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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大雪 ...

  •   墨沉霜从此再没有出现在温绪之的院里过,温绪之有几次去镇上采买,也没有偶遇。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温绪之的视野,不知何时会再见,也不知他会不会回来。
      许佑安又来过一次,这回温先生请他进了门,两人还如往日那般在院中读书。许佑安主动提起过墨沉霜,说是在镇上看着了,温绪之也只是点头,说知道了。
      有关镜海边的温先生和墨沉霜关系不一般的说法已经在鹿溪镇传开了,这位看似闲适无事的先生其实很有本事,能在官老爷面前说得上话,还救了墨沉霜的命。许佑安不喜欢人们这么说,墨沉霜以前不止一次地帮过他,他不讨厌墨沉霜,但他也不想让温绪之和墨沉霜扯上关系。
      可温绪之拒绝告诉许佑安任何事,只安抚少年,让他专心读书。与墨沉霜的事似乎成为了温先生的过去,只是过去。他不知墨沉霜现在何处,离开镇了也有可能,他也不知道墨沉霜过得怎么样。
      墨沉霜过得不算好。
      他不会叫苦,就是艰辛。
      他爹娘死了,墨宅被封,药铺换了主人,他没有钱,除了不肯弯腰,他其实和乞丐没什么区别。地位上的落差让人难以适应,他还欠着那么多人的债,莫说像从前那般肆意明媚,就是住哪儿吃什么,他也得精打细算。
      身上的衣由锦袍变成了粗麻,浑身上下的气质也不同,除了腰间的小铃铛,这个年轻人哪里都变了。
      但他不会允许自己游手好闲,他没有离开鹿溪镇,想去给人做工,但没有什么地方愿意留他。好在他有力气,在镇北的粮商那里找了份搬运的活儿。这是苦差,头一个月肩头臂膀就没断过青紫,个子倒是被逼得越发高壮,同僚之间讥讽他是常事,工头儿也最喜欢朝他叫嚷,但墨沉霜都不会出一声。
      他从前是大少,如今连普通人都不如,这些都是他得吃的苦。他落脚的地方就在镇子北边,挨着镜海。就是一间房,里边儿就一张用废砖架起来的床,实实在在的家徒四壁。他很少点灯,夜间若是睡不着,就坐湖边,一呆就是大半宿。
      他有一日在药铺门口遇见了曲嬉桃,小姑娘身边跟着两个婆子,一看就跟押送似的。曲嬉桃见他就红了眼,叫了声“霜哥”,就被婆子抓着胳膊离开。以前曲家差点与墨家结亲,如今不是墨沉霜高攀不起,而是曲家避之不及。
      墨沉霜犹自笑了一下,对曲嬉桃挥了挥手。她还肯叫他一声“霜哥”,他就已经很感激。
      其实不只是曲家,镇上的人对墨沉霜的态度不是喊打就是逃避,没有药师肯见他。从前跟在他身后的人都变了脸,如今客家的酒楼很起势,客崇楷成了镇上少年们新的大哥,就喜欢带着人找他的茬。只有尤羽乌卡还跟着墨沉霜身后跑,叫着“霜哥”,想要帮忙,但也被墨沉霜赶走了。
      他对尤羽乌卡冷色冷语,让他回家去。
      他像是站在穷途末路上的人,不需要陪伴,看不见出路。
      下第三场雪时墨沉霜攒够了第一笔钱,先拿着给从前铺子里的伙计和药师付清了他爹入狱时欠下的工钱。那些人不可置信,有人沉默有人感激,还有说他装清高拿腔调的。墨沉霜不说话,将钱放下,结清了账就走。
      他走得快,是他这几个月以来走得最快的一次,像是身上轻松了些,尽管这只是一个开始。等到天黑时他出了门,熟练地走小巷穿过镇子,到镇南挨着镜海的地方,能看着那合欢树的地方。
      能看着温绪之的地方。
      这是他第无数次这么做,借着月看过去,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看着温绪之。他第一次来是离开温绪之的第二天,浑身像是发了症似的难受,想敲门,想进去,但他忍住了。他要闯出前路,只有这样他才能面对温绪之。可他忍不住,于是从此就只夜间来,在乡道的拐角处,能看见温绪之的窗。
      今日温先生歇得早,屋里烛熄了,院中的雪还没有扫。那七弦琴已被收了进去,树下的小案上丢着几本书,上面都落了雪。
      夜里风呜咽似的响,雪又下起来,墨沉霜站得笔直,身上在打哆嗦。他手里没留钱,连给自己添件厚绒袄都没能。他被冻得嘴唇变了色,全身覆白像个雪人,但还是一动不动。
      就是觉得离温先生又近了一点儿。

      第二日墨沉霜就起了热,是在雪里站了一夜的缘故。但他还是去了搬货的地儿,因他不敢告假,一日不去,活儿就会给别人干,日后也就再难回。他头脑发昏,动作比平日慢,但就是不吭声,硬是并没有让人觉出异常。
      就这么撑了两天,终于到了得吃药的地步。他等到下工,在傍晚时去了趟镇上的药铺。
      一进门就引人目光,现在人们瞧见他也不怎议论了,但刚好这店里有喜欢当面取笑的。
      “呦,瞧瞧是谁!”那人戏弄道:“墨大少怎来此处?是要买药?”
