时间，赵真一直没有远离过竹林宅邸这边的活动范围，连王都也只是坐在山间，远远的看上一眼。

　　王都是个伤心地，这里是他的父亲赵廉被腰斩于菜市口的地方，这里也是姐姐从城楼上纵身跃下的地方。

　　若是过去，赵真极力不愿去王都看这些是是非非，以免徒增伤感。只是季林时常往来于王都与竹林这边，算起来，他在王都的时间是远远超过在竹林这边的时间。赵真心思全在季林身上，总想着离他近一些，而来王都就是其中的一个方式罢了。

　　熙熙攘攘的王都大街上，人来人往，赵真坐在马车中，对于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忍不住好奇，趴在窗户上多看了几眼。

　　季林拿出一袋银两，嘱咐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办，这袋银两你拿去，到街上买点你喜欢的东西。晚些时候，在城门口等我。”

　　马车停驻，赵真拿过钱袋，便同季林告别，独自在街上转悠。

　　王都热闹更甚从前，小时候赵真被母亲带着，在街上总会去桥头买一家地道的糕饼。开糕饼店的是对年轻的夫妻，来自中原湖广地区，他家的糕饼软糯香甜，回味悠长，每每来的时候，总要排上很长的队伍，才能买的到。

　　不知不觉间，赵真已经来到桥头处，远远的就看见排着队购买糕饼的人群。

　　赵真疾步上前排进队伍中去，那糕饼的香甜在空气中游走，让他想起了以前的诸多往事。他的姐姐也极爱吃这家糕饼，但每一次买回来后，姐姐都要给他分多一块......

　　队伍逐渐缩短，赵真看着前面排队的几户人家，有父亲抱着孩子的，有母亲拉着几个孩子的......

　　这一片排队的人，几乎每个人都笑颜逐开，让他心中不由得闷疼起来。

　　若是父亲、母亲、姐姐还在......

　　行至糕饼店前，那对年轻的小夫妻，依然容颜未改。赵真掏出碎银，买了几盒。

　　“小郎君，都长这么大了，你好久没过来了啊。”糕饼店的女掌柜笑意盈盈，忽然开口对他说道。

　　赵真一时恍然，他左顾右盼，确认女掌柜是在对他说话时，便尴尬的一笑，说道：“是啊，快4年了，没想到女掌柜的记忆这么好。”

　　糕饼店的女掌柜笑着问道：“我呢？除了做的糕饼好吃，就是记忆不错。”

　　一旁的掌柜也跟着打趣道：“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难道，你又找到别家好吃的糕饼店了？”

　　赵真一时羞涩，他讪讪笑道：“怎么会！”

　　女掌柜又开口问道：“怎么不见你的母亲和姐姐，她们还好吗？”

　　赵真心头不由酸涩，若是他记得家人无可厚非，没想到母亲和姐姐，时至今日，还有人惦念。他强扯起一丝微笑道：“还好，还好的，她们一切都好的。”

　　掌柜这时也将糕饼打包好，送了出来。

　　女掌柜开口道：“记得常来啊。”

　　赵真摆了摆手，轻声道：“嗯......我会常来的。”

　　拎起几盒糕饼，赵真觉得这糕饼好似如铅块般沉重，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他拎着糕饼，又走了几家儿时常去的地方，4年间，物是人非，大部分小店早已更换门口，连带着人也换了不少。

　　除了那家糕饼店的夫妻还能记得他们一家，其他地方的人对他已经毫无印象，更别说他的家人。

　　赵真随着人流，又走了很久，他找到河边的一颗柳树，随意的坐在石阶上，打开其中一盒糕饼，独自吃了起来。

　　色泽、形状，乃至味道都与过往分毫不差......

　　赵真吃的涕泪横流，却心头不禁感怀上苍垂怜。母亲做的饭，这辈子他再也吃不到了。但是有关于他们去过的糕饼店，还能保留至今，就已经让他觉得浓烈苦涩中带着些许清甜。

　　此间，他旁若无人，眼泪一滴滴打在糕饼上，吃的狼吞虎咽.....

　　“你在哭什么？”忽然，一个冷冽的声音在赵真头顶盘旋。

　　赵真泪眼朦胧的抬起头，不是别人，正是一脸冷漠的木河鱼。他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角中有丝不解。

　　赵真拿起一块糕饼，递给木河鱼道：“你尝尝，真的很好吃。”

　　木河鱼一脸不屑，单凭好吃就能令他哭的梨花带雨？但他还是接过赵真手里的糕饼，慢慢的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确实可口。

　　“你哭，是因为糕饼好吃？”木河鱼淡淡的问道。

　　“我哭，是因为我的母亲曾经常带我来这家糕饼店，我的姐姐曾经多让我一块糕饼。如今她们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故人已去，独留我一人在世间活着，一时感怀而已。”赵真带着哭腔，解释道。

　　木河鱼沉默片刻，他也蹲坐在赵真的身边，又从糕饼盒里拿出来一块，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赵真泪眼惊讶的看着他道：“大人，你也喜欢吃吗？”

　　木河鱼：“不喜欢。”

　　“那为何......？”

　　“放心，不占你便宜，一会儿给你钱。”

　　“不是的。只是，你与平时不太一样。”赵真开口解释道。

　　“我只是想尝尝家人......家人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罢了。”木河鱼冷哼一声，淡淡的回道。

　　赵真这才想起之前在溶洞时，曾听季林说过木河鱼的身世，他身世坎坷，7岁时被季林救下。赵真又打开一盒糕饼，递给木河鱼几块，轻声道：“多吃点。”

　　木河鱼冷冷的推开，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到赵真的怀中。

　　“拿着，给你的糕饼钱。”

　　“请你吃的，我不要....”赵真拿起银子，就要塞回去。

　　木河鱼早已站起身，对着他横眉冷眼道：“晚上，城门口，别忘了回去的时间。”

　　说罢，木河鱼便快步起身离开，徒留赵真拿着银子，一脸木然。

　　季林前面嘱咐他去看看赵真，他便从糕饼店那里就尾随了赵真一路，又见他提着糕饼，四处乱窜，心中虽疑惑，但大概猜了个七八分。直到看到赵真在柳树下，吃着糕饼，黯然哭泣，木河鱼才止不住上前问道。

　　糕饼的香甜在唇齿间游走，少年人孤寂的身影，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