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唐·豆卢贵妃传》玄时蘩

91、遥助（中）

　　我心神不宁，终是惦记着他。何况此番凶险尤甚，他离那最终的厄运，只差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我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将要燃尽的灯烛。从前，他受了伤，会篆刻，会沉默，也会让我陪着。现在呢？他在做什么呢？是谁在他身边？会不会也在追悔今日不曾执意要我上前，哪怕短短地见上一面……

　　可这一局他要如何脱身？昔年东宫幽禁，哪怕是被诬下狱，他在形容上也不曾这般倾颓，如今却有毫无章法之感，不由地令人担心。

　　半夜无眠，白日之事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我想起侍卫所说的那句“时令之时宫防松懈，相王与李重俊密谋于宫中”。不说旁的，寒食那天，我的确在宫里见到了他们，而相王似乎对此总有回避，想来此事不虚。

　　巧的是，自寒食后，我也每每都会在时令之时入宫照看‘洛阳红’。虽不曾次次遇见相王，但若只说我与相王私下相见，陛下最多只能怪他放不下儿女私情，他也就能洗脱私会前太子的嫌疑。

　　只是，我有抗旨之过，陛下阴晴不定，他也不一定能有余力护我，也许我会因此而获罪……我不禁苦笑自己的犹豫，我究竟会不会这样去做？就这么痛苦纠结，难以落定，当我又一次恍然醒来时，已是明媚的清晨。

　　我唤着音儿，她许久才至。我不禁疑惑，“你去哪儿了，怎么不见人影？”

　　“还不是旧东宫的事……娘子……”她面色沉稳，靠近我，低声道：“陛下彻查旧东宫，郡王和那边的一些往来须得处置妥当。”

　　“你是说，郡王也会牵扯其中？且陛下也已查到了郡王的身上？”我心中一紧。

　　“自然没有。可这东西毕竟有人送过，才会在东宫查抄出来，在来历上总的有个说法才是。好在郡王有心，已布局了人手认了下来，不会有事。”

　　我点了点头，叹道：“郡王未雨绸缪。他若在长安，相王府恐怕就不会如此被动。”

　　我感慨三郎竟能预知祸端，可又转念一想，就算三郎为己筹谋更多，但如此大事，他们父兄之间不可能互不往来。于是问道：“音儿，你既然已助郡王避祸，想必还知道些什么消息，不妨都说出来罢。你虽是郡王的人，可若相王出事，郡王又该如何自处？他们毕竟是父子，彼此都不容有失。”

　　音儿看了我半晌，想了想，方才说道：“娘子，郡王其实已派人周旋此事。只是……这回不同于往常。安乐公主认为相王定会阻她封皇太女之路，要置相王于死地，韦后又推波助澜，就算陛下还有些不忍，她们也绝不会手软。”

　　“那太平公主呢？三郎是否已派了人去求公主？”

　　她摇了摇头，“安乐与太平早已水火不容。此番她将太平公主也牵扯了进来，想要一并剪除，公主为了避嫌，不会出面……”

　　“那诏狱呢？如今的结果如何？”

　　“大概已有了供状。听说，安乐公主手上有数封相王与李重俊来往的书信，大多不利于相王。”
　　“什么？相王怎会与他有书信往来？”我一面怀疑，一面想到相王回避的眼神，不禁心里一沉，难道安乐公主手中真有铁证？

　　“大郡王那边呢？”

　　“寿春郡王刚从诏狱回来，怕也都知道了。奴婢不知他能有什么法子，不过，他在朝中声望甚好，总能求得重臣为相王求情。”

　　我心思更加凌乱，明白这一切大概不是安乐公主的凭空诬陷，或许相王真的曾与李重俊说过些什么……留下了把柄在他人手中。若是如此，又该如何是好呢？

　　安乐公主，相王，李重俊，袁有灵，婉儿，韦后，武氏后人……这些与此事有关的名字来来回回在我心中盘旋，每一个人的样子，他们的脸庞、声音和话语交织在我眼前。他们都比我拥有力量，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能放弃，总可以找到打开这一僵局的钥匙。

　　“丹华何须乐，安然始初成，两厢笺纸上，弱水尽余生。”

　　袁有灵临别时念过的诗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我回想起她的神情，又一次细细品读起来。

　　“安乐、成丹？”我惊了一惊，又把这两句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难道是说，安乐公主要成丹阁送花木的事里会藏有玄机？

　　“两厢笺纸上……”我顺着刚才的线索想了下去，连忙唤音儿过来。“音儿，上次我们送到安乐公主府上的花木，可有账目文书之类的往来？”

　　“有！”她点了点头，“来往记载，花木名册，还有公主府里的钱货收讫，都有。怎么，这里有什么蹊跷吗？”

　　“快去取来我看。”我连忙吩咐她，她也知道事情轻重，不一会儿便从一堆旧账目中找了出来。
　　“似乎都是寻常文书，并没有什么奇怪。”她见我拿在手里翻看数遍，却也找不出什么，不无遗憾地问道。

　　我摇头叹着：“是我多想。的确是看出不什么。你先去吧，这些我再留下看看。”

　　她有些不情愿，却还是掩上了门。我在烛台上添了盏灯，又来回左右看着，这字，这文，这绢都是平常，若其中真有秘密，究竟在哪儿呢？

　　我默默念着，“有灵，你是不是真的在这儿埋下了伏笔，只为将来能救相王一命？若真的如此，为何又这么隐晦，让我体察不出呢？”

