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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身份 ...

  •   他眼都红了,仰脸看人的样子让温绪之心疼。温绪之不自觉地垂手,在触到墨沉霜侧脸前的一刻停住了,温声问:“这是怎么了?”
      墨沉霜又说了声“对不起”,温绪之轻轻抬了抬他的下巴,问:“做什么要道歉?”
      墨沉霜当然没有哭,他只是长久地注视着温绪之,在复杂的滋味里逐渐委屈,闷声道:“我也,不知道。就是,我怕你觉得......”
      又不知该如何说。
      温绪之叹了声,伸手将他拉起来。墨沉霜不挪窝儿,就坐到桌子上,和温绪之面对面。
      “你既都听见了令尊的话,那我也需问一句。”温绪之的态度很和缓,“有关此事,你是如何想的?”
      “我没那个打算,”墨沉霜道,“我不想入仕。”
      “那么日后呢?”温绪之的眸被日光点亮,他说着这话,却不是劝解的语气,仅仅像是好奇。他问:“听令尊的意思,不愿跟着家里做生意?”
      “他说的对,”墨沉霜垂眸,“我不适合做生意。”
      交际阔论,声色犬马,他不喜欢也做不来。墨沉霜顿了顿,道:“茶叶也是玉山盛产,我爹去年买了个茶庄划到了我名下,吃喝不愁。”
      这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赌气模样都笑了温绪之,他微微欠身,道:“看着你不像混吃等死的人。”
      “我不知道,”墨沉霜似是有点出神,重复地道,“我不知道。”
      这心情温绪之大概能理解一二,阔少爷家大业大,这路如何走也要愁一愁。岂像他那个时候,为生计也为骨气,一条路走到黑只盼着光亮。
      “休要少了自在,”他语重心长,轻轻拍了下少年的肩,“人活着总得肆意一回。”又稍顿,道:“若有一日真动了入仕的心思,记得和我提声。”
      墨沉霜却紧了目光,道:“不会有那么一天。”
      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若要走那条路,就会和温绪之疏远了。
      不过这心思温绪之并不知道,只笑一笑。
      “温先生,”墨沉霜随意地将他的茶杯拿手里,问,“你入过仕吗?”
      温绪之怔了怔,随即道:“没有。”
      墨沉霜问:“为什么呢?”
      温绪之轻轻地笑起来,道:“初心有误。”他看着墨沉霜,神情很认真,又让人觉得有些悲伤,那双眼像是在和少年对视,其实有些飘然,像是正在看进某种空洞。
      他道:“入仕报效,当为国为民。我误入歧途,读圣贤书却缺了圣贤心,回味过来时为时晚矣。故只愿寻远离繁华处,清净此生,存下仅剩的一点儿干净,聊以慰藉。”
      清澈琅缓的声音响在简屋内,听着有距离感,仿佛松下堂中吟诵。温绪之看着那窗画出了一方碧空低云,指尖轻点在椅子扶手上,道:“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1]......那样的日子和志向,大概是......啊。”
      他蓦然回神,没有说完。
      他说得很模糊,但墨沉霜还是听懂了。他在此刻得以窥见温绪之的过去,知道那大概不怎么愉快,所以他没有再问任何事,尽管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
      温绪之起身收拾桌案,墨沉霜也跟着站。温绪之转了身没看这边,墨沉霜看了眼手中还剩半杯的茶,飞快地一饮而尽。

      这一日墨沉霜归家时天色还没有暗,他有话要问,直奔墨揖山的房间。
      墨揖山正在屋里与秋榆说话,管家本想给传声,但墨沉霜直接推了门,就这么风风火火地进去。
      屋里的两人一齐转头,秋榆先道:“沉霜回来了?”又过来一个劲儿地问他明日的行程可还有什么需要,东西是否带了齐全。
      墨沉霜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墨揖山,在他娘终于收了声后道:“爹,你今日去找温先生做什么?”
      “你.......”墨揖山一咽,“你怎知道?”
      “我听着了,”墨沉霜没有想隐瞒,“当时我就在里屋。”
      “你、你这个狗东西!”墨揖山立刻急了,“人在怎不出来,连声也不吱一下!你躲什么,啊?丢人现眼的东西!”
