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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宫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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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清思殿,寝殿内烛火未熄,皇嗣还未睡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门:“殿下,奴婢奉了些点心过来,可否让奴婢进去?”
里面久久无声,我只好推门进去。只见皇嗣一人坐在案前,正在一方灰石上篆刻。他用锋利的刀笔划过顽石,用着气力,不时把刀印抹平,却又刻上更深的痕迹。
我将东西放下,立在一旁,不敢打扰。又见他眼中有泪,实在忍不住了,便悄然滚落,一滴、两滴……落在灰石上,那水印,也不轻易擦去,直到风干……
我知道,他心中念着秋晴,却无处排解。那一刀一刀的痕迹,便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我心痛不已,怕自己忍不住悲哭,便去内室为他取了件披风来,好让自己冷静。
“殿下……天色不早,不如早些歇息罢。”
“你若乏了,便先回去,本王想一个人静一静。”他目无斜视,情绪全然浸染在那刀笔之中,而摆在案几之上的那枚珠花,也早已被他捏在手中千百次地看过。
“殿下,你眼眶发黑,眼睛这般红肿……不宜再耗下去了。今日殿下说过,奴婢已是真正的东宫人,若不能为殿下分担心事,尽安抚之责,让奴婢情何以堪呢。”
他不语,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殿下……”我赶忙搀扶他。他强忍住心中的悲痛,将那珠花递给我,“这个送给你了。”
“殿下,奴婢会好好收着的……”我接了过来。那一刹那,我分明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以及冰凉的温度。
“记得缠些生丝,怎么喜欢便怎么戴罢。”他忽然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我……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并非让我原样留存,好能得些念想,而是将这一切隐于无形,延续新生……
想到这儿,我实在捱不住这其中的难过,不禁流下眼泪,许久,才嗯了一声。
“你都知道了?”他叹一口气,“婉儿肯定会告诉你的。”
我点了点头。刚才婉儿说的一席话,又一次浮响在我耳边。
“你不怨我?恨我无能,或是凉薄至此?”
“殿下……你不要这样说。奴婢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所以,不会怨,不会恨……”
“你错了。我欠秋晴太多了,这心口,早已没有了感觉……无所谓本意,他意,还有无论是谁,人前的,背后的哂笑或指责。”
“殿下……奴婢懂得,但却不知该如何能够安慰。若殿下实在难过,不如放声哭出来罢。”
“这东宫,怎能容得下放声痛哭呢。秋晴,一生几次生离死别,哪一次痛哭过?如今,她倒是解脱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可句句所蕴含的力量都让他青筋暴起。“她平日不得不戴上的面具,已经让我快要忘记她少时的样子。也曾明艳动人,整日跟在我的身后。还有,你不曾见过她的温婉可人,成义不知道他的生母其实就在他身边,被他呼来喝去。她也许早已也忘记了自己是谁。除非,她死了。”
“殿下……”这是怎样的痛?我不懂,却已懂得忍住崩溃的大哭,只幽声地啜泣。
“不要哭。靖汐……这才刚刚开始。”他忽然伸出手来,抚了抚我的头发,平静地说道。他的手指冰凉刺骨,而他的泪,却拼命忍着,不再掉落……
一连几日,似乎一切如常。东宫也只是听说秋晴得了急症,一夜之间便去了。主人们不理会这微末小事,而宫婢们也无暇为秋晴难过,只因每日繁重的劳役,人人心力憔悴。
皇嗣也如平常一样。可我知道他数个深夜都不曾入眠,一个人待在书房里,篆刻,将对秋晴的思念和愧疚化成坚硬的刀痕。我也难以擦去心中的苦,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连着七日,夜夜在床榻之上向天祈念,愿她已登极乐。
可岑长倩还是被处斩于市,皇嗣的全部努力付诸东流。消息传来之时,他正在陪着郡王们练习骑射。我侍立在不远处,分明见他背在身后的手掌握出青紫的颜色,但他仍然面容平静,和教习师傅淡然地谈讲……
我渐渐明白,什么是素春在我入东宫那一日所讲的“眼见不为真”。此刻我眼前的一切平和,竟是有多么虚假!无论心中有多思念,他连一句追怀的话都不能有,必得看上去和一切毫无关系。
更可怕的是,来俊臣对岑长倩的长子用了重刑,试图将上回上书反对武承嗣立嗣的欧阳通、格辅元等数十人一并处死。
我听了,顿时毛骨悚然。落入来俊臣的手中,不是谋反,也是谋反,死人嘴里他也能够挖出想要的证据……何况一个生于富贵的年轻公子?这欧阳通乃是欧阳询之子,精通书艺,留下数个传世碑帖。有多少王孙贵胄,自幼皆师承于他,难道也无人为他进言作保吗?
