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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几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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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挽留的终究难以挽留。连我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近来的日子,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嗣命人将东宫中所藏欧阳通的字帖尽数焚毁。临淄郡王和玉真郡主正是习字的年龄,平日里最爱欧帖,可也不得不忍痛割爱,连自己过去最得意的临帖,也都一张不留。
玉真郡主不解,问着哥哥为什么再也不能练她喜欢的字帖了。临淄郡王轻挑眉眼,蹲下来安抚妹妹:“你是女子,多学些针线女红不好吗?将来长大嫁了外间的郎君,你就知道习字多没用处。”
我听了,不禁苦笑出声,他竟用这等古旧的看法哄人。可玉真偏偏就信他的话,撇嘴道:“哥哥的意思,是像仙蕙姐姐一样吗?她人长得美,又善刺绣,连皇祖母都赞她是孙女一辈中的骄傲呢。”
仙蕙本是庐陵王之女,和哥哥李重俊自幼一同养在宫中,不曾跟随父母一同流放在外。
听说陛下很是疼爱她,干脆就在大明宫中起居,常在身侧。可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兄妹不过是陛下用来牵制庐陵王夫妇而已。
临淄郡王笑着,“何必跟她一样?你有你的美,也有你的过人之处,不必在乎那么多的。”
我听着这话,倒觉得临淄郡王的见识果然与众不同。我细看他,他已比那日又长高了些。每日同父兄一道经历这许多,也渐渐褪去了孩童的稚气。
我原本是来给他们兄妹送些东西,谁知,却被临淄郡王缠住。“靖汐姐姐,别这么快就走,来,一处玩儿会吧。”
“三郡王、郡主,奴婢还有差事做,不便久留,就先告退了。”我并没什么心情,拒绝的话便脱口而出。
“姐姐如今真有偏颇了。整日陪我大哥习乐,也常去父皇那,好容易来见我,也就这么几句话?”他扭过头去,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郡王……这也由不得我,都是分内之事呀。”
“由不得你,那便由我,好不好?玉真前儿还说正想要学打马球,咱们一处扎一个新的可好?”他不由分说,拉我向亭子里走去。玉真郡主平日也和我熟识,从不把我当普通的宫婢,此刻她笑着跟在身后,我倒不好意思再拒绝了。
“三郡王可真是好心情。现在满东宫恐怕只有你有这样的兴致了……”我挣扎不过,嘟囔一句。他却忽然回身,竟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样不好吗?姐姐一向明白。玩物丧志,对于一个皇族,难道不是最好的保护吗?难道还要日日勤学,思考家国天下大事吗?”
好一个临淄郡王!他小小年纪,竟能看透这一层,我不禁打心眼里叹服。也笑着点头赞道“郡王说得不错。既然如此,便一同去吧。”
我倒不敢耽搁太久,陪他们兄妹扎好马球,便找来两个小内侍随他们同去花苑那边玩儿了。待我回到含音阁,却看见青棠正从皇嗣妃的寝殿中出来,她四下里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又向前后院走去。
我心下狐疑,今日皇嗣妃与窦德妃一道去清思殿商议年节礼的事,如今含音阁的宫婢只有我们二人,她不在皇嗣妃身边贴身伺候,一个人跑到寝殿中做什么?
我也不曾多思,眼下还得去迎永平郡王,他习乐结束的时辰快到了。他的性情沉稳些,有些像皇嗣,这些日子都不怎么言笑。我带了打马球的胡服,想提醒他去后院和三郡王他们消遣一番。
永平郡王却好像没这个心思,一路在庭园之中闲走。我看他一脸愁云,便轻声道:“郡王,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如说给奴婢听听。”他不回答,只轻轻地摇头,叹息。
“奴婢要谢谢郡王,那日在大明宫宴上解围。若没有郡王那日同奏一曲,奴婢怕是不好脱身。”我忽然想起我好像还没正式地谢过他,便趁此机会向他欠了欠身。
“怕你说错话而已,不必记得。”他好似嗔怪,却露出会心一笑。我们又向前走了一段,他终于开口:“听说,过了年,皇祖母要为本王议婚。”
“这是好事。郡王的确到了该娶正妃的年纪,无论是哪家千金,奴婢都要向郡王道喜。”我其实也听说了此事。永平郡王做过太子,又是嫡出的皇长孙,他的婚事太过敏感,除了陛下,无人敢提。
皇嗣妃想从刘氏一族中择一女,或在朝中重臣家中选适龄女子,那日偶然提起,皇嗣立刻劝她切勿有此私念。这几个孩子的婚事,没有一个是他们做父母的能做主的。
“我从不觉得会是喜事,无论是谁。你就不要打趣我了。”他面无悲喜,神色像极了皇嗣。“靖汐,你说,有没有可能,会是你?”他突然一问。
我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郡王不要说笑了,堂堂永平郡王妃,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宫婢?再说,陛下那日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要我在东宫好生伺候,何尝有过宽恕之意?郡王切勿胡思乱想。”
“可你毕竟不是普通的宫婢。你难道真的已经忘了,你原本是豆卢氏的贵女吗?你难道不想有朝一日重新复原身份,嫁给心爱之人?”