      “丢人?”已经觉了这两个字一整天的墨沉霜再也忍不住,喘气时肩头都在耸动,道:“爹,你去找温先生,求我根本不知道的事儿,才是丢人。”
      “你、你怎敢如此说!”墨揖山抬手指着他,愤怒道:“老子的人才是丢尽了!我墨揖山再不济,那也是鹿溪镇的首富。我干什么要去求人?还不是为了你!除了你,我、我也没有旁人再能让我如此操心的了!”
      他其实很难受,白日刚遭了拒,晚上回来又和儿子吵,兔崽子净不让人省心,安排的路都不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儿子心里想的东西他不再能理解,父子俩怎就到了今日这种一见面就是唇枪舌剑的地步。
      他一想到如此就难以自抑,浑身颤抖得几乎站不住,秋榆吓得赶紧搀扶。墨沉霜看着,心里也不好受,他低了声音,道:“那并非是我所求。”
      “不是你所求?”墨揖山不可置信,“为商挣钱,可钱就是再多也比不过官宦人家!这道理你不会不知道!爹为你打算,求爷爷告奶奶,你今儿告诉我这不是你所求?”
      墨沉霜没有回答,但他也没有低头。父子俩僵持在对视里,谁也说服不了谁。
      “墨沉霜,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墨揖山忽然露出了一种劳累,道:“你自己问问自己,我可曾有半点亏待过你,我做的有哪样不是为你着想?爹没能入仕,没能把墨家带到正道儿上,所以才寄希望于你!若是爹能自己来,你看我用不用你!如今捐官行不通,这不是得给你走关系?我做的这些你都不要,那你倒说出来自己要什么!就如此混一世?”
      墨沉霜看着已渐衰老的父亲,心下陡生悲怮。他从小锦衣玉食,读书功夫都请了人到家中教,私塾的课本也备了一套,师傅甚至还会讲军事时政。在那墨家大少爷的骄纵底下藏着见解,他并不是一般的纨绔。然而这些都是他爹为他铺的为官路,商人永远比不过官宦,入仕对墨沉霜自己和墨家都有好处。
      可他偏不想要。
      他道:“入仕需报效国家,我没那心性,走了那道也是平白耽误。我只想过清省平静的日子,”他想了想,“如温先生一般。”
      “如温先生一般?话说得轻易!”墨揖山讽刺地笑了几声,道:“你可知那温绪之是什么人物!”
      墨沉霜安静又紧张地皱了皱眉,墨揖山骂了声“傻儿子”,接着道:“那是敬辉年间的三元榜首,乡举、省试、廷对皆得第一,至今无第二人!”
      他停顿,墨沉霜面无表情,尽力掩饰住了呆滞。墨揖山却还没说完,又道:“当今内阁首辅徐瀚诚是他老师,那是什么人物!你、你......”他着急得脸红脖子粗,干脆道:“就连当今圣上!那也是温绪之的同门师妹!潜龙时曾和温绪之两人在徐瀚诚座下同窗数年!当年皇上亲征西戎,一路夺得皇位,温绪之便是她帐前的军师,是从龙之臣,和圣上有并肩作战的情谊!他是不入仕,可若是他想,六部九卿宰相内阁怕是随着他挑!”
      墨沉霜嘴唇翕动,最终没能出声。
      大乘如今的皇帝是名女子,名号天鸿,是位极其了不起的人。女扮男装二十一年,亲自平定边关动乱,收复国土,推翻宣顺帝昏政,最终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治国有方,恩惩并施,让大乘律法清刚,山明水秀。
      而且她身边还有个厉害人物,比她小几岁。这人出身也不简单,据说是王族后裔,后不知怎成了奴隶,遇着天鸿帝后一路跟随,先是封了宝心王,后又成了皇后。
      传闻此人心狠手辣,亲建锦衣卫,围护在女帝身边,能隔断任何妄图不利的手段和念想。
      在来到鹿溪镇之前,温绪之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人物。
      墨揖山看着儿子的样子,将头摇了又摇,道:“你当那温绪之为何要住在镇外?是躲清静,也是不愿旁人知道他的身份!也就你这个傻小子才什么都不知道。”他是真替墨沉霜觉得可惜,“你与他能说上话,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他若能帮你一把,那、那就是一句话的事!这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别说是在南霄省找个差事,就是送你直入京都也是易事!”
