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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除夕 ...

  •   雪下个不停,又是新年了。屋子里生着炭火,暖暖的。我伏在榻上,盯着窗外一片苍茫。天空总是那么干净清澈,才能洒下这无欲无求,冰清玉洁的雪花。

      我的杖伤已大好。不止李成器帮了忙,连陛下都暗示不可重伤。所以虽说生生受了二十杖,也只伤到了皮肉。到今日为止已二十日,只剩了些零星的痛,受不得寒,旁的都已无碍。

      陛下已查无实据为由,不愿再追究相王牵扯李重俊谋逆一案。安乐公主不肯罢休,几番入宫哭诉,而我托李成器上呈的物证,终令诏狱有了转机。不久,陛下下旨,相王无事,又厚赐绢帛,好生安抚了一番。

      消息传来,我也放下了心,安心养伤。从前和三郎亲近的医官早已前去潞州,倒是李成器寻了可靠的人来替我瞧病。他也偶尔来此,可眼见音儿寸步不离地守着,每次只说几句话便走。

      我谢他的照看,而当他想要将相王府内的事一一告诉我时,我倒劝他不必多言。他自然不肯,坚持道:“你这是何苦?虽不能入府,便做亲朋挚友也好。我从未多说过一句,可我知道父王心里明白!他想谢你,却寻不到你,想还这份情,却无从还起,总是郁结于心。我每每看着,心中实在不忍……”

      我淡然一笑,“还是不必了。我能为他做的,自不会推脱。前日是,明日也是。只当我上辈子欠他,这辈子应当的。你若得空,倒时常带了嗣直去陪伴他才好。”

      他叹了口气,还要再说什么,我接过话来,“今日除夕,你不是要回相王府守岁?时辰不早了,快去罢。”

      他点了点头,四周环顾一番,“你这里怎么这么冷清,好歹是新年。一会儿若能下地,自去收拾一番才好。东西一早就给你送来,没见你也有这么懒怠的时候。”

      我冲他一笑,“我尚未好全,成丹阁又都散了人回家团聚,只我和音儿两个,倒也简单。”

      “郡王!你怎么回来了?”音儿原在门外,她这么一喊,倒让我吓了一跳。

      话音未落,李隆基一个箭步踏了进来,他抖着身上的雪,一面将氅衣扔给音儿,一面唤着,“姐姐!”

      “三郡王……”我想要起身行礼,却还有些不利索,只唤了他一声。他发现李成器正在屋内,又看了看我,在手心里呵了一口气,狐疑道:“大哥也在这儿。”

      李成器轻咳了一下,“是啊。她毕竟受了伤。你把王医人带去照看妾室,怎么,我还不能寻个人为她看病了?”

      李隆基撇了撇嘴,“大哥哪里的话?姐姐与大哥也是旧相识,照应是应该的。不过王医人我带回来了,以后就不劳大哥费心。”

      “你……”李成器似乎没什么好气,冲他道:“你怎么会突然回来?”

      李隆基一股脑坐下,理直气壮地说着,“大哥,我又不是就蕃的亲王,不过是个别驾。还不准我回长安过年了?再说,父王身子不好,我也该回来看看才是。”

      “你……”

      “你放心,我还有述职的差事,总归半公半私,不会连累到你们的!”

      “三郡王!”我看他句句与李成器顶着,倒也觉得奇怪,刚想要止住他,却见李成器拂了拂袖,“我懒得理你!既然回来,你不去相王府,来这儿做什么?”

      “大哥不是也在这儿?那你来做什么?”

      “你……”

      “好了好了……你们怎么回事?许久不见,好好说话不行吗?三郡王,无论如何,大郡王是兄长,你要敬着他才是。”我连忙相劝一句。

      “是!”李隆基先是躬身一鞠,又向我调侃道:“我竟不知,走了数日,姐姐倒偏向起大哥来了。”

      “罢了!你既然和她更亲近,那你在便是,我走!记得早些回府,免得父王等着!”李成器摇头叹气,刚抬脚要走,又冲着我道:“有他在这儿,怪不得,我和你说多少次都没用……也罢了,随你们去!”说完,竟一股脑地去了。

      一时屋里安静下来,倒有些尴尬。

      音儿上前伺候他净面,我也挣扎起来,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怎么不捎个信来?这么突然回来,我也没准备些什么。”

      他不答话,任音儿跪着给他脱靴,直到周身都松泛了,才挑起眉眼,故作冷脸道:”姐姐难道没什么要向我解释的?”

      “这么生气?”我走上前去,欠身道:“那我给郡王赔罪了。”

      他一把拉起我,“赔什么罪?要赔也不是这么赔的。”他大约是看我还忍着疼,一下子心疼起来,“你伤还没好,折腾自己做什么。”

      “你都知道了?对不起……我真的是……”

      “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为什么,会把这么好的机会给他,而不是我?”

      他的身子向我压了压,虽不是质问,却比质问还让我无措。

      “你若在,我绝不会找他。可你远在他处,所谓亲信,于你而言是亲信,可于我而言就是旁人。那年相王欲与陛下相争,不就是毁于亲信之手?有了前车之鉴,我实在不敢冒险。”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大哥就这么值得你相信吗?”他自然认同这个理由,可偏偏话中还不饶我。

      “我不能私见相王,免得给他带来麻烦。旁的事情我不知,但事关相王,你大哥还总算可靠罢?”