“郡王……我说过,不要再提从前事了,好吗?如今东宫风雨飘摇,如何还能经得起节外生枝?何况,是这最不作数的儿女私情。答应我,吹笛,习乐,游宴,等待赐婚,平静过活,好不好?”
“靖汐!我竟不知,儿女私情,在你心中‘最不作数’……罢了,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我何尝不比你更懂皇祖母的意思?那日见你随着我,她若有意,早就随口把你赐作我的姬妾。既然没有,我大概也不必再自寻麻烦。”
“明知不可,那你为何还要这样问?”我听了越发好奇,他面面都能想到,今日却为何又忽做此态,也勾起我心中的难过。
“靖汐,你难道还要再问我的心意?隆基不过八岁,你可等得到他?父王已有妻妾,又能如何待你?你若愿意,就算这东宫只留了一道窄到不能透气的缝隙,或许都有法子一试。再说,你难道觉得我的正妃会是显赫的贵胄嫡女吗?皇祖母会让什么人跟东宫联姻?”
“除了武家女,便是寻常人?”我一面说着,一面不禁暗叹,他其实有着一样通透的心思,皇嗣一脉的后辈,竟各个如此出色。我也不得不为他而叹息,或许,因着他的身份,陛下所选的女子大抵也不会遵循常理,而他甚至连纳个姬妾也不能随心所欲。
他点了点头,背过身去,也许不想看到我不能完美回应他的眼睛。“既是寻常人,为什么不能是你?”
“郡王……可我……就像你说的,倒真的羡慕那些一无所有的寻常宫婢,还能有的期盼。毕竟……我也不是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
如今,只要能宁静如常,平淡度日,我愿意一直像现在这样,默默无闻,在含音阁便服侍你,在清思殿便服侍殿下,或去三郡王那也可……所以,请你也一样听从命运,不要再往前一步了。”
他沉默许久。明知我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却还是坚持听完。他曾说过,他许久不曾听过心里的话,也不曾看过一个人真正的脸。所以希望我永远不要瞒他,告诉他我最真实的心意,哪怕是冰冷的拒绝。他不想再看无声的沉默,还有心知肚明的那些周正的谎言。
“好……本王记得了。你去罢,今日的话,忘了便好。”又过了一会儿,他向上扶了扶氅衣,推开我正要上前为他系紧带扣的手,挺直了胸膛,如主人一般的吩咐我。
“是……”我躬身告退,一路快走,却知道自己已然被永平郡王的一番话说乱了心思。这些在东宫的日子,我何尝不是战战兢兢,日日带着紧绷的心弦,不变的面具。他偶尔在我面前卸下这副重担,可我呢,又有谁能来倾听我的内心?
而那个曾经在我心中隐隐存在过的人,未来又将与我是怎样的结局呢?他从不似两位郡王这样会表露心声,分明痛楚加倍,也能一应如常……他只有偶尔的脆弱,可他真的很少倾吐于人……
皇嗣,他如今究竟是如何看我?我是知道他密钥的心腹,一个贴身的宫婢,是未来将要不知何时为他赴死的间客,还有别的吗?我一时竟然毫无把握……
大概走了很久,我在一方山石后面停了下来,想要拭干迎风而流的眼泪,却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响在耳边:“靖汐,你怎么了?”
“殿下……”是皇嗣,他正示意素春离得远些。我连忙躬身行礼,不曾想过他会在此时悄然出现。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没……没有。许是快到年节,有些思念亲人……”我知道今日难过的缘由,却无从讲起,便寻了个看似没有差错的借口。
他没有察觉,只是长叹一声,“过几日就是新岁,难为你了。何况还要劳动你,本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今非昔比,寻常的年赏虽有,但若有心想送你些别样的东西,本王还真是力不从心。”
“殿下……其实不必。奴婢知道自己的职责,不敢妄求其它。”
“靖汐,我……”他欲言又止,我看出他眼睛里闪出一些冲动,可他却不再多说。“你若还得空习字,可去我房中取些王右军的帖子,以你的聪慧,学起来不难。”他用习字遮掩着,好像这样能把自己紧紧地裹住。
“如今含音阁人手稀少,奴婢每天夜里恨不得倒头便睡,哪还有练字的功夫。其实,只要时常能看到殿下,奴婢就不觉得累。”
他听了眉心一皱,有些不自然,我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欠身,“殿下,奴婢失言了……”
他摆了摆手,不自觉地向着远处的宫宇眺望。“对了,今日与皇嗣妃商议送母皇的年礼,已经有了眉目,明日还要劳你一同准备。新岁你倒不必随我和郡王们入宫,不过第二日,按规矩是女眷们在嘉豫殿给母皇拜年,你就得多留些心了。”
“是。奴婢会的,殿下放心。”
“母皇不喜皇嗣妃,这你知道。所以务必要找机会寻了婉儿,适当的时候请她帮忙周旋……”
我点头称是,又听他事无巨细地继续交待下去,全然是一个心疼妻子,怕妻子受委屈的丈夫。
我心中不禁羡慕着皇嗣妃和窦德妃。眼下虽有困局,但能嫁给皇嗣,得他真心相待,的确是一个女子一生的福气。想着想着,我一时竟然痴神,差点没听清皇嗣的千叮万嘱,又怕他相疑,只好满怀羞愧,又满脸通红的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