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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意气 ...

  •   此会儿鹿溪镇的街上已经有人在点灯,但不怎么明亮,墨沉霜接了温绪之手里的灯笼,两人并排走。路过商街时有好些铺子还没关门,里边儿站着的人见了墨沉霜都问声墨大少好。
      墨沉霜倒也爽直,一一回应,看着与谁都挺相熟。
      他一侧身,就见温绪之偏头看过来。
      他对温绪之笑,双眸弧度纯然,道:“都住一个镇上,大多都是认识的。”又想起了什么,“大约和京都里的光景很不同。”
      温绪之颔首,算是回应。京都里为人处事的方式的确很不同,天子脚下,多了份小心翼翼和自顾不暇。皇城庞大,若非有约,是很难碰上熟人的。
      然而这些他都没有提起,只道:“是很不同。”他露了笑,“听着一声‘墨大少’,觉得挺有意思。”
      “他们乱叫的,”墨沉霜有些不好意思,“你别听。”
      “来不及了,”温绪之耸肩,调侃道,“看来你很有威望。”
      “不是,”墨沉霜却挺正经,“是沾家里的光。”
      “啊,”温绪之微哂,想了想还是道,“那么想必令堂在镇上也很有威望。”
      “......看怎么算了,起伏都是寻常,”墨沉霜不以为意,“生意人嘛。”
      温绪之咂舌,叹道:“看不出你有这样的心性。”
      墨沉霜闻言忽地停了脚步,微微俯身看过来,笑着问:“什么样?”
      灯笼的橙色昏光和着天上月,晃着发中的细小银链,澄在少年的眼中,当中还站着那青色长衫的人——这就是温绪之在墨沉霜眼中看到的景。
      小银铃铛碰撞清脆,成为此处的唯一声响。
      温绪之怔住了,偏他露出微懵的神情时非常好看,那温柔压着淡漠,尽数给墨沉霜看了去.
      他倏地将灯笼抬高了些,道:“看!”
      温绪之不解,他想向墨沉霜更靠近一些,然而墨沉霜却忽然挑了眉,道:“温先生?”他将灯笼再次举高,道:“看,我家的铺子,那边就是。”
      幸而天色暗,掩了温先生的脸红。他暗问了自己一声怎就差点失态,转身看向那灯笼照着的方向。
      是间写着“墨氏药堂”的铺子,石阶连高门,虽然此刻已关了店,但仍可想见里面的宽敞。温绪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面上热度稍褪,才点了点头。
      墨沉霜撤回灯笼,两人接着往前走。温绪之觉得有点沉默,便道:“悬壶济世。”
      “我爹不行医,只做药材生意。”墨沉霜认得清自己家几斤几两,他带着温绪之拐上另一条街,继续道:“玉山中有不少珍稀药材,不仅南霄省,到了外省也能卖好价钱。”
      温绪之颔首,问:“令尊雇人去采摘?”
      “并非。”这条街上灯笼少了,墨沉霜看进不远处的夜色,道:“真正珍贵的药都在深山里,鹿溪镇的人是采不到的,得九黎族的人去,其实就是滇阳寨里的人。他们背靠大山,这就是他们吃饭的方式。”
      这类事温绪之还真不懂,“啊”了一声略微惊讶。墨沉霜笑了笑,道:“其实不止玉山,镜海对面的不庆山也一样。那边儿的寨子叫千蚩,都是靠着采卖药材过活。”
      “原来如此。”温绪之点头。
      确实如此,九黎族的药在大乘中也具盛名,多为偏方但据说药到病除,等到了京都时已是千金难求。如果墨沉霜的父亲能和两个九黎族的寨子谈拢,再加上在镇里乃至外省的卖药门路,足以家财万贯,镇上的人称墨沉霜一声大少也不为过。况且如果墨沉霜是墨家的嫡长子,那么这生意将来大概会落在墨沉霜身上。
      “温先生,”许是他静默得久了,墨沉霜偏头道,“在想什么?”
      “在想,”温绪之道,“令尊很了不起。”
      墨沉霜闻言却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会的。”
      温绪之笑他相争此事,刚想应一声,却被地上的不平绊了脚。他身一歪,就被墨沉霜扶住了手臂。
      “对不住,”温绪之不好意思道,“谢谢。”
      墨沉霜摇头,没松开带着他的手,就这么领着温绪之往前去。那灯笼一晃一晃,圆形的晕光就在两人中间。眼看着前边儿就要到了,墨沉霜倏然转了眸面向温绪之,没头没脑道:“温先生,我也会了不起。我罩着你。”
      温绪之本专心看路,忽地听了这么一句,挑眉差点笑出声。
      跟闹脾气似的。
      “好啊,”他道,“那就有劳了。”

      到了墨宅后自有小厮出来接大少爷,温绪之没进门,又夸了句很气派。他在阶下站了一刻,像是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对墨沉霜道:“快去吧,一会儿若是令尊令堂斥责,你便出来寻我。”
      墨沉霜问:“你不进去吗?”
