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家畜 ...

  •   当日未时,金阳铺洒,镇长明明坐在自己家的堂中,却不自在得额角都滚了汗。他坐在椅子的边沿,茶杯捂在手中半晌也没送到嘴边去。
      这是因为他家中此时齐聚了大人物,一个两个他都惹不起。
      正对面便是温绪之与墨沉霜,都沉淡得很,挨着温绪之的是扈绍陵,是玄疆省的布政使,天鸿帝的从龙之臣。而另一边彩衣银铛的中年男人叫作夸多金洛,是滇阳寨的寨主,整个人宽硕健壮得像是镇宅的凶神。
      镇长抬袖擦了擦汗,闷着喉咙咳了一声。温绪之侧目看了一眼,明明十分谦和,老人家却又紧张了点儿。
      末尾的独座上坐着桑衣,面前的小案上放着两份药方,还有些碎药渣,是太医院检验完剩下扈绍陵带回来的。她捏着纸张边角的指尖松开,抬头看向温绪之。
      温绪之颔首,桑衣起身行礼,道:“胡守业的药方与药物的确对不上,剂量不同,还少写了两味。”她稍顿,看了眼夸多金洛,“这两味草药都只在不庆山中才有,其救治病痛的功效甚微,一起服用则与剧毒无异。”
      屋中寂静了一瞬,终是镇长扶着桌面,略微颤了声道:“当初给胡守业和、和墨揖山制作那药丹的,也是,也是千蚩寨的人。”
      夸多金洛面上镇定,但那紧握着茶杯的手却猛然松开了。他像是舒了口气,又不敢当堂表现出来。
      他们要就此事谈下去,桑衣不该再留下。她深谙礼数,不用人说,自己先行礼退下了。
      垂帘微晃,外面春日一闪而过。
      “其实此事说简单也简单,”扈绍陵心中明了,丝毫不墨迹地道,“千蚩寨的人在药丹里动了手脚,鹿溪镇百姓病的死的都是因为如此,而胡守业和墨揖山也算是替千蚩寨的人背了锅。”
      此话不错,但他还没说完。扈绍陵的眉眼很冷峻,接着道:“而这药丹,本是胡守业要送去京都进献给圣上的。”
      这一句让座上的几人都微变了脸色,后怕两个字悄悄地蔓延开。其实温绪之和扈绍陵都知道,有皇后殿下在侧,女帝的饮食起居从不假手他人,这药丹就是真的进了京都也多半送不到女帝面前。但此事胡守业不知道,千蚩寨的人更不知道。胡守业当初联合了两个九黎族寨中的人共制此丹,如果他已与寨中首领说明了原委,那么千蚩寨主就是存了弑君之心。
      扈绍陵在温先生蹙眉时领悟过来,倏地看向夸多金洛,道:“滇阳寨主。”
      夸多金洛担着寨主的名和职责多年,知道九黎族在大乘人眼中的不同,也明白他走的的每一步都需要谨言慎行。他立刻抬手,道:“扈大人,请讲。”
      扈绍陵抬手,掌心向下地压了压,是个安抚的手势。他的语气也很平和,道:“虽我非南霄人,但也得问一句,还请寨主如实回答。”
      说完了也不等夸多金洛说出类似“定不相瞒”之类表忠心的话,紧跟着就问道:“当初有墨揖山牵线搭桥,与胡守业一起找上你们采买山中草药,可有说明用途?”
      这问题背后的含义很关键,夸多金洛也是知道的。他身体微微前倾,在被日光照射到时露出了脸上的皱纹。他张了张嘴,最终决定不出声,只点了点头。
      “这么说,”扈绍陵眼中凝重,“那位千蚩寨主也应是知道的,知道这药丹要送入京都,知道这药丹是胡守业用来进献给圣上的。”
      这话不好接,夸多金洛沉重地呼吸了几下。他其实才到不惑的年纪,但面上掩不住历过沧桑,倒像是年过半百。他看着扈绍陵,终于道:“想来是的。”
      身侧年轻人的身体紧绷,温绪之感觉到了。他知道此事对于墨沉霜来说不容易,于是他看过去,只一个眼神就够了,墨沉霜的肩松了松,神情自然了一些。
      温绪之坐姿端正,不疾不徐道:“如此,需再往瑶城去一趟,调兵过来。”
      镇长这次是真惊到了,磕绊道:“调、调兵?”
