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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停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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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我要向何处而去,满是哀伤地出了府门。一个在宫府生活十多年的女人,一事一物皆他所赐,想要还尽也不可能。我卸下钗环,除了贴身的衣物什么都没有带走,只有那张初相遇时他赠的字,我实在割舍不下。
我沿着坊市一路行走,竟不知落脚何处,眼见宵禁的时辰快到,伤心又慌张。恍然间我看到有快马闪过,上面乘着紫衣袍衫的贵人,我幻想是他,却也害怕……直到马蹄冲向我,急速地向下劲踏,我才愣住在那。
忽然,一个有力的臂膀将我揽住,在马蹄下滚了几圈。也是一双熟悉的手臂,在停下的时候,我自然又一次看到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
“姐姐……你没事吧。”三郎也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瞪着远去的快马,而后一下子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我没事。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知道了,是不是?”我本浑身无力,可见到了他,还是觉得温暖。
“我一早就让素春帮我盯着,你若有什么事,他会来报我的。”他叹了一声,俯下身子将我扶起,“走吧,先替你找个住处。”
“我不愿回豆卢家去……”我失声道,宛若一根无处可依的飘萍。
“我知道。姐姐,你跟我来就好。”他扶我上了马,轻轻拉动缰绳,一路走得不快,只因我不得不用他的身体支撑自己。眼看快要出了城,我才明白,他竟带我来到入宫前在保宁坊的旧居。
“三郎,这里也还是豆卢家的别庄,我不能在这儿。”
他微微一笑,“这早就不是豆卢家的了。自你那日被带入宫禁,官兵就封了这里,过了好几年才还给本家。你伯父嫌不吉利,就卖掉了,是我命人悄悄地买了下来,如今这里是我的一处宅子,我并不常来,只放了些书籍古画在这儿。”
我点了点头,“也是我们初见的地方。”原本想要谢他心细,可话一出口,却勾起了无限忧伤。
他抹去我的泪,倒也不曾多劝,推开里面的门,“姐姐,你现在这里住下,养好身子和心情。日后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谢谢你。”我走进这收拾得很干净的屋子,早已看不出从前的影子,却还留着一丝亲切,能抚慰我心。
三郎从外面唤了一声,进来一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向他行礼道:“见过郡王。”
“这是音儿,日后就让她跟着你,在这儿服侍你吧。若想见我,她也会替你安排。”三郎叮嘱我,又不忘再三吩咐娴儿务必用心。
见终于安顿好,他便柔声道:“姐姐,马上就到宵禁的时候,我不便多留,今日就先走了。你答应过我,无论遇到什么,都一定要珍重自身。所以,好好休息,我得空会就来看你。”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顺从地应声,想要起身送他至门口,他却按住了我,只要我早些歇着。
“三郎,不要告诉……”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叮嘱他道。
“我懂。姐姐放心。”他一面答着,身影早已消失在仓皇的暮色里。
院子渐渐安静下来,我不知觉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还有那个在雪暮中仰望夜空,流淌清泪的男子,我竟从未忘记过他的身形。
又是伫立,流泪。
音儿见我难过,连忙上前道:“娘子还是先沐浴一番吧。后面的暖阁已收拾妥当,娘子且先将就睡。明日喜欢怎么摆设,吩咐奴婢便是。”
见她恭顺,我也不好推辞,依言进屋沐浴更衣。她替我放下帷帐,又熄灭了几盏灯火,早早退了出去。我止不住流泪,难过更是无从释怀,脑海里来来去去都是他的影子。
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也不相信十几年的情分如此单薄,可我如今竟又回到了这个孤单的地方,来修复自己,或许,是要将他永远忘记。
我几乎一夜未眠。在晨光缭绕的早上,好像听到远处传来那宫门的钟声。就是这一刻,我仿佛我亲耳听到了那充满讽刺的奏本启奏在太极宫的殿上,皇帝笑着允准,相王与伯父都长舒口气。不过一个女子,招之来弃之去也不算什么,何况是皇家,处置一个无有所出的侍妾。
又是半日的流泪。音儿并不劝我,也不会轻易打扰我。她问了安,伺候我梳洗后便一直在外守着。
就这么过了几日,我虽心病难医,身体却是好了许多。娴儿送来茶水,见我有了些力气,方才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
“娘子今日气色看着好些了。”她低着头,目光垂落在地。
“谢谢你照顾我,这几日劳烦你了。”我客气地应道。
“这是郡王吩咐给娘子的,说等娘子好些再给。”她双手递来一个锦囊,看似有些分量。
我接过来一看,却是不少缗钱。她又道:“郡王说,娘子不曾带些体己出来,宫外生活总是要用钱的。日常供奉他会派人送来,这些不多,娘子若想出门走走,偶尔零用。”
“郡王总是这么周到,你若方便,替我谢谢他。”虽然对一个郡王来说这些都是小事,可他如此心细,我还是感到一丝暖意。
“娘子可要出去逛逛?外面天地广阔,娘子会喜欢的。”她很小心地问我,见我不语,又道:“其实……也是郡王吩咐的,让奴婢试着带娘子出门,心情也会开阔的。”
我知道她是好意,可自己身上却实在犯懒,勉强一笑,“也许终有一天会走出去的,可现在好像还不行。音儿,你若无事,坐下来陪我说说话也好。”
“奴婢不敢。娘子有什么要的,吩咐奴婢即可。”她低着头,总那么规规矩矩的。我勉强一笑,善意道:“你不必这么拘谨,又不是在府中。这儿只有我们两个,随意些就好。我如今不过是个普通人,实在无需什么礼数。”
她听了,倒也会心一笑,“娘子真是和善,不过奴婢可不敢不守规矩。娘子不必在意,就算长安的大户人家,家里也是奴婢成群的,郡王是不想让娘子受委屈。”
罢了,随她去就好。我又随口道:“也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郡王的?”
