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 两相疑(修) ...
-
“我是他青梅竹马,你哪位?”
男人抬起线条凌厉的下颌,微眯的鹰眸中半是敌意,半是胜券在握的戏谑。
嚯,青梅竹马?
王羡渔偏头向肩后,感慨道:“柳御史,不愧是你。”
先前谢太傅府的饭桌上,柳涓得知王羡渔猝拒了与舞阳公主的婚事,也点评了“不愧是你”四个字。
“你也太记仇了,”柳涓几乎贴在他的耳边,气息清浅,语气却不那么友好,“字条一事,我不寻找你的麻烦。今日你帮我到底,我们之间便算两清了。”
王羡渔笑道:“两清?可没这么容易,那本就是你欠我的。”
“欠你的?”
柳涓不知这纨绔又在发什么胡话。两人细语密谋的姿势在旁人看来格外亲昵。王羡渔与他递了个眼神,上前一步,自来熟地招呼黑衣男子道:“在下礼部郎中王羡渔,是柳御史的好友。不知兄台高驾何处,有何贵干?”
他这有意无意的一步,挡住了对方打量柳涓的视线。男子目光寒凉,一寸寸地捋过手中的马鞭,指节因施力而泛白,许久才道:“没听说过的官,也配当尘泱的好友?”
此人的衣着气度,绝非普通权贵。王羡渔不动声色地回击:“六部闲职,不怪兄台孤陋寡闻。”
黑衣男子:“?”
王羡渔回头一瞥,又道:“不过,也许很快就是刑部侍郎了。”
宫道上,江千山圆胖的身影滚起一路泥水雪渍,来宣天琛帝的圣旨:“今特命礼部郎中王羡渔、御史柳涓清查字条一案,以正京城视听,不得有误。”
“二位大人若将案子办得合了皇上的意,”江千山躬身谄笑,全然不见昨夜的冷嘲威逼,“方才求的赏赐,定不会亏待。”
听闻“字条”二字,黑衣男子剑眉一挑,眼波微澜。
柳涓犹豫道:“江公公,臣从未向皇上求过封赏……”
居然被王羡渔说中了,天琛帝不但没动怒,还给了他们升官的机会。可这天上掉下来的三品官衔,名为朝廷重臣,实则只是个常去御前走动的借口,接不得。
王羡渔毫不见外地抢话道:“副都御史的位子反正空着,不要白不要。”接旨时甚至顺道拿来了柳涓那份,“不管别人以为配不配,我觉得你很配。”
柳涓却觉得,这份虚抵在他胸口的圣旨,比王羡渔的笑还烫眼。
“副都御史?……”黑衣男子暧昧地扬起唇角,“宝贝儿,你倒是颇得圣心。”
柳涓垂眸一笑,显露出万般温顺:“问世子爷的安。皇上错认良才,臣着实惶恐。”
江千山瞅见黑袍上张扬的银纹苍鹰,已认出男子的身份,心想石无祸虽然疯魔,但大概同类相知,鉴别狐狸精的目光倒是不赖。
狐狸精天性.爱惹是生非,替主上护食是当奴才的职责。他赶紧掐住尖细的嗓子,声调九转十八弯:“哎哟,贵客贵客!西凉来信说世子爷今日抵京,奴才是走了何等的大运,能在宫门前遇见爷。皇上正在宣明殿等着您哪!”
世子爷眉宇间涌起不善的冷意,翻身跃上乌骓马,鞭梢指向柳涓,不耐地丢下一句:“待会儿去住处寻你,别让本世子再看到多余的人。”
江千山忙道:“世子爷,大内禁地不可纵马!”
“皇上特赐我父王剑履进殿,入朝不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鞭尖一扫,逼得江千山倒退数步,栽入雪水融成的泥坑。
他话里刀剑冲向江千山,一双鹰目却从高处睥睨王羡渔。王羡渔桃花眼中笑意不改,昂首坦然回视。
马蹄声终于远去,柳涓顾不上四周太监宫人的窃窃私语,肩背骤然松弛,从肺腑中挤出一记叹息。
他一天之内叹了太多的气,不差这一口了。
王羡渔啧啧道:“西凉……世子爷?据我所知,西凉那破地方好像只有一位世子。”
“你居然不认识他?”柳涓轻按眉心,神容疲惫,“他就是西凉王世子,方翊。”
王羡渔:“……”
半晌,他无奈苦笑:“所以你拿我作挡箭牌,去得罪西凉王世子?”