      “没错,调兵。”墨沉霜开口,声音也压得低。他坐在温绪之身侧,两人气质截然不同,但他看向温先生的目光总是顺从又柔和,先前没出声时更像是静听,几乎给人一种他是温先生的学生的错觉。然而他不是,年轻人的气势也可以自如地外放,有不容置疑的意思。
      墨沉霜道:“调兵不等同于打仗,而是为了鹿溪镇的安危。”他侧目,看到了温先生鼓励的目光,他继续道:“千蚩寨与鹿溪镇不过一湖之隔,千蚩寨主能偷梁换柱,就是存了伤人的心思。前几日扣杀镇上药商,已有人命在身,这一点逃不过去。但寨中现下如何尚未可知,如若他们真的渡过镜海,那么镇上须得有官兵守护。”
      “会、会打起来吗?”镇上眼前昏花了一下,他道:“鹿溪镇一向与九黎族人和平共处,为何......千蚩寨为何如此啊......”
      墨沉霜并不回答,他想起尤羽乌卡先前在镇上遇到的敌意。镇长说的和平共处也没有错,只不过是有一方一直在避让罢了。他抬了一眼,果见夸多金洛也略显尴尬地垂了眸。
      镇长在这片安静中慌着神,这来自于他此生从未经历过风浪的安逸。老头儿一把年纪了还担惊受怕,还是没忍住道:“打仗,打仗乃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他看向温绪之,陡然一震,道:“下官听说,温先生是清谈的好手,不然、不然这次,还请温先生出山......”
      他说到此处,还真打算起身行礼相求,然而墨沉霜和扈绍陵同时开口,道:“不行!”
      扈绍陵被这一出异口同声惊了惊,见那年轻人正犀利地盯着镇长。他满腔的怒火只能压了压,等着墨沉霜说。
      谁知墨沉霜不给镇长讲道理,只低声重复道:“不行。”
      年轻人宽肩挺括,此时神情沉淡,是风雨欲来前最后的警告。他双手撑在膝上,这姿势有蓄势待发的味道,愣是看得人发怵,镇长当场便往后仰了仰。
      墨沉霜的目光扫过去,和要吃人差不多,夸多金洛也觉出了什么,因这不是师生之间的情谊。但他在此没资格说什么,只敛了眼看着面前的茶杯。
      此时镇长已扶着椅子把手重新挺直了身,他看了看墨沉霜,为自己竟在这后辈的气势下滑了身而感到了愧怒。他道:“墨......沉霜啊,你是在这镇上出生长大的人,就在我眼前。而你父亲又......”他砸了砸掌心,“你怎能如此不顾大局?”
      扈绍陵对这老头儿没什么好感,摸着下巴看向墨沉霜,等着他的反驳。温绪之仍然很平静,甚至抿唇稍微露了笑。
      墨沉霜侧脸看着温先生,也牵了唇角。他道:“是么。”然后又和镇长对视,“我父亲对不住镇上人没错,但我走到今日这一步,没有一日不是在还债报恩。如若我心中真的不顾念鹿溪镇,我早就会在从狱中出来时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这话让镇长无可辩驳,只觉得脸上发烧。墨沉霜的目光深邃得让他心惊,偏还忽地咧嘴一笑,犹有邪祟之感。
      “我无所谓,本就是你们口中的丧家犬。”墨沉霜耸耸肩,道:“但谁要是想动温先生,就别怪我咬人。”
      镇长无知觉地点了点头,心里只能想到两个字。
      家畜。
      墨沉霜,温绪之的家畜。
      他这里呆了呆,墨沉霜倒像是挺满意的样子,像是又对此番谈话没了兴趣,向后靠身。扈绍陵也不想真为难人,放了茶杯,对镇上道:“在下今日就快马往瑶城去,与总督商议此事,即日便调兵过来。”
      “辛苦硒骏,”温绪之道,“不才与墨沉霜当同往。”
      扈绍陵应了,三人便不再留,起身告辞。镇长还有些恍惚,唯唯诺诺地送了人出去。夸多金洛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与他们一起出了门。墨沉霜迈步在前面,就见尤羽乌卡正探头在一边,倒没见桑衣,想来是已经离开了。
      “霜哥!”尤羽乌卡缩头,颈上的银项圈叮当响。他道:“我、我没偷听!”