      他哼了一声,软了下来,“那他这几日,还总来这儿做什么?”

      “我毕竟受了杖,总得看病养伤,他心里惦记,或是来替相王还个人情,也是理所应当。”

      “我看他的样子,才不止如此!”他向窗外嘟囔一声,让我不禁一笑。

      “好了,三郎……就算他多跑两趟,音儿可是寸步不离的。你调-教-出的人,怕是事事都要禀告罢?我哪敢有一点儿旁的心思。你若不信,大可问她。”

      他也扑哧一笑,“姐姐,我不是故意让她看着你,只是这里于我而言实在太重要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四周,又一声长叹。

      “我懂……”我点了点头,“你在潞州怎样?事情进行得可还顺利?我可一点都没有辜负你,成丹阁都是按照你的意思去做的……除了那天的事。”

      他倒不急着回答,却又抓住了我的话柄,“可是姐姐,我怕这所有的努力加在一起,也不如那天的分量。可你就这么拱手送给了大哥,你说,我能不懊丧么。”

      我也嗔怪起来,“难道你的心思都在讨相王欢心上呢?那我倒是帮错了人。再这么小气,我便不理你了。”

      “好了姐姐……你只当我嫉妒罢。”他说着话,不知怎的,臂袖碰在我的背伤上,我哎呦了一声,他也连忙停下,柔声道:“姐姐的伤还没好全?让我瞧瞧?”

      “不必……都快好了。”我连忙躲闪,不知为什么,他有向我亲近的意思,可我却不想让他再碰我的身体。

      他亦发现了我的躲闪,却没在意什么,“姐姐,你这么拼命帮父王,甚至不惜自己受苦,我嫉妒得要命!比刚才还多了许多……这次就算你欠我的,下次还要讨回来才是。”

      “你呀……”我拿他没办法,摇头叹气,为他奉了杯茶,看他总算纠缠够了,才道:“这次回来多久,要什么时候再走呢?”

      “我不走了。”他忽然收起了刚才的神情,郑重地说道。

      “可是陛下有旨?”

      他摇了摇头。

      “你想怎么做?可有把握吗?如今长安形势不明,你这么回来,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倒还不至于,不过我人在外,的确事事不便,必得想法子留下来,才有下一步路可走。不然,连姐姐都向着大哥去了。”

      “刚正经几句,怎么又玩笑起来,可是有主意了?”

      他有些遮掩道:“今日与父王商议一番再告诉姐姐罢。”

      “这倒是稀罕。你如今也有和你父王商议的时候?”我亦调侃一句,“快去吧,别迟了。对了,王医人若是回来了,让他来再给我瞧瞧可好?”

      “姐姐,恐怕还得过上几日。”他低头推脱道:“赵氏……她有了身孕,就在这几日了,离不得人。”

      我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滋味,仍然平静道:“好。那自然看顾她要紧,我先恭喜你了。”

      他有些心神不宁,起身告辞,我也未曾追问,任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之中。

      屋子里的冷清让我忽然有些难过,毕竟是除夕之夜,人总是相望团圆的。伯母虽有差人唤我,但我无意回去,想来太多的无奈必然无言,何必扰了人家雅兴。

      从前,相王府的除夕也是热闹的,会仔细布置一番。他会饮酒,也会让风竹排演些歌舞。他本是好乐之人,亦是精通音律,每到除夕,总有雅乐助兴,耳目一新。他也会睹物思人,想到那些早已离开他的,却令他始终怀念的人。而今日,相王府中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思绪怅然,竟不知不觉在窗前矗立了很久,的确,这是一种比平日更难捱的孤单。音儿也觉得冷清,于是进来陪我,说道:“娘子,奴婢做了些点心,今日陪娘子守岁罢。”

      我原本无心,却也不忍拂她之意,点了点头,强笑着,“坐吧。你随意些,倒也有趣。”

      “是……”她屈了屈膝,方才坐下,又将各色菜肴布在我的眼前。也是细心人,相处这么久了,都是按我的喜好准备的。

      “谢谢你。这些日子劳你照顾,饮一小杯酒吧,算我谢你。”

      “奴婢不敢……一同与娘子讨个吉利罢。不过娘子不能多喝,只这一杯可好?”

      我应了一声,抿了一口,酒香清冽,竟欲醉人。为了不让自己失态,便和音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她是哪里人,素日里爱些什么,还有与三郎之间的事。她有些羞涩,却也什么都不瞒我。

      正在此时,我似乎听到有琴声传来,那般清凉透明,宛若摇落了所有还未落到人间的雪。我被琴声深深地吸引住了,不由地轻晃酒盏,聆听起来。

      琴声流畅,时而深情,时而呜咽。是他!是相王从前最爱的弦音。是他谱的曲,是他……不会有错!难道?他正在不远处为我弹琴?

      一个霎那间,我泪眼朦胧,连袍帔都来不及披上,向门外跑去,不顾音儿在后面唤我。那琴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门外,在巷口。

      我想要夺门而出,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意,用一个禁音告诉我,停下。可一转眼,满耳皆是山高水长,藏着又温柔,又深重的情……

      我就这么隔着门,听曲,落泪,心伤。他就这么弹着,徘徊,诉心……大雪,已在我脚边积了半尺,而他的琴中也有了颤音。

      十多年了,我怎能不懂他在曲中埋藏的深意,他的谢,他的念,他的心,他的忧,还有他所有不能说出的爱意,不能碰触的,那易碎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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