她敛起眉来,说道:“奴婢是郡王当年初次出宫开府时买的,一直在郡王身边伺候,去年才到这个别院里帮着打理。”
原来如此。“看得出他信得过你。只是,郡王年轻,又一向开朗,怎会喜欢他信得过的人都这么拘束呢?”
她又低下头,想了一想,才道:“不瞒娘子说,郡王从前是不喜欢沉闷,待下人也是极好的。可不知怎么,这一年就严谨了些,奴婢们都不敢不遵循规矩,说笑也少了很多。尤其是陛下登基后,郡王好几次整肃内府,奴婢们伺候久了,知道主人的性格,都不敢有一丝逾矩的。”
我不禁一叹。这话看似无意,但我却能体贴出三郎的用意。相王之败,令他胆寒,且究竟功亏一篑在哪,仍然讳莫如深。所以,他也不得不肃清门户,看人用人都极其小心。尤其这些贴身伺候的仆从婢女,看似卑微,可若怀有异心,却也能掀得起不小的风浪。
我见她似有遗憾,便道:“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毕竟我也是借住在此,一切皆遵郡王府上的规矩就是了。”
她松了口气道,“娘子果然聪慧,那奴婢去给娘子再添些茶来。”
“郡王这几日在忙些什么?”我忽然一问,总觉得三郎不该这么久不至,难免有些疑问。
她有些躲闪,道:“这……奴婢也不知。”
“可是发生了什么?”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接着问道。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虽然郡王叮嘱不让奴婢嚼舌,奴婢觉得还是该让娘子知道。相王殿下他……已病了好些日子。郡王几日不来,便是在相王府侍疾呢。”
我心中一疼,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可严重吗?”
“奴婢只知是风疾发作,郡王在的这几日,一直是下不了榻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我的眼泪强忍在眼眶,他本就有风疾的旧症,后来又添上别的病,总是难愈。何况,他每次重病,都是惊惧伤心之时。
“谁让你多嘴?”我正在伤感,却见三郎推门而入,他显然听了音儿的话,有些不悦。
音儿屈膝告罪:“郡王,奴婢觉得娘子应该知道。若是一味瞒着,娘子心意难尽,终究意难平。”
“虽然有理,可也不该由你来说,下去领罚罢。”三郎低沉着声音发落道。
“诶,不要……”我原想拦着,可想到音儿刚才说的话,却也不好多言。眼见音儿谢了恩,便自去院子里跪着。
三郎不语,坐着不动。我倒觉得有些尴尬,起身为他斟了杯茶,递到他的手中,站在他身旁候着。他端起来抿着,抬头望我:“姐姐不问?
我不由低头一避,“我……我不问。你愿说就说吧。”
他叹道:“自那日后,父王就卧病不起,御医说这次的风疾比前些时候都重,用了好些个药,这么多天了,总算没了大碍。可还是如今几个御医轮番在府照看,看样子还得好好调理一番,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我心中自然不好受,但不知怎的,觉得在他面前还是应该忍住,于是说道:“我懂,之前也有过几次。虽然凶险,但却是旧症,总不难治才是。”
“父王郁气难抒,这病一半都在心里。”他若有所思,还是一语点破,却又细细地看着我。
我知他在试探,却不好多言,“如今我已得旨意,自是回不了头。好在侧妃和风竹都是妥当之人,会好好照顾,也请郡王多多上心了。”
他点了点头,竟暗自愣了神,半晌也不言语。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不是说,那病没大碍么?”我不由地问道,看样子,他今天带给我的,应该不是太好的消息。
“我有话对你说。可今日实在有些疲累,若这么凭空谈起,有些闷,也难说出个好歹,想在这儿先睡一会。可好?”
我看他已用手掐紧额头,有些昏沉,于是点头道:“我服侍你。”
他嗯了一声,任我为他褪下鞋袜。我刚刚掩住被角,就听他轻声道:“去让音儿起来,替我好生安抚两句。”说完,竟就这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