      墨沉霜看他一眼,其实也没看清,因他眼前都模糊成了一片。他家以前开药铺,他自是知道起了热该吃什么药,就给掌柜迅速说了,没理会旁人的目光。
      “诶!”旁边那位不依不饶,扽了墨沉霜的衣襟,道:“小子,我与你说话呢!”
      墨沉霜脚下一个趔趄,又扶着柜站稳了,道:“说。”
      “你拽什么?”这人不屑道,“你们家都是黑了心肝,如今倒来了药店!我要是你就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你竟还敢来!”他又转向那药铺的掌柜,道:“给他也下点儿东西,让这墨家的小子也尝尝味道!”
      掌柜自是不能,但这一出好不尴尬,只得快速地把药包好递给墨沉霜,眼神也没敢对一个。墨沉霜付了钱,将药揣怀里,转身欲走,却被人伸手拦了,堵着门不让出。墨沉霜抬了眼,没有说话。
      拦他的人露了怒色,道:“我让你走了吗?我兄弟就是被你这药害的,如今还跟床上躺着!你倒是安然快活!”
      墨沉霜还是不说话,这人抬手就揪了他的领子,咬牙切齿道:“你怎不与你那天杀的爹娘一起去死?”
      他没有墨沉霜高,这一下对墨沉霜没什么影响。墨沉霜垂了眼,还是不回答。
      “你如今装哑巴又有什么用!”这人晃着他,手在他的衣料上勒得泛红,一边道:“你们墨家做了孽,就得你来还!你爹是畜生,你也是!怎么,只能当大少爷,如今落魄了,倒是一副委屈的样子!”
      墨沉霜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想说他没有委屈,却被猛地推了一把,顺着门框摔下去,滚了半身积雪。周围人尽是笑声,他恍若未闻,撑着手臂想起身,却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倒是在恍惚间看到了一点青色,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淡雅。他埋头苦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是真的魔怔了。
      然而他还是想再看清楚一点,可刚抬了头就被一脚踹在背上,又跌下去。他在一片混乱中摸了把胸口,确定药还在,又摸索到了门框,缓缓站了起来。
      “败类!闷头憋坏的畜生!”这人积怨已久,就站在雪里指着他骂:“你怎还活着,瞧瞧你这副窝囊样子,活着又如何!”
      墨沉霜靠在门框上看他,神色淡淡。这姿势看着有些随意,他高大,就显得有些挑衅的意思,其实他是没了力气,一个人站不住。他手上用力,撑身打算离开。
      但这人依然在咄咄逼人:“你惬意了是不是!竟也能心安理得!你是什么东西,要不是那个什么姓温的先生,你能活着?”
      墨沉霜止了步,有些僵硬地回过头。
      身后的人冷笑一声,道:“你如今还和他在一处吧?不知廉耻!”
