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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彼此 ...

  •   尤羽乌卡能感受到温绪之覆了手在他肩头,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推夸多金洛。
      他无比痛苦地接受了父亲已经丧命的这个事实,这很残忍,还很荒谬。他的父亲已经合眼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春日里,就好像他今日从鹿溪镇赶过来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目睹这场死亡。
      是千蚩寨的人杀了夸多金洛,这一刀又快又狠,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给尤羽乌卡留下任何话。
      “尤羽乌卡,”温绪之柔和又坚定的话响在耳边,他对尤羽乌卡道,“站起来。”
      少年依言站起身,手里还握着那刀。他看着失魂落魄,圆圆的脸庞流露出悲色的时候格外让人不忍心。他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湿了温绪之的袖。
      温绪之想带着人往帅台上去,尤羽乌卡却没有迈步。他眼角还是湿的,道:“我要杀敌。”
      他掂了一下手里的刀,道:“我会杀敌,我父亲教过我。”
      寨中如何温绪之并不清楚,他稍顿,尤羽乌卡已经冲了出去。温绪之几步上了帅台,奚槐凝递了彩旗过去,人斜身靠在桑衣的肩头。温绪之垂眸,见尤羽乌卡已经到了水边,他没撒谎,那弯刀溅了血肉,试图从背后偷袭的千蚩武士被深深地砍在肩头。
      温绪之回身见奚槐凝半脸都沾着血,道:“奚大人先处理伤口。”说着几步到了台边,眯眼看向河上。
      这会儿墨沉霜乘的轻筏都越过了中线,迎头正对上千蚩寨,背后还跟着一排竹筏,都是南霄这边的。温绪之手中的旗划动,扈绍陵的箭先出去,正中一名千蚩人前胸。岸边的人跟着他,箭如雨发,挡了水上千蚩武士的去路。
      已到湖中的墨沉霜跃入水中,浪花溅起来,温绪之握在旗上的手猛地收紧。
      他又给了令,就见后面的那排筏都晃了晃。那筏下其实都藏着人,全是温绪之挑选出来能在水下睁目闭气的潜者,这些人背负轻刃,此时就从水下过去。
      矮崖上站着代陇往觉,在喊着什么,让自己的人不断往上冲。然而水声蓦然响起来,石头挡着看不见,其实那岸边已经上来了南霄的兵。这才算是真正的奇袭,让驻守陆上的千蚩寨人来不及反应,已经被砍翻在地。墨沉霜浑身湿漉,但他毫不费力地伸臂攀着石向上,直取代陇往觉所在。
      温绪之知道这已经是此战的最后,略收了目光回来,看见尤羽乌卡提着刀站在岸边。他脚边有几具千蚩人的尸体,少年的背影微微摇晃,像是在做最后的祭奠。帅台下还有千蚩武士试图攀爬,和亲兵缠斗。有漏网之鱼已伸了手到侧边,要杀向温绪之,被奚槐凝一剑割开了喉咙。
      谁知这人背后还有两人,奚槐凝先推了桑衣闪身,自己被一剑划在后背上。盔甲坚硬,奚槐凝像是被激怒了似的骂了句,回身速劈,然而先见了血。这人晃着身,喉间插着把银柄的匕首。
      奚槐凝眸中露惊色,侧脸果见桑衣被喷了满脸血。那双冷漠的眼里有了些不一样的情绪,后退了两步,看着这人软倒下去。桑衣俯下身,将那匕首抽了出来。
      另一名千蚩人绕道而击,刀指的是温绪之。温绪之余光已经看见,身侧无人,他先挡了许佑安,自己也连步后退。那刀快厉,砍到了他的肩,正是曾受过箭伤的那一边。温绪之被那刃压得倒下去,血已经流洒半臂。