      “......不了,”温绪之袖下的指摩挲,“若是无事,我自归。”
      “你等下。”墨沉霜将灯笼递给他,吩咐两名小厮陪着温绪之,自己往里跑。上了阶还回头道:“温先生,你别走啊!”
      温绪之没走,也没等太久。不一会儿的功夫墨沉霜便又回来了,只是这次还带着他爹。墨揖山穿着深褐色的圆领衫,此刻提袍疾行,看起来比墨沉霜还着急。
      他几步冲下台阶,挥开要过来扶的小厮,拱手时对温绪之深深鞠身,道:“温先生!”
      这周全的重礼让温绪之和墨沉霜都吃了一惊,温绪之伸手虚扶,然后也抬了袖,自若道:“墨老爷。”
      “温先生莫要太见外了!”墨揖山咧着嘴笑,还上前一步,似是想与温绪之拉手。温绪之稍微退身躲开了,他也不恼,只道:“在下墨揖山,温先生别客气,就唤揖山吧!”
      这话让站在一边的墨沉霜皱了眉,不知道他这一向眼高于顶的爹这是怎么了。直呼其名这事儿他没怎么见温绪之干过,觉得人不会答应。
      他站阶上看过去,果见温绪之笑着婉拒,还是道了声墨老爷。
      墨揖山稍顿,随即又点头哈腰,温绪之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非常关心温绪之,从住处是否舒适到冬衣有否备齐都问了一个遍,十分不放心的样子。温绪之明白事理,淡淡地笑着,只是作答时非常客气。
      “温先生新来镇上,到底人生地不熟,”墨揖山嘿嘿笑了两声,又“诶”了一下,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墨某定当效犬马之力!”
      “多谢好意。”温绪之揣着袖,面对这不知是客气还是巴结的场面也不改态度,只道:“不才都已安顿妥当,期间令郎帮了不少忙,还未来得及感谢。”
      “不谢,不谢!谢他做、做什么!”墨揖山见温绪之主动提及了墨沉霜,一激动竟结巴上了。他转身寻人,对着墨沉霜招手,呵斥道:“你小子站那么远干什么!怎还在阶上?快过来!”
      墨沉霜真真懵然,被他爹这忽如其来的一嗓子吼得不知所措。他满满下了台阶,站到墨揖山身侧。
      温绪之看过去,见少年比他爹高出了将近一个头,身型在晚上也显得很挺括。
      “犬子不懂事,想是给温先生添麻烦了!”墨揖山面对温绪之时就换了副面孔,将墨沉霜往前一推,道:“若是您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吩咐他去做,千万别客气!这小子皮实,其实也能干事!若有什么不周到的,我与墨家也能帮忙,您开个口就行!”
      “多谢。”温绪之微笑道:“但令郎已帮了我大忙,不才已经十分感恩。”
      他很温和,那笑容在夜色里很显眼。但墨沉霜还是看出来了他的疏离,然而他不怪温绪之,他只是紧张地盯着人,他不想让温绪之用同一种疏离对待他。
      温绪之看过来,对他也勾了唇角。这神情和给墨揖山的不一样,是真的在笑。
      墨沉霜忽然觉得胸膛中有什么被稳住了,又有什么生出来,难以自抑。
      墨揖山是商人,暖人心窝子的场面话说不完,等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温绪之觉得腿脚已经站酸。墨揖山又请人留宿,温绪之自是婉拒了。
      他要告辞,墨揖山就又推了墨沉霜一把,道:“天色已晚,让犬子送您回去!”
      “不敢劳烦,”温绪之退后一步,道,“不才认得路,自归便可。”
      墨沉霜才从他那里回来,又要往回送,这样来来回回自是不便。然而墨揖山还在劝,最终实在看不下去的墨沉霜打断道:“温先生。”他用明亮的眸看过去,“让我送你回去。”
      这话有点毋庸置疑的意思,他伸手要接温绪之的灯笼,而原本态度坚决的温绪之也不知想哪儿了,就松了手。到底是让墨揖山如了愿,温绪之道谢,墨揖山就把腰弯得更低,又是不断地客气,才让人走了。

      墨沉霜与温绪之原路返回,走出了两条街还都沉默着,各自沉浸在惊疑里。
      最终还是温绪之先开口,却是半懊恼半可笑地“哎”了一声。
      “温先生?”墨沉霜立刻低头看过去,道:“温先生?”
      “我今晚登门原本是......”温绪之扬脸看他,笑道:“是担心你受罚,要为你作证来着。”
      墨沉霜一愣,反应过来后也笑了。时才墨揖山那一通表演令人眼花缭乱,竟也没有当面问温绪之来的目的,而温绪之原本想解释的也一字未提。不过看样子墨揖山并不会为难墨沉霜,也就无所谓了。
      “我先前进去时和他说了。”墨沉霜道。
      温绪之“嗯”了一声,又垂眸专心看着脚下,没再说话。他这儿沉默下去,墨沉霜心里就忐忑起来,他悄悄清了下嗓子,道:“温先生,你,你介意吗?”