瘦长、骨节分明的手按住柳涓的肩头,力如千钧,竟不似纨绔文人该有的劲道。柳涓刚松下来的肩背瞬间绷紧,王羡渔慵懒的嗓音拂过耳际:“柳御史,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
大燕吸取前朝藩王割据的教训,封王者大多为皇室直系血亲,异姓王极为罕见,方翊之父方岐便是其中之一。
方岐手握百万铁甲雄兵,盘踞陇州、凉州一带,西临诸羌,北拒戎族,天子也得敬他三分。民间话本里摹写功高盖主的权臣,都爱以西凉王为原型。
正因为如此,方岐为人谨慎,几乎不出封地一步,近年来更是学到了谢宓的精髓,能托病之时一概托病。
方岐的谨慎还有另一重原因,却是与那位已成了禁忌的静王李桐有关。
柳涓倚坐在回驿馆的马车上,不时抬眼觑对面王羡渔的神色。博山炉里薰了某种甜腻的果香,座椅之间隔得近,每次颠簸,他需要格外留神,才能不与对方肢体相触。
脑海里不时闪过恩荣宴当晚的窘况,回燕京城才不过一天,他居然又和这狂徒聚在一处,还在狭小的车厢里。
王羡渔单手托腮,支在窗棂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讲西凉王的发家史。偶尔投来的一瞥不像方翊般威压逼人,缱绻间却别有深味。
柳涓已不敢把他当作不明事理的混账,或脾气好到任人拿捏的纨绔。王羡渔不仅明,而且明得不浅。天琛帝面前的嚣张与混账,似乎仅是一层糊弄外人的壳子。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王羡渔或许知道得比自己还多些。
然而,琅琊王氏的名门子弟、万事顺遂的天降紫薇星,怎么都不该和那些陈年旧案扯上关联。
柳涓斟酌道:“隆德帝晚年病重,膝下封王的皇子共有八人。当今圣.上最年幼,封为寿山王,只是一位无人在意的郡王。当时最有机会继承大统的是两个人,太子与……静王。”
王羡渔接话道:“但太子死了。”
“太子夺嫡心切,不惜大兴党锢,诛灭手足。当时身在陇州的静王得知消息,起兵杀回燕京城,救下了当今圣.上,又奉隆德帝的旨意赐死太子。”柳涓顿了顿,“当时与静王一同起兵的正是方岐,凭从龙之功封西凉王。”
“难怪没在京城见过这位西凉王,老东家丧命的地方,换我也膈应。可我有一个问题——”
王羡渔刻意放缓语调,低沉的声线犹如蛊惑:“方岐的功劳都足以封王,那为何继承大统的不是静王呢?”
柳涓冷道:“王羡渔,你好大的胆子。”
“我胆子向来很大,不然也不敢从宣明殿把你抢出来了。”王羡渔继续试探,“你对静王了解得不少?”
“不幸长成这般模样,若不提前做好功课,怕是死了都弄不清自己的罪名。”柳涓面色肃然,像在谈论史书上无关紧要的一页,“因为先帝选择了皇上,就这么简单。”
他又反诘道:“你对静王似乎也很感兴趣?”
王羡渔坦然道:“自从柳御史提醒我字条与静王有关,为了从皇上那儿骗个官做,我也好歹做了一些功课。”他扯起纨绔标配的笑容:“何况,听说静王当年号称京城第一美人,我怎么可能不感兴趣呢?”
“你!?……”柳涓简直无言以对,“荒谬!从来没有这样的说法。”
他果然对静王格外在意。
王羡渔笑笑,随口诌道:“那便是话本上以讹传讹,亵渎了故人?”
柳涓假装没听到“故人”两个字,捏紧袖中的圣旨:“王大人,你若多读点正经书,也不至于总惹旁人生气。谁都不敢沾染的字条案,你非接过来,还搭上了我。在下是个玩弄笔墨的御史,在他们眼中唯一擅长的是以色侍人,不会查案。”
查案本是他在锦万春面前自证价值的说辞,如今竟成了退无可退的圣旨,还绑上了一个王羡渔。
“你不会,我会啊。”王羡渔对上柳涓惊诧的目光,信誓旦旦道,“全燕京城,没有人比我探案话本读得更多的了。”
柳涓:“……”
亏得自己还信了,以为这纨绔真有几分本事!
马车抵达驿馆,王羡渔撩起车帘,冲看门小厮打了个招呼。小厮认出柳涓的霜白雪披,如白日撞鬼般,赶紧手脚并用地爬去唤掌事。
王羡渔奇道:“嚯,我在外的名声已坏到了这个地步?”
“与你无关,大概是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吧……”柳涓叹道,“但由于王大人的功劳,或许只能活到冬至宫宴了。”
“我真会查案,柳御史为何不能再信我一次?”王羡渔跨过车辕,回身欲扶住柳涓,“最后一个问题——西凉王都已不敢轻易入京,为什么他的嫡长子还如此飞扬跋扈?”
柳涓没有理会他的双手,轻点落地,不禁头疼道:“因为他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