      他今日袖中没有东西,手中彩旗被一刀斩断。许佑安大叫出声,陡然上前抱住了那人的腰。这千蚩人手里的刀转不回来,击了肘在许佑安背上,少年咳声,就是不松手。下一刻鲜血喷涌,这人被桑衣从背后捅在后心。
      许佑安立刻退开,去扶温绪之。奚槐凝看着桑衣抽了匕首,用拇指抹着血,“呦”了声道:“小姑娘挺厉害啊。”
      她见温绪之已经起身,又道:“快给温先生看看伤。”
      谁知桑衣转了头过来,破天荒地粗鲁道:“闭嘴。”说着就按了奚槐凝的肩,飞快地解开盔甲,用帕子将她背后的伤先擦拭了。
      奚槐凝没再说什么,抿嘴忍着好歹没笑出声。一旁的许佑安愧疚又忐忑,扶着温绪之的手也被血染了。然而温绪之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只看向对岸的不庆山,许佑安知道温先生是在寻找墨沉霜的身影,就没有出声打扰。
      此时墨沉霜已经纵身上了崖,代陇往觉猛地后仰,随后反应过来,弯刀横扫出去。墨沉霜侧身躲过去,身上的水珠散开,打在石上和地上,噼啪作响。
      “墨家大少爷,”代陇往觉狠狠地劈刀过来,道,“你那天杀了我最好的武士,你很了不起。”
      墨沉霜抬臂架住了这一下,代陇往觉狠狠地下压手臂,道:“可惜,你是大乘人。”
      墨沉霜将他掀开,长刀闪着寒芒。他道:“你是九黎人,可今日无数九黎族人因你而死。”
      代陇往觉刚毅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那逶迤的溪涓和湖泊中泛着猩红,到处都是尸体,里面有多少是他的族人,这是他逃避了许久仍不敢去想的现实。墨沉霜趁着此时陡然上前,握住了代陇往觉的刀柄。
      这人看着年轻,实则力道竟让代陇往觉无法抵阻。他紧步后退,背部狠狠地撞到了石壁上。墨沉霜的刀锋飞快地抵在他的颈边,血珠冒出来,给冷锋染上了一点颜色。
      代陇往觉可以看见远处山峰的清明澄廓,他挣扎了许久,终于在墨沉霜压制性的劲力和冰冷的眼神中停了下来。墨沉霜看着他,再次道:“停下,你们没有胜算。”
      代陇往觉眼中出现了悲哀,重复道:“停下,没有胜算。”
      他是千蚩的寨主,带着他的人拼命地反抗了这一场,最终暗淡收尾,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一场他输了,赔上了很多人的命,但这样的攻击在大乘面前根本是以卵击石。他输了,也错了。
      飞鸟掠过天际,战场上只剩下无尽的安静。墨沉霜挪开了刀,代陇往觉喉间发出了狼狈的音,然后他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很久都没有再起身。

      黄昏时战场的清理还在继续,代陇往觉戴着枷锁坐在囚车里,嘴巴被勒马的嚼子塞住了。小洲上搭了棚,烛光环绕,中间躺着夸多金洛。尤羽乌卡、桑衣以及滇阳寨的众人跪在那里,在为他们的寨主守夜。
      墨沉霜一归岸就找到了温绪之,见了人身上的血之后立刻慌了神。他见许佑安一副愧疚的样子站在一边,不用猜也知道温先生大概是顾着这小子才受的伤,扈绍陵也大概是知道的,脸色也不好看。
      他沉着脸色,让许佑安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入帐后也只敢站在角落里。军医在一侧剪开了温绪之肩膀处的薄衫,墨沉霜过去托了温绪之的手臂,另一只手抚在人脸侧,只让他看自己。
      那肤白皙,上面的血就衬得更疼。墨沉霜看得眼都红了。好在伤口不深,上了药包扎好也没怎么再渗血。
      墨沉霜将军医送出帐,挑帘时露出了黄昏时的霞光。他就这样将那帘半掀,一双漆黑的眸只看着许佑安。
      许佑安知道霜哥这是让他出去的意思,他踌躇着,小声道:“温先生,对不起,我......”