      “嗯?”温绪之应声,“介意什么?”
      “介意我爹......”墨沉霜话说一把,尾音落下去。
      温绪之问得不错,介意什么?介意他爹什么?那些话和讨好,他虽不懂为何,但知道是他爹的商人本色。温绪之不提,就是不介意,他却非要扯出来,实在不值得。
      然而他就是想确认。
      温绪之察觉到身边这人的踌躇,道:“我初到鹿溪,令尊大约是想一尽地主之谊。”
      这话十分通情达理,体贴得让墨沉霜脸红。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生硬地道:“生意人。”
      “啊,有道理。”温绪之看着灯笼暖光,心里忽地动了下,道:“你不是。”
      墨沉霜重复道:“我不是。”
      然后他们都没有再说话,温绪之还是非常平静,路走得稳,没有再绊到脚,就也没有了墨沉霜伸手相扶的机会。然而少年知道自己心里的涌动,他看着温绪之的侧脸,沉默地将那句“你不是”琢磨了许多遍。

      灯笼就要顺着道拐出鹿溪镇,那墨袍青衫和着铃铛声,月色烛光相融,看上去像幅丹青。跟着他们的人停下来,缩在墙下,看了那一对背影好久。
      直到看不见。
      春风到了夜间也是冷的,几下就吹透了许佑安的衣。他的指触过衣上的补丁,将自己又裹得紧了一点儿。
      他转身往回走,身影小小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但他能听见自己肚子的叫声,中午那顿云腿桂花饭已经过去了很久,而且他并没有吃几口。
      就记着给他上药盛饭的那双手,还有温缓拒绝时的那双眼。许佑安觉得自己的出路在那里,然而温绪之并没有携他出泥潭的意思。
      但他不能怪任何人。
      破屋就在眼前,不远处是商街,此时还灯火通明。然而这一街之隔,窗口处透出的灯火就像是要熄灭了般摇晃,就像里面住的人,命如草芥。
      许佑安进屋去,屋内只点着一支烛。他过去关了窗,将皱破的窗纸扶着糊了糊。身后有人在呼哧呼哧地喘气,许佑安端着烛往床边靠,跪到躺着的人身边。
      躺着的是个妇人,骨瘦如柴,喘一口气胸前就在起伏,她本面朝里躺着,感觉到动静就翻了回来。许佑安握住她的手,道:“娘。”
      狰狞枯枝一般的手抚贴上许佑安的脸颊,许母费劲地道:“安儿回来啦。”
      许佑安将脸贴过去,目光扫过一旁的破桌子。那桌子有一条腿支棱着,几乎是断的,但被他拿东西撑住了,没倒下去。许佑安看了看,问:“娘,午饭用了?”
      许母点头,许佑安每日出门做工听学,但会给她留午饭。她咳嗽了一阵,拼命避着身不让许佑安靠近。
      她得了肺痨,她不能挨着儿子。
      “娘!”许佑安扒着手靠近,又被他娘挡开了,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许佑安帮许母顺着气,许母看向他,浑浊的眼忽然睁大了,道:“怎受伤了?”
      许佑安挪开蜡烛,道:“磕到了。”
      “安儿,那些人,那些孩子欺负你是不是?”许母的眼睛通红,“你受欺负了是不是?”
      “不是,”许佑安道,“有人替我出头,没人欺负我。”
      许母还想说什么,可泪先流得彻底。她是个没用的娘,除了生下许佑安,她什么也没能给孩子挣到。
      “娘,你歇着。”许佑安站起身,为他娘掖好被角,抹去眼泪。他裹紧衣服;道:“我去将晚饭带回来。”
      丰客酒楼每晚都要扔剩饭剩菜,他每晚都去捡,有时还能抢到客人没怎么动过的。
      他没有再看许母,推开屋门,背靠着门板站了一会儿,耳边还能听到他娘的抽泣声。眼前的夜就像是他的前路,许佑安摸了下胸口,那里妥帖地放着温绪之买给他的那本书。他摸到了书页,就想起温绪之,还有墨沉霜,他们有他可望不可及的风度和家世。他又想起了中午的那顿饭,云腿桂花,白米粘糯,还有鲜蔬,色泽和味道都是绝佳。
      当时怎没想着给他娘带回一碗来。
      许佑安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是遗腹子,他娘怀他的时候他爹就死了,进山的时候滑了脚摔死的。当时多少人都劝许母往前看,但她不肯,硬是要一个人生一个人带许佑安。她是个绣娘,觉得可以靠手艺过活,却不想没几年身体就先垮了。
      许佑安最大的愿望就是带着他娘过上富足的日子。
      但现在的他撑不起这志气。
      他以前对他娘说,他要读书,他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可如何读书,好日子在哪里,认识的字填不饱肚子,到了今日,他甚至不敢再开口承诺任何事。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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