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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四月初六,时逢惊雷。

      那日,一道春雷击中的永平坊的一处鼓楼,暮色下飞檐起了火,足足烧去了一个角。若非雨水及时浇灭,恐怕遭殃的就是整个鼓楼。

      天降雷火,兹事体大。

      仁宗陛下不免忧思,招了一众天象官来算运数。可天象官算了又算,没看出个所以然,又见虽起火并未生大事,便谏言陛下沐浴斋戒三日。

      事关国运,仁宗无有不从,当即去了太庙祈福,回宫后斋戒。

      繁华的汴京城,人口密密麻麻,一星半点的小事都能说上半日。许是没惹出什么大事,不出几日,这件事便再无人提起,升斗小民又将谈资转移到这些皇亲国戚头上。

      譬如,宗室赵允让又生了儿子,而陛下至今却连儿子也没影。

      不过,这天家的事百姓不敢胡乱说嘴,建雄军节度使家倒不用避讳。

      御赐建雄军节度使高家,近来死气沉沉。高大人的第三子,年初因一场风寒忽染恶疾而下。

      三郎君在病榻上前后拖了三四月,便抛下一双儿女溘然离世。

      高府连着几日挂了白幡,寻常过路人见状,不免打听些许缘故,才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多喟叹一声,露出些许怜悯之色。

      因正值先皇李宸妃忌日,高府丧事也未大办。

      高大人的继室周国夫人王氏,恰这几日病着,丧仪便交由几位平辈子侄代为操办。

      大房太太推说娘家才有白事,又有热孝在身不宜接手,二房太太又怀了身子恐冲撞了,便推脱给了四房太太陆氏,陆氏又推说自己不经事,又拉着五房六房的两位太太一起管事。

      棺椁已入土,灵位已入祠堂,如今了却大半要紧事,四房陆娘子不免松泛起来。

      晌午时分,四房院子里,一个身形健健壮的婆子绕过连廊,行至正房。

      小丫鬟向她露出笑意,唤了一句石妈妈。

      石嬷嬷是四房陆氏的陪房,亦是陆氏的心腹管事。她有一双爱笑的眼睛,可对这些丫鬟们总是淡淡的。

      “娘子午觉呢?”她问道。

      “已起了,这会子正梳妆呢。”

      “嗯,”她应了一句,在门边略站了一会儿,随后拨开帘子,便往里头请安去。

      陆氏生的一张圆脸,体态丰腴有致,是富贵人家常赞的福相。虽模样平平,胜在讨人喜欢,早两年生了嫡子,在四房也是站稳脚跟了。

      “你来了,人好生送走了?”陆氏的声音,带着些许初醒的鼻音,道:“可有什么说的?”

      “不曾说什么,”石嬷嬷是跟着四郎去送密国公府的二公子。他二人一路上也不过提些朝中事,横竖也是她听不懂的:“国家大事,我一个管事妇道人家,也不知所云。”

      密国公府的二公子曹昱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可巧这位病故的三郎君是皇后的姐夫。密国公老夫人一直对长女去世之事耿耿于怀,这些年两边也少走动了。如今女婿也没了,她只派了次子来吊唁,可见她心里对王氏有芥蒂。

      石嬷嬷递了茶来,又唤了两个小使女来给太太按腿,笑着说:“老夫人早就说了,如今这些个儿媳妇里,只有娘子最是贴心的。这一趟,把三房的事操办得这般妥帖,老夫人心里定然更看重娘子了。”

      陆氏却是抿嘴一笑,接过石嬷嬷的茶,又说:“都是老夫人平日里抬举,好在三伯房里人口简单,这才好办。只是可怜了那一对兄妹,如今落得这无父无母的地步。林哥儿也罢了,将来大了出仕,横竖也有几位叔伯照应,只是这真姐儿,若是没个倚仗,将来说亲都不知靠谁。”

      石嬷嬷听了心里自然明白,陆氏不过是场面话,至多同情两句,但绝不会伸手扶一把。她心里也不愿四房平白多两个拖油瓶,一时又不知陆娘子如何打算的,便问道:“常听人说,长兄如父,林哥儿和真姐儿想必是要去大房的罢。”

      陆氏却是淡淡一笑,满眼讥讽,瞥了一眼婆子,说:“咱们家大嫂子多少精明能干的一个人,会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何况早先她就和三嫂不对付,处处都爱和她争高下。如今人虽没了,难保心里不嫉恨,如何还会养她的一双儿女。二房呢,一向唯大房马首是瞻,何况张娘子又有了,自然也不会收养他们兄妹。”

      “那如此说,这两个孩子还得娘子来扶养了?”石嬷嬷担心问道。

      陆氏眉头一皱,放下茶盏不喜道:“你瞧我这些年还不够受气的么,都打量着我是软柿子呢?”