　　又一支蜡烛将尽，屋里昏暗了起来。“……弱水尽余生……”我不停地念着这诗，琢磨其中的关窍。这诗是思君念君之意，定与相王有关，前三句皆有隐喻，那最后一句也绝不会凭空这么写。

　　我的目光渐渐定格在“弱水”两个字上，难道是要浸在水中方能看得出来？对，一定是这样，我连忙将那封花木名册的文书浸入水中。谁知一会儿的功夫，那墨色便渐渐在水中褪去，原来的色泽竟重新显示出来，是相王的亲笔！

　　我惊呆了，连忙将几封文书全都浸水，竟是相王与李重俊的所有来往。我一字一句的读着，只有国事辅教，苦心规劝，没有半个字涉及勾连或是忤逆。

　　可这些书信为什么会在安乐公主府上？眼下为什么会在成丹阁中？为什么袁有灵会知道此间的秘密？这太不可思议了。我拼命让自己静下心来，想一遍前因后果，总算有了些头绪。

　　许是袁有灵知道了李重俊的打算，又偶遇安乐公主在李重俊身边暗安插的亲信拿走了这些书信，便知道她有朝一日会对相王下手。

　　机缘巧合，她发现了李重俊其实也有在安乐公主身边安排的探子，她便买通了这些人，换了相王真迹，再将她临摹过的书信放回原处……又借此人之手，将书信借花木买卖的名义送至成丹阁。

　　看来，她早就知道李重俊和自己朝不保夕，便早早做下这番安排，好为相王的清白留下明证……我不禁流泪，想不到，她竟如此聪敏心细，肯为相王所冒的风险绝不是一个局外人所能做的。

　　事不宜迟，我一面将这浸水的文书烤透，一面在心中默念，有灵，你都能为相王如此尽心尽力，我又何惜什么罪名？你放心，我一定会为相王打破此局。

　　待天色迟了些，我披上氅衣，带好厚实的帷帽，准备出门去。音儿却拦住了我，她脸色有些冷，说道：“娘子要去哪儿？”

　　“我……”我从未见她如此严肃，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是不是有了法子，要去救相王？刚才让奴婢找的文书，是不是就是证据？”她不等我的犹豫，很是直白地质问我。

　　我知道她是三郎的心腹，其实我在这儿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三郎的眼睛，又何须瞒她。再说，这是救相王，便点了点头。

　　谁料她却有些执拗地说道：“娘子！请将证据给奴婢。奴婢会托可靠的人送至相王府，绝不会误事。”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也从来不知一向柔顺谦恭的她也会有如此硬气的口吻。

　　“娘子应该把这个救相王的机会留给郡王，而不是旁人。”她眨了眨眼，锐利地说道，“娘子既然不能与相王见面，自然不会亲自去送，所以，娘子定是去给寿春郡王吧？他若有了这么大的功劳，相王心里怎还会念郡王的好？”

　　“音儿！”我着实吃了一惊，想不到音儿竟会这样想。“我不管他们父子兄弟之间的事，于我而言，我只关注相王安危！你拦不住我！”

　　她忽然又向前进了一步，在我身前，“娘子！奴婢怎敢拦住娘子去救殿下的父亲。无非是感念殿下的不易，想给殿下在他父亲面前多讨一点好，将来，才能有希望让相王多顾惜……或是……多担待些殿下……”

　　她的理由让我惊讶不已，但我却不忍驳她，只因我也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深情。
　　“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没有人比寿春郡王更合适。再说，若三郎忠君孝悌，相王怎会不顾惜？”

　　“忠君孝悌？娘子自到这里，自答应了郡王，就该知道这四个字在郡王看来有多么虚伪……既然如此，为何不多帮他一把？娘子心中不止有相王，还有郡王！奴婢自知卑微，也知殿下一路走来有多不易，娘子从前看的更多，自然更能体谅，如今又怎能成全他人？”

　　她竟跪在我的身前，替三郎哀求起来。

　　“再说，郡王早有布局，不用说相王府，就是刑部、禁中，也都有亲信，定会将娘子的使命完成的……请你相信郡王，帮帮郡王吧！”

　　我听得泪眼朦胧，难以想象其中还有这样的纠结。我明白音儿的感觉，也不是不能理解三郎，只是想不到她这般坚持，以及时时处处为三郎着想的这份痴心。

　　我眼前闪出从前小芙那善良明快的身影，还有那些无名的，甘愿为这些男子的梦想献出自己的女孩，心软了下来。

　　我不由地要将手上的文书给她，去全她对三郎的情，可忽然间，我的手臂仿佛触了电一般，又缩了回来。

　　“不，音儿，我不能给你！”我让自己再一次冷静下来，用尽我此刻所有的坚决，“除非李隆基现在就站在这儿，我可以让他去。否则，除了寿春郡王，我不会相信任何人！”

　　音儿被我的厉声喝住，似乎从未见我如此。过了片刻，才颤巍巍地说，“娘子这样做，如何对得起郡王？未来要怎么向他解释？他待娘子是真心实意的……”

　　不为别的。我想起了神龙政变的前夜，就是所谓的“亲信”倒戈，才断送了相王的前程，让他落败至此，至今都难修复。而如今又一次事关生死，我怎能再对“亲信”放心？就算三郎能有把握，但我决不会冒这个险。因为我知道，此时只有他的亲儿子，不会害他。

　　我不顾她此时已是万分难过，坚决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郡王若有怨，我自会承受。他若想听解释，来日我自然会说。你去吧，我不会再改变主意。”

　　说完，我不顾她在身后连声唤我，出了家门，一路向寿春郡王府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