几日里,都没有好的消息传来,大明宫却忽然来了旨意,说外头供来几株插瓶的好梅,陛下龙心大悦,命皇嗣与郡王们入宫赴宴。我是作为永平郡王的随身宫婢入宫的,一路上,临淄郡王嘟囔着嘴,好像父王不知为什么,在我这件事上就是不能如他所愿。
父兄皆满怀心事,自然无人安抚他。好在临淄郡王十分聪慧,虽然年小,但对时下之事也已了然。只是他与父兄的天生沉稳不同,颇有举重若轻的感觉。
宫宴早已备下,除了皇嗣一脉,还有太平公主与武氏诸王,可两列席面却并未区分李家武家,而是按着辈分亲疏排下。皇嗣虽然眼前仍在武承嗣之上,可武承嗣满脸的得意却遮掩不住,好像不出片刻,这嗣君之位就是他的了。
不一会儿,陛下驾临,众人皆行大礼相迎。待陛下入座后,方才允了平身。宫婢们鱼贯而入,奉上佳肴美酒。而新得陛下宠幸的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也是一左一右,服侍极为妥帖。
众人纷纷向陛下恭敬举杯,陛下有的喝了,有的便赏张氏兄弟替酒,时而又命婉儿将御用的菜品赏赐给几个年小的郡王。婉儿悄悄给我使了眼色,轻轻地摇头,我忖度着,上回她爱莫能助,而剩下的事恐怕今天会有个分晓。
皇嗣与魏王紧邻而坐,虽相互寒暄承应,却不曾一同饮酒。陛下却把这细碎之事看在眼中,说道:“承嗣,你且敬皇嗣一杯,日后同朝为臣,不要太分了彼此才好。婉儿,去,将朕的御酒赐给他们。”
婉儿听了,有些意外,连忙领着一个宫婢,端着御酒来到他们二人身前。武承嗣起身,笑答道:“是,姑母。臣侄也有此意,倒不曾想过能有与皇嗣同饮御酒的荣耀。皇嗣,请。”
皇嗣也淡然一笑,“魏王不必客气。今日借母皇赏赐,当多饮几杯。”二人对望片刻,一饮而尽。皇嗣分明紧紧捏住酒杯,心中无论多恨他夺去秋晴与岑长倩的性命,表面上也装得云淡风轻。
魏王还要再与皇嗣对饮,太平公主见状,大概是不愿皇嗣太过为难,便上前岔开了话题,“承嗣哥哥今日好兴致。听闻这些日子哥哥四处忙得很,想来正是顺风顺水。今日趁着母皇的赏梅宴,有什么乐事说出来同乐可好?”
太平话里有话,谁都能听得出来。武承嗣只好陪着笑脸,“公主说笑了,我不过奉陛下旨意办差,再没有旁的。今日看这簇簇新巧的梅花,姑母又精神爽朗,高兴而已。既如此,公主可赏脸同饮一杯?”
太平公主笑着举酒饮尽,回头嗔怪起来,“母皇,今日酒宴心思虽好,可这菜品却清素了些,怕是不合承嗣哥哥的口味呢,看他都光顾着饮酒了。”
陛下不语,看着这边发生的事,又刚尝了张易之递来的鹿肉,听了太平的话,笑道:“原来如此。这炙鹿肉朕吃着不错,怎么,承嗣的桌上没有么?赏!”
这炙鹿肉十分金贵,是数月烹制才能得的美食,并不常有。这下倒真的让武承嗣得了头彩,他连忙起身谢恩。只要能越过皇嗣,不拘事之大小,他的脸上便能漾起由衷的得意。皇嗣早向身边的宫婢要了清茶,一人独品,对这一切泰然处之。
陛下与张昌宗谈笑了两句,又转向皇孙们一侧,问着,“成器,听说你习笛已入佳境,哪日……诶,身后那个宫婢,叫什么?怎么瞧着这么眼熟?”陛下原本只是想要关心一下皇孙,可不知为什么却突然说到了我。一语既出,倒让整个殿中的人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奴婢靖汐拜见陛下。”我连忙跪伏在地,叩首行礼。
“是你。”陛下不知怎的,倒是对我饶有兴趣。“朕不是早已把你赐给了皇嗣?怎么,如今倒跟了成器?”