      “老奴不敢,”石嬷嬷战战兢兢,小心看着陆氏的脸色,关切地问:“若是大房二房都不养,论资排辈的恐要得塞给娘子了,这烫手的山芋总得想法子扔出去才好。”

      “老夫人才不会让她的儿子养三伯房里的儿女,”陆氏好似一点也不担心,冷笑道:“服侍她这些年,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我还是有数的。”

      “娘子是说.....”

      “且等着看吧。”

      过了一会儿,五太太和六太太过来说话,余氏和沈氏大抵担心相同,也恐把三房的侄儿塞过去,便来陆氏这儿探探口风。虽然没打听出什么话,好歹也把心事吐露了,也好让四嫂明白,五房六房宁可置身事外也不愿蹚这浑水。

      “四嫂可要替我们分辨几句,我们六郎可要读书的,”六太太沈氏便说:“半个汴京都是皇亲国戚,咱们家这些年虽功勋还在,到底能读书的少。公爹又最看重族中读书子弟,明年开春就是省试,现如今最是不能分心的时候。何况六郎若是能登科,不也是光耀门楣的好事么。”

      “六弟妹说得极是,若论天资咱们五郎自然比不上,唯有多勤勉了,四嫂千万替我们说几句好话,我那院子里孩子不少,再添两个可就闹心了。再者,我冷眼瞧着,咱们家这些孩子都好,唯独三房那兄妹俩不爱同人来往,成日就躲在自己的小院里。仪乔仪梦常在我耳边絮叨,说六哥和六姐姐都不爱和他们玩乐。”

      陆氏勾起嘴角笑笑,自然不全信五太太的话,这府里虽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却各自为营。这成年的六位郎君皆是嫡出,只是大郎二郎是原配嫡妻所出,如今没了的三郎是已故继夫人郭氏所出,而四郎五郎六郎是如今的继室夫人王夫人所出。

      都说头生的儿女金贵,后生的儿女的最惹人心疼,唯独这中间的高不成低不就的,两头受气来的。

      这府里健在的老人都知道老太爷的事,都说那红颜薄命的继室郭夫人心善人美,是老爷最疼爱的一位夫人。

      现如今,没成想郭夫人故去了,而后她的儿子又是府里唯一英年早逝的郎君。

      想到这里陆氏心中不免感慨,三房同那郭夫人一样,占尽风光又如何,还不都是短命鬼。

      余氏见状,只当四嫂是为了她俩的事愁眉苦脸,便劝慰道:“嫂子别心烦,这原也不是你我能做主的,咱们只等婆婆的示下,让哪个养就养着呗,横竖不过多两双筷子,哪里能委屈到他们。”

      “你们的心事,我都明白。你们放心就是,老太太自然有她的主意。”

      三人说笑了一会儿,忽然有老夫人身边的嬷嬷郑氏来请,说老太太请陆娘子带着林哥儿和真姐儿去请安。余氏和沈氏面面相觑,复又望向陆氏。

      陆氏也是满脸疑惑,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便问道:“不知是我们做错了什么不曾,还请嬷嬷示下,也叫我们妯娌几个有个底。”

      郑嬷嬷笑着摇摇头,道:“几位太太放心,与你们无关,是宫里来人。密国公夫人进宫请安时,皇后殿下特意问起了两个孩子,今日皇后又派人来道恼,顺便来瞧瞧他们。”

      余氏沈氏听了不免诚惶诚恐,她们差点就忘了,虽说三房曹氏夫人去的早,可她毕竟是密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当今皇后的亲姐姐。现如今妹夫过世,于情于理,都该派个人来道恼的。若非遇上李宸妃的忌日,曹皇后恐怕早几日就派人来了。

      陆氏听了,便打发了一个婆子去接两人过来,又好生送走了郑嬷嬷。

      三房原本就人丁稀少,婆子侍女少了,自然越发显得清冷了。外头的管事又见三房如今少了当家做主的人,越发不上心起来,除了曹夫人带过来的亲信,其余都急着寻旁的出路。

      如今还没过头七,堂屋内连个扫撒的人也无。

      曹氏带来的陪嫁,原先有四个,后面嫁走了两个,病死了一个,如今只剩一个在身边,唤做花束子。三房是冷清,可花束子还守着两个小主子,眼见这后宅里连仆从侍女都敢蹬鼻子上脸,她就气得心口疼。