      风有些大,雪纷纷落下来,墨沉霜看着他,低声道:“没有。”
      “没有?”这人显然不信,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墨沉霜,你是什么东西,又耍了什么手段能攀上那先生!我虽不知道他有什么能耐,但他救你,便也不是个东西!看着斯文柔软,还是读书人,实则全无良心!你们二人同流合污,真真令人恶心!我看你们——”
      他还没骂痛快,但那原本还激昂的声蓦然停止,因墨沉霜变了脸色。其实说变化也没多少,只是他本就生得棱角清厉,此刻眉宇压低,压迫感骤然而来。
      这人没感觉错,墨沉霜一步跨过来,如他方才的动作一般,揪住了他的衣领。只是这一下厉害得很,将他的双脚都拎得离了地。这人登时少了呼吸,奋力挣扎。
      “你有气,尽管骂我。若要动手,我不还一下。”墨沉霜声音极其嘶哑,听着更为可怖。他扭了这人的双臂,道:“别带上旁人。”
      说着松了手,然而这人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墨沉霜的拳头就到了。这一拳迅猛,打得他侧翻在地,手脚胡乱地扒在雪里,站也站不起来。
      墨沉霜也在喘息,他垂眸,声音颤抖道:“离温先生远些。”
      说罢转了身,将有些凌乱了的药又往怀里揣了揣,抬步就走。这门口围着不少人,他推开了,有人在身后骂,他听不清,也不在乎。
      铃铛声突兀地刺响在雪天里,他往北走,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能看见那破屋了。雪似乎大了起来,他眼前迷茫,什么也看不清,然而似乎没什么雪挨着他,身上没怎么被濡湿,就是觉着风大。
      天地反转,他知道自己是在倒下。然后这一下触到的不是地面的坚硬冰凉,而是柔软温热,熟悉的清新味道扑鼻而来,墨沉霜呢喃了几个字,混乱地臆想出了温绪之的模样。
      他听见温先生唤他“墨沉霜”,他想回应,总之是动了动嘴巴,也不知出没出得来声。

      温绪之经过药铺时就看着了墨沉霜。
      年轻人大雪天还穿着薄得可怜的衣,想是病了,一边站在铺子里买药,一边挨着人骂。这是温绪之自两人分别以来第一次见墨沉霜,只一眼就难受,于是在阶下驻足,正看全了一场闹剧。
      生了病的年轻人双颊有点红,又或者是冻的,还偏要去打架。前面那么多话都生挨着不出声,就在提起他的名儿时变了神情。
      那一拳利落又狠,温绪之看得险些呼叫出声,又觉得有些痛快。这些人不放过墨沉霜,总让墨沉霜受委屈。
      他看着墨沉霜一人跌撞着出了人群,大概是起了热,迷糊地路也走不稳。夕阳拖在他身后,显得孤寂,反正在温绪之眼里就是可怜。温先生跟上去,手里的伞遮住了人,又听着背后有人议论道“这就是那先生”,还回身一笑。
      这一下挺痛快,底气十足,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在给墨沉霜撑腰。
      然而前面的年轻人对这一切丝毫不知,他只是往前去,偶尔迷惘地望望天,像是不理解这场雪为何落不到自己身上。温绪之看得含了笑,因他好久不见这人如此孩子气的模样。
      他一路跟随,直到镇子最北的一端,远远地已能看见那覆着厚重雪白的砖房,还有冻了冰的镜海,让温绪之忽地一愣。
      不只是因为墨沉霜的住处简陋,而且还因在镜海边。他的院也挨着湖,只是在镇的南边,这样的遥遥相望令他心生柔软。也许这是他在自作多情,但温绪之愿意这么想。
      快到屋前时墨沉霜没能继续站稳,温绪之上前搀扶,让人倒在自己肩上。墨沉霜比离开他家时高大了一些,身上的肌肉硌得他有点儿痛感。幸好只几步路,否则温绪之还真的扛不动这人。
      他一手扶拖着人,另一手歪斜地收了伞。推门入内后温绪之打了个哆嗦,因屋里比外边儿似乎还要冷一些。他打眼看一圈便将这屋尽收眼底,竟是没有桌椅,也不见炭火,一张床一个小灶就是全部。温绪之来不及再想什么,先将人挪到床边躺下了。
      那床上推着几件衣裳,推开了就是铺着布的床板,硬邦的看着就难受,被子枕头都令人心酸。不过此时顾不得挑这个,温绪之先拿被将人裹了,墨沉霜身上的衫太薄,根本脱不得。年轻人侧身躺着,温绪之探手摸了他的额头,果真烫手,已经烧得睁不开眼。