这看似陛下随口一问,可若答不好,却也会惹来麻烦。毕竟皇嗣暂不留我,是为避韦团儿之祸。而我若说是因上回东宫错用茶器纹样之事而被贬,则会太显皇嗣的护佑之心。毕竟,上回一同犯错的宫婢,不是杖毙,就是罚入了掖庭。若说只因人手不够而不得不来,岂不是给陛下脸上难堪,又显得东宫上下对陛下的旨意有所怨言……
我虽不敢抬头,但也能知皇嗣恐怕此时也为我捏一把汗。我定了定精神,方才回话:“回陛下,奴婢今日只是随了永平郡王入宫,平日里仍多服侍皇嗣。奴婢因自幼学过些音律,能弹琵琶,所以平日里郡王习乐,便让奴婢侍奉在侧,奴婢也能精进乐艺,好为贵人们表演。”
我话音才落,便听到永平郡王的声音:“皇祖母,孙儿习笛日久,一直想要寻个机会为皇祖母献曲。皇祖母若不嫌弃,孙儿愿今日一试,靖汐便用琵琶配些声色,皇祖母觉得如何?”
我心下感激,他用此法来打圆场,又暗合了陛下之意,当然是最合适不过。
“也好。成器,今日诸王在座,必得有些新意才好。”陛下倒是没再追问,只是和蔼地叮嘱。
宫婢已将玉笛送到他的手上,又给我取来琵琶。他向我微微点头,我自然知道他要我弹的便是那日临淄郡王生辰时的那首,连忙跪正,拨弄起了弦音。
乐曲一起,那静日安详的音调引得众人聆听。殿中无声,只有插瓶的梅花也闻之律动,微红的花瓣竟接连摇落,一时情境至美。
陛下也听得入神,曲毕已久,方才回神称赞:“好曲。成器之笛,可谓儿孙辈中的一绝了。赏!”又看着我说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等才华,做个宫婢可惜了,且好生伺候着吧。”
“是。谢陛下。”我见这一关算是过去,方才起身,望着对面的皇嗣,他向我微微一笑,松了一口气。
“承嗣,欧阳通的案子,可有结果了?”陛下还未收起赞许永平郡王的笑容,便换了一副口吻,问起了魏王。满座之人都还沉浸于刚才的极美音律,却被这一问陡然惊醒。
“陛下,岑长倩之子的供词在此,人证物证据在,还请陛下定夺。”武承嗣见状,也立刻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宴席好像变成了朝堂,剑拔弩张。
“谋反之罪,还有何可要朕定夺的?若已审明查清,依律定罪即可。”陛下一面说着,一面由张氏兄弟伺候着,闲适地斜倚在御座之上。
“可……欧阳通乃是当世书家,宫中习欧帖,奉欧氏为师的皇亲贵胄为数不少。所以臣侄这案子,也办得颇为掣肘啊。”
“哦?何人胆敢阻碍你查明谋反之案?”陛下眉头一挑,尽是威严。
“陛下息怒。倒也不曾敢有人阻拦。只是……有些议论而已。他们念着欧阳通的几分才学,说,若依律处死,会惹得天下学子怀念,民心不稳。” 武承嗣以退为进,可谁都听得出,他分明是要将矛头引向皇嗣。
果不其然,陛下问道:“宫中与欧氏相交最深,最擅写欧帖的,莫过于皇嗣了。承嗣,这可是你的意思?”
“陛下,臣侄不敢,但这……怕是宫中人尽皆知之事吧。”
陛下终于提高了音调,质问起了皇嗣:“旦儿,你怎么说?”
皇嗣起身,十分恭敬地回话:“母皇,儿臣习欧帖,已是幼时之事。儿臣还记得母皇曾说,欧体为楷,其字虽美,但风骨欠缺。母皇还说,为人心正,练字方能神采飘逸,便让儿臣多习王右军的字。那时儿臣不善行楷,母皇还特意开了藏书阁,将太宗皇帝珍藏的《乐毅论》取出,先习练右军的楷书。多年打磨,儿臣的字早已无欧帖的痕迹……”
皇嗣不说旁的,单说幼时习字之事,大意是想唤起陛下的慈母之心,勿要以此为罪。果然,陛下听了,点了点头,“说得不错。那外间又是如何议论欧阳询谋反的呢?”
“母皇,儿臣长居东宫,少去外间行走,自然不知外间人语。关怀天下,忠君爱国,乃文人学子之本。议论朝政,言路广开,是母皇治理天下,善取人才、博采众长之功。儿臣想,即使有些议论,也不应扰了母皇令大周一统、百姓祥和的心意。”
皇嗣此话,看似将自己撇得清白,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说得甚是妥帖。虽恐怕难以挽救欧阳通的性命,却止住了酷吏大开杀戒,罪及无辜,而天下学子也不必因言而惶惶终日,留得刚正不阿,义正词严的种子,也许会有来日……
陛下心如明镜,听了这话,倒也不曾挑出错处,兀自地端起一杯茶来,抿了一口,“嗯。既然如此,他们愿意议论,便让他们议论去。本朝无冤案,但也不能容忍谋反之事,谋逆之心。”陛下凌厉的目光扫过皇嗣,又扫过一众皇孙,宛若轻描淡写:“承嗣,若证据确凿,便就此结案吧。欧阳通,斩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