      如今越想越不忿,她不免恼了抱怨几句,一面收拾着小几,一面骂道:“没良心的蹄子,郎君才走几日,一个个都躲懒耍滑,早晚叫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高世林听到动静,只牵着妹妹闻声而来,见一地的狼藉,伸手就要去拿笤帚帮忙。

      花束子见状,忙一把抢了过来,蹲下身子替两人整理了一番衣袖,红着眼说道:“哥儿一双手是读书考功名的,怎么能做这些事。何况郎君和娘子虽不在了,院子里又不是没人,哥儿只管安心读书写字才好。”

      “花束子.....”小姑娘大名高仪真,小字滔滔,今年才三岁。她绑着两个小团髻,看着就是粉雕玉琢的奶娃娃,只因连着几日不曾睡好,又哭了不少,眼睛如今也还红着。

      “姑娘的眼睛还肿着呢,”她忙道:“怎不去里头再睡会儿?”

      “冷.....”她伸手拉着花束子的手,又是要哭的光景,嗫喏着:“又饿了.....”

      花束子愣了愣,似有些不信,只问:“晌午没用饭吗?”

      小姑娘摇摇头,说:“小月说去端饭,如今也不曾回来。哥哥领我来前厅,看看有没有剩下的糕点。”

      花束子抖着唇,一把将高仪真揽进怀里,红着眼忿忿地说:“她们怎么敢,她们怎么敢......”她一把抹去眼角的湿润,安抚着:“只怕她还和厨房里的人缠着,我瞧瞧去。”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糖糕,这是早起出门时在外头采买的。她只吃了一块,就没舍得再吃,如今都塞到高世林手中,嘱咐道:“哥儿和姑娘先吃些垫垫腹,虽看着不精致,味道却还不错。”

      “好,”少年伸手接了,自己不吃,先给妹妹拿了一块,迟疑道:“他们不好说话,你切不可冲动。动手了,反倒是咱们的不是。”

      “小郎君放心吧。”花束子看着她们兄妹二人,只觉得可怜,他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俨然尝遍人情冷暖,如何不叫人心疼。

      一踏进后厨,果然见晓月与厨房里的仆役争执着。

      花束子上前几步,将晓月拉回来,只管自己上去对峙。和主人家自然要轻声细语,可与这群没脸没皮的婆子,她自然不会客气的。从前郎君夫人还在的时候,她们就得比旁人多使一倍的银子,如今正主都没了,更是不把三房的人放在眼里。

      “花束子,你也不管管三房的丫头了,吃了雄心豹子胆么,也敢明目张胆抢二太太的补汤。”管事的仆役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婆子,厨房里头都唤她徐嫂子。这徐嫂子是二房太太陪房的亲戚,能和上头递得上话,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做正事,专司在厨房四处盯着。

      “平日里克扣我们也罢了,”花束子插着腰,越发嫌恶刘嫂子这人,又说:“主子的份例你也敢扣下,倘若我们哥儿和姑娘受了什么委屈,今儿没人收拾你,明儿你也甭想就这么混过去。”

      徐嫂子一听,却是冷笑,拉了一张长条椅坐下,拉着几个婆子分辨,朝她冷笑道:“你问问这里的人,我几时克扣了谁的份例,你就敢满嘴胡噙。”

      “你少在我跟前装样,”花束子怒道:“我和晓月的暂且不提。我只问你,如今这会子,两位小主子的点心缘何没了踪影。我只道一屋子的郎君太太,只知长幼有序,并不知还分个高低贵贱。莫不是你瞧着我们三房人单势弱,把我们当案板上的鱼肉,任你宰割了?!”

      “呸,你个下贱胚子,”徐嫂子好生被抢白一通,只觉没脸,站起来啐她一口,怒瞪道:“红口白牙就想污蔑人,你也不瞧瞧这些日子大伙儿忙得脚不沾地的是为着什么!为着三爷的身后事,大厨房谁敢怠慢了,不过是看着你们三房可怜又短银子,这才发了善心多操劳些。原不指望你念一句好,没成想狗咬吕洞宾,平白落得你这蹄子一顿指摘。天底下,怎么生出你这雷劈的人来。”

      “张口闭口为着三房操劳,三爷的身后事难道短你银子了?”花束子不忿,又道:“那几日你们厨房里来,哪个不是偷鸡摸狗顺走些东西。”她一扫众人,狠狠道:“我今儿倒瞧着几个眼熟的,那日还在我们娘子正房里转悠,又借故摸到姑娘那儿的。什么时候你们大厨房这样殷勤,没事还会来院子里转悠。”