      “此事与你无关,”温绪之正在点灯,但伤处有些不便,他就搁了烛,道,“说起来若非你勇敢抵挡,我恐怕已没有命坐在这里。”
      许佑安的眼眶有些热,他低头出去,就在帐附近,准备随时侍奉。那帐中烛光亮起来,是墨沉霜点的。暖光下温绪之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走过去,狠狠地抱住了人。
      温绪之被他蹭着侧颈,嘶了声道:“我没事。”
      “我知道,” 墨沉霜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都结束了。”
      “嗯。”温绪之也有点感慨,他重复道:“结束了。”
      他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当年跟随女帝收复边关时也没有如此的心境起伏。只是如今在场上厮杀的是他家的狗崽子,这自然是不一样的。
      两人都很疲惫,来不及期待什么,少用了些晚饭就上了榻。墨沉霜将温绪之取下来的银梳放在小案上,和他的银佩还有小铃铛在一起。然后他躺过去,和温绪之面对面。
      帷帐挺厚,只能透入一点儿月光。不过一点儿也够了,能让墨沉霜看得起温先生的面,那锁骨凹陷,白皙修长的指,那简袍宽衣下的东西就要靠臆想了。他伸手触到了那无暇的肌肤,凑过去嗅了下,然后吻了吻。
      这会儿平静下来他就敢放肆,舔着人的脖颈道:“下回再伤,我就要罚了。”
      温绪之嗯了声,环手过去搂在他腰间,道:“我知道了。”
      “哄我,”墨沉霜抬头,“你净哄我。”
      温绪之贴近了一点,两人盖着一床被子。他道:“我就在这里。”
      这双眼温柔得不得了,反正墨沉霜受不了。他陡然俯首过去,含了温绪之的唇,狠狠地吮吞。潮声低低响起来,温绪之的手攥紧了他的袖,他也还没要够。等他松开人时被里已经滑了汗,温绪之喘着息,又被圈得更紧。
      “如今没了旁的事,”墨沉霜道,“就剩我们两个,日子要过,人我也是要占的。”
      狗崽子欲望强烈,温绪之还挺喜欢的。帐外灯火通明,甚至还能闻到硝烟和鲜血的味道。然而两人只是抵了会儿额,就相拥入眠。
      这要彼此在身边,就能睡得着,也睡得安稳。

      翌日清晨奚槐凝要率军回瑶城,囚车同行。代陇往觉要被审问处刑,千蚩寨虽暂时归于平静,却还不知日后如何。临时新任的寨主要善后,还要安抚人心,是有的忙的。
      温绪之和奚槐凝话别,扭脸就见桑衣不知为何侧身坐在奚槐凝的马上,见了他的目光还有些不自在。
      旁边集结着尤羽乌卡和滇阳寨的人,夸多金洛还未入殓,要先抬回寨中,再按九黎族习俗下葬。尤羽乌卡今日的穿扮已经改变,他头上戴着曾经属于他父亲的珠冠,袍的颜色也深了许多。
      他对几人略微躬身,道:“奚大人,扈大人,温先生......墨公子。”
      他现在是一寨之主,不可再像以前那般叫“霜哥”。这称呼从他口中出来有些不自然,但墨沉霜什么也没说,向他行了同辈的礼。
      “此番能与大乘南霄并肩作战,乃我滇阳之幸。”尤羽乌卡的眼还红着,但神情很深沉。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学会了如何交际和客套,对众人平静又规矩地道:“望日后永结盟缔,往来友密。”
      温绪之和奚槐凝分别致了悼语,尤羽乌卡便带着滇阳寨的人先行。他一一看过墨沉霜、温绪之和许佑安,这些人是他视为兄长先生和朋友的人,但如今只能疏远又正式地道一声“告辞”。并非以后没有再见的机会,而是突变袭了人心,物是人非,他现在肩上担着滇阳寨,再也不是那个跑跃过鹿溪镇的少年。
      “那就这般,”奚槐凝也撤了步,道,“这次多谢温先生相助。”
      说着她上马,把桑衣环在身前,这动作看得扈绍陵挑了眉头。温绪之抬了抬手,看着人远去,又转向许佑安,问:“你要回镇上吗?”