      “嗯,”墨沉霜揉着后颈,状态随意道,“下次不用说这句话,我就信了。”
      尤羽乌卡笑得眯眼,对墨沉霜吐了吐舌头,又看见了后面的温绪之,立刻躬身道:“温先生好!”
      温绪之示意他起来,谁知这小子又低了头,道:“爹。”
      扈绍陵觉得新奇,挑了眉回头问夸多金洛道:“寨主的儿子?”
      “正是犬子。”夸多金洛懂得大乘的礼仪,招了尤羽乌卡过来,道:“见过扈大人。”
      尤羽乌卡跟着温绪之学了这么久,给扈绍陵的行礼问候都很标准。夸多金洛稍微放下点心,对温绪之和墨沉霜道:“我平日对尤羽乌卡疏于管教,他总往镇上去,多亏了温先生和墨公子,承蒙关照,我在此替犬子谢过两位。”
      他如此客气,对着两人矮身,尤羽乌卡站后面有点懵。温绪之立刻扶了一把,笑道:“令郎天资聪颖,若能经历雕琢,必成大器。”
      夸多金洛道谢,稍微犹豫了片刻,也看了看扈绍陵,道:“还有一事。”
      温绪之垂眸整了袖,闻言抬眼,道:“寨主请说。”
      夸多金洛看了眼远处的春色,道:“千蚩寨罪无可恕,虽未明原因,也令人揪心。我滇阳寨与其同为九黎族人,但滇阳心向大乘,此番寨中各人也任凭差遣,还请放心。”
      为了今后他与寨中人的路,有些忠心不得不表,就算遭人唾弃也须说。然而温绪之闻言只微笑,颔首道:“此话不才记下了。”
      温先生从不是端架子的人,但有时很犀利,就比如此刻。他并不说相信的话,只把夸多金洛当盟友看待,这比睥睨施舍要让夸多金洛好受。
      他还在感激,一旁的扈绍陵也点了头,道:“外族人终是艰难些,寨主认得清位置,自是无人敢为难。”
      扈绍陵是从玄疆出来的,大乘与外族人的争斗平衡没人比他更清楚。夸多金洛想起这一层,稍微定了定心。他知道三人要往瑶城去,于是也不久呆,领着尤羽乌卡向三人告辞。
      尤羽乌卡觉出了父亲今日的凝重,时才几人在堂中的话他没全都听清,然而夸多金洛也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尤羽乌卡悄悄冲墨沉霜与温绪之摆了摆手,提着小衫赶忙追上去。
      目送走了二人,温绪之对扈绍陵道:“此事不以耽搁,即刻就走。”
      三人步行至镇口,扈绍陵让常随牵马过来。温绪之趁着这空转向墨沉霜,两人的手在袖下握了握。
      道旁就是河畔青芜,温绪之素衫站在其中,从容又好看。乌发上的银梳映了阳光,那点亮光晃眼,但墨沉霜好喜欢。温先生清澈的眼让他很有波动,偏还要恬静地看过来,轻声道:“沉霜。”
      温绪之手上加了点力,微凉的指让墨沉霜另一只手也捂了过去。带着茧的长指覆在温绪之的手上,墨沉霜回应道:“温先生。”他知道温先生这是询问的意思,于是又道:“我没事。”
      “嗯。”温绪之任由他握着,抬起另一只手替他拨开了挡眼的额发,稍微凑近了点,道:“好厉害啊,护着我呢。”
      这一下墨沉霜闻到了温先生身上草木清新的味道,他留恋地动了动鼻尖。周遭没什么人,他与温绪之咬耳朵,道:“温先生哪儿也不许去,”又笑,“我的。”
      其实这笑里带着点儿紧张,这样的占有太直接,他怕温绪之反驳。然而温绪之也笑起来,道:“认清些的确好,你的就是你的,记住了。”
      他出门时换了高领的衫,但墨沉霜居高临下,在缝隙处窥见了点点绯红。那都是他昨晚吮吻出的痕迹,看一眼就觉得口干舌燥。他想碰一碰,但不远处扈绍陵已牵了马在等。
      “两位!”实在看不下眼的扈大人抬了声,忍无可忍道:“天还没黑呢,青天白日,此地也没个遮挡,就当是做善事了行不行?辛苦忍一忍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