      有几个听着赶忙看向别处,只顾做自己的事,又怕花束子又说出些什么,一个婆子忙道:“姑娘记差了,只是那几日三房短人手,我们才去帮着料理些杂事,并不曾手脚不干净。不过这几日忙的事多,一时也有耽误的时候,晌午点心咱们一会儿就备好,请晓月姑娘和花束子姑娘略坐坐,马上就好。”

      “你做,银子谁出呢?”徐嫂子瞪了一眼那婆子,偏生不想让两个小蹄子得意,便说:“前儿三房的账上都空了,就是这几日的点心膳食也还挂在官中账上。平日里哪房郎君太太的账上粮菜有些许盈余剩下,我们就修修善果,料理出来送过去。只是不巧了,这几日老夫人并几位太太那儿要得勤,不曾有剩下。姑娘若是想要吃什么,不如使了银子来。”

      众人眼见这阵仗,恐怕要动起手来,连忙来劝。

      “徐嫂子何必呢,那两孩子才没了父母,说给老夫人也不怕,不必和两个小丫头置气。”

      “姑娘,你瞧徐嫂子是糊涂了,莫要和她一般见识。”

      花束子和晓月被众人拉着,只越发上火。她甩开婆子的手,作势要和徐嫂子同归于尽,上前就和她拉扯起来,嘴里骂道:“你个黑了心肠的混账婆子,竟敢这样苛待我们哥儿和姑娘。什么是别人剩下的,官中定例也敢昧,我今日定要教训教训你这不识好歹的恶妇。”

      厨房这儿闹出好大动静,不妨有陆氏太太身边的女使霁月来找。

      眼见众人打成一团,霁月忙招来几个仆役将二人拉开。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嫂子和花束子等人,自是心里有数。可这徐嫂子也不是她能惹的人物,便看了一眼几人,竖起眉毛朝花束子恼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和这些婆子胡缠。快领我去你们院里,老夫人要见六哥儿和六姐儿。”

      众人都听得明白,不免心中一颤。

      三房郎君活着时候老夫人都不曾关照过,如今死了,心里更没三房的位置了,今日如何想起要见他们。

      花束子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走出厨房。

      走了一箭之地,四处无人,霁月才敢和花束子搭话。

      “那是什么人你也明白的,何苦招惹她去。”霁月瞥了她们一眼,又说:“实在不成,就求老夫人开恩自己开小灶,总好过什么都往大厨房伸手,你也少些口角。”

      “老夫人若肯应下,我哪里还走这一遭,”花束子神情淡然,又问:“对了,老夫人要见哥儿和姑娘,如何遣你来。”

      “老夫人是让我们娘子领着两位小主子去正房请安,我只是来传个口信,一会儿收拾齐整,就先领到我们娘子那儿。”

      “对了,老太太怎么想起要见三房的孩子,几位小郎君和姑娘都去吗?”

      霁月摇摇头,说道:“想来不是,老夫人只嘱咐娘子带着六哥儿和六姐儿,都没提四房里的哥儿和姐儿,仿佛只要见他二人。”

      花束子便思忖着,老太太甚少有这般反常的时候,必定是来了什么要紧的人,又问道:“是什么贵客来了么,莫不是密国公府来人了?”

      “我也不知道,方才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来,说是宫里派人来的。”

      “宫里?”花束子一愣,忽而想起了什么,是了,宫里还是有倚仗的,虽然这倚仗也未必牢靠。

      她一溜烟回了小院,急忙替二人更衣,匆匆往四房院子走去。

      陆氏已收拾齐整,府上有白事,不好张扬,只挑了一身素净的青石色衣裳穿戴,手握一把绢丝玉柄纨扇,不时打量着两个侄儿。四房并不时常和三房走动,两个孩子见过的次数,两只手也数的过来。

      她只略惊叹两人的眉眼,都像极了已故的三郎君。她含笑道:“老夫人也是疼你们,这会儿家中有客,点明了要你二人去请安。旁的也罢了,你们尚有热孝在身,素净些无妨,只是礼数不能错,该怎么做都有数吧?”

      高世林听了,只是作揖道:“婶娘放心,侄儿都知晓。只是,妹妹年幼,不如我独去如何?”

      “老夫人说了要见你们兄妹,自然都是要去的。”她瞄了一眼才堪堪三岁的仪真,笑道:“滔滔年纪小,即便有差错,众人也不会怪罪的。”

      高世林见劝不动陆氏,只得作罢,二人跟着陆氏往老夫人正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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