      “啊?”许佑安有点出神,低声道:“我不知道。”
      他其实在今日用早饭时就和温绪之讲了此行最初的目的,然而温绪之听了也只是点头,并未有什么表示。他还在踌躇,温绪之已从袖中拿了什么,递到他面前。
      许佑安双手接了,道:“温先生?”
      “你带着我的信,回家收拾了东西,就动身去京都吧。”温绪之揣着袖,道:“到了地方先去翰林院,那是朝廷官员备选读书的地方,我举荐你,他们不会不收。”
      “这......”许佑安双手都发了颤,不可置信道:“温先生......”
      “我不曾收你做学生,但也觉得你会读书,也该读书,故此才指了翰林的这条路。”温先生声音缓缓,道:“仕途难走,京都中鱼龙混杂。你既是想要往上去,那么读书可入仕,亦可令人平心静观,若逢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1]。佑安,只要你继续读书,戒以骄躁,那么仕途的这条路,自然会出来的。”
      许佑安闻言垂眸静思了许久,然后蓦地跪地,固执地行了师生大礼,道:“温先生今日所言,许佑安当诚记一生,断不敢忘。”
      他哽了声,但温绪之也只是微笑。他将少年领到路上,接下来还是要许佑安自己一人走下去。
      许佑安步行离开,扈绍陵也要赶回玄疆。他上马时还是问温绪之何时回京都,温先生却只笑。扈绍陵也知道他劝不动人,看了眼墨沉霜,道:“小子,用心伺候着。”
      人一个一个地离开,无论是因为什么,他们聚在一起,再于尘埃落定时散去。各人各路殊异,温绪之和墨沉霜都是习惯了别离的人,但此时不一样。他们站在彼此身侧,觉得天地间只他们二人而已。
      他们不急着归去,温绪之被墨沉霜牵着走了会儿,到了泉边。只见树木上发花如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而那枝桠上竟还汇聚了真蝶,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
      温绪之驻足,道:“这景诚不负‘蝴蝶泉’三字。”
      “嗯。”墨沉霜从背后拥着人,简简单单答了,又没再说话。温绪之半回身,用眼角撩了他一眼。
      “其实温先生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淡漠,”墨沉霜闷声道,“你对许佑安那小子好上心。”
      温绪之笑,问:“我竟不知,沉霜也是想要入仕吗?”
      “不是,”墨沉霜说不过他,就蓦然偏头咬了他的耳垂,道,“心里不痛快。”
      两人的身侧是杜鹃,就在温绪之指尖晃动,那红鲜艳,还真像传说中灵鸟哀鸣咯出的血。他被墨沉霜弄得眯眼吸气,道:“许公子决意要入仕,就注定与我分途。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我想要的日子不在京都。”
      墨沉霜明知故问:“那是什么样的?”
      有长尾蝶忽地从枝上飞下来,被墨沉霜抬臂挡了,不让挨他的温先生。温绪之转身面对他,道:“我少时独出己自,不屑于随人称道是非,即便是论诗品画,也时存“人珍我弃,人弃我取”之心。老师觉得我是文相之才,但我只想没有忧虑地活下去。”
      “沉霜,”他抬头和墨沉霜碰了碰唇,道,“我想要你,我想和你过日子。”
      墨沉霜道:“就我们俩。”
      温绪之道:“就我们俩。”
      墨沉霜俯首,温绪之稍微躲避了一下,道:“我们归家去,然后......”
      然而墨沉霜扶按在他脑后,拦在他身后的手臂也收紧了,像是要将温绪之揉碎般用力。有只蝴蝶从他们身边飞过去,翅膀扇动间泄露下闪耀的金色阳光。温绪之已经软了腰,墨沉霜依旧使劲地吻着人,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距离,他也不会放手。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1]:《浮生六记》清·沈复
    “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饮美酒销百忧。”——《石苍舒醉墨堂》宋·苏轼
    就是一篇平淡短小的日常文,明日放番外,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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