      他轻轻俯身,从墨沉霜胸口处拿出了那包药。墨沉霜手臂挣了下,倒没再反抗。
      温绪之凑近了些,低低道:“墨沉霜。”
      墨沉霜的眼皮沉重地动了动,非常模糊地“嗯”了一声。
      这么大个人就这么蜷身,紧紧地挨在他的腿边,让温绪之微不可闻地叹了声。他的手又抚到了墨沉霜的侧脸,在那里停留了许久。
      然后他收回手,准备起身去将这药熬了。谁知刚一离开,墨沉霜就伸了手,无比精准地攥了他的指尖。
      人还闭着眼,也不知是如何做到抓得这般准确的。
      墨沉霜的手冰凉,贴得温绪之的手也是,他却坚决不松,甚至还将温先生的手往自己的嘴唇边拉拽了一下。那缓缓哈出的气息柔和温暖,就这样一下下地落在温绪之的指上。
      温绪之笑起来,苦涩道:“傻瓜。”
      都这样了,还暖他做什么。
      “墨沉霜。”他俯身,唇几乎要擦上墨沉霜的侧脸。他轻声道:“且先松一松,我等下就回来。”
      墨沉霜的手指却收得更紧,皱眉说了什么,温绪之听不清,但知道他是拒绝的意思。
      “听话,”他另一手抚了把墨沉霜的发,道,“我将药煮上就来。”
      这人迷糊中不放手,但喝药是重要的事,温绪之又不舍得甩手,于是就这么磨蹭拉扯了一刻才算是起身。他帮墨沉霜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才到灶那边儿去。
      那灶小得可怜,说是炉其实更合适,上面就一副碗筷和一只壶,大概平时只烧水来喝。温绪之将散落在地上的细柴添进去,把水烧上了。他趁着这时候又仔细地看了看这屋,那窗好歹没破,但四处都很陈旧。能看出主人过得不好,那心思也并不是在这屋和生活上。
      温绪之将搁在窗边的烛点了,在暖光下安静地看墨沉霜。年轻人的眉眼还皱在一起,看上去很难受的样子,温绪之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的眉眼也紧了,酸涩中竟觉出了委屈。
      既然如此,还离开他做什么。
      转念又想起自己在墨沉霜离开时的淡然,有些后悔。
      风击在窗上,四面都有,就像是墨沉霜受到的镇上人的恶意。温绪之在此刻设身处地,年轻人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和受困其中他都能想象,让那端着药的手发了抖。
      他几乎要哽了声,轻声道:“墨沉霜。”
      墨沉霜动了动,温绪之腾了只手过去扶着他。生了病的墨沉霜除了黏人以外还是十分乖巧的,起了半身,闭着眼喝药。温绪之看着他闷完最后一口,忽然意识到身上也没颗糖或是果子,好在墨沉霜好养活,并不嫌苦,喝完了就又躺下了。
      他喝了药,额前出了点汗,眉眼稍微舒展开了,看着比时才舒服。温绪之俯身在床边看他,年轻人傍晚时分的锐戾都不见了,闭了眼就跟换了副模样似的,倒不是脆弱,就是纯净。
      好似以前那个墨沉霜。
      温绪之为他盖被子,轻轻地微笑,他知道那个墨沉霜还在。
      其实不管是哪个,他都不会放弃。
      屋里什么吃的也没有,温绪之虽放不下墨沉霜一个人,但还是决定先去买些。他给人将屋门关了,冒雪往镇上去。这会儿还开着的店铺不多,就丰客酒楼灯火最为通明。温绪之就去了那里,现买了食盒,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带走。
      等他到家时却见那屋门是开着的,天空压着深紫色,映得屋内烛光暖烁。温绪之穿过飞飘的鹅毛大雪,见那门口站着高大挺拔的年轻人。
      这房子没屋檐,墨沉霜头肩上略微覆了白,神情紧绷,在温绪之走近时终于缓缓放松。然后他艰难地张合着干裂的唇,闷哑道。
      “......温先生。”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五一快乐,假期多休息,注意防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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