      墨沉霜无谓地盯着墙上的一副字,写的是“光明正大”四个字。墨揖山被秋榆扶着坐到椅子上,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墨沉霜眨了眨眼,道:“温先生不喜欢提及他的过去,我本也无探究的心思。”他缓慢地看向墨揖山,“是儿子愚钝无能,让父亲失望了。可我确实没有入仕的志向,也没有那个本事。”
      说着行了礼,告了声退,道:“时候不早,父亲母亲早点歇下。”
      “等、等等!”这下倒是秋榆着急了,她走过去拉住墨沉霜,低了声道:“真就这么算了吗?沉霜,这是个机会,你......”
      墨沉霜垂眸,露出了一种冷凝,让秋榆这句话没能说下去。她看向墨揖山,但墨老爷只是驼着背坐在椅上,挥手示意她让墨沉霜走。秋榆暂时没放手,再次劝道:“真不再想想了?”
      “不了。”墨沉霜轻轻地挣脱,头也不回地道:“就这般。”

      夜里没有风,墨沉霜熄了灯也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他停止翻身,偏头盯着盈满月光的窗。
      他已经沐浴过了,但他嗅了下,觉得还能闻到合欢的味。那是温绪之身上的味道,清新又浅淡。
      他枕在脑后的手动了动,指尖缓缓地摩挲着,仿佛这样就能再得到那青衫的触感。他今日从身后拥着温绪之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温先生的肩胛骨就抵在他的胸前,肩头还瘦得硌人,让他下巴微痛。
      然而他脸旁就是温绪之的侧脸和脖颈,那微凉光滑的白皙就在眼前。当时温绪之还在与他说话,那唇间的气息浅浅的,也让他感受到了。
      墨沉霜闭了闭眼,喉结不断地滑滚。
      温绪之的自若和风雅似乎都在今夜变得明了,还有他心中一直以来的奇怪感。
      胸腔里的烦躁逐渐生长,在他想到自己对温绪之说的那句“我罩着你”时变得更加厉害。他睁开眼,从来头颅高昂的少年人终于觉出了不自信,连着温先生那双温润的眼在脑中也变了味道,含笑也像是在嘲讽他的不知天高地厚。
      他是镇上人尽尊重的墨大少,他说要罩着温绪之,那是真心的,然而如今是他爹卑躬屈漆地求人家。温绪之是闲时就与皇帝或者大儒对坐饮茶的人,指挥千军万马的时候他大概还在玩泥巴。
      丢人。
      墨沉霜静静躺了很久,然后忽地坐起来,掀了被就往外走。
      丢人,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夜色深深地铺开,墨沉霜清晰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会儿墨宅的大门已经落了锁,于是他翻墙而出,伴着铃铛声大步行走,直奔静海边。
      那简朴的小院就在眼前,他甚至已经能看到那树下小案上的琴。湖边的风过来,合欢的味道被携过来,仿佛温先生就站在他眼前。
      树冠晃动,墨沉霜站在院门边也看到了侧边的书房。他有点兴奋,因他在温绪之家找到了属于他的痕迹。
      清旭时天色浅蓝,静海上划过零星的鹭鸟。温绪之不会起得这么早,墨沉霜却忽然生出了胆怯。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温绪之面前胆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少年原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他觉得站不住,脑中混乱,不知一会儿温绪之出来了他要如何说,又怕温先生将他当成心怀歹意的混蛋。
      这么想着更就更慌,墨沉霜转过身要离开,那屋门却开了。他回身,正见穿戴整齐的温绪之。
      温绪之一眼就看见了他,随即惊讶道:“墨沉霜?”

  • 作者有话要说:  [1]:《寄左省杜拾遗》唐·岑参
    天鸿女帝的故事见上一本《不混芳尘》。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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