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7、上阳 ...
-
我跪在相王身后,听着新君赐封安国相王的圣旨。我知道他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却也只能恭敬地谢恩叩拜。
三日前,陛下下诏还政于唐,李显即皇帝位,一切法礼重回高宗时代。叱诧风云的女帝、大武周朝,忽然宛若一场冰冻的记忆。
相王双手捧着澄黄的卷轴,打开一遍,又轻轻的折起。他的眉头蹙得极深,自嘲道:“靖汐,本王终究不曾做到,不能给你永远的安心。相王府还是相王府,可这天,却戛然生变。对不起。”
“殿下……”我不自觉地挽住他,心中也有酸楚,“能全身而退,足见殿下谋略。何况成事在天,又何必自责自苦?”
他摇了摇头,“英明如太宗皇帝,也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可本王的性子总不那么坚定,患得患失,也难怪老天不佑。靖汐,你别怨我无能就好。”
“殿下哪里的话?靖汐怎会贪恋那些?其实无论在这儿,在东宫,抑或金銮宝殿,靖汐求的不过是与殿下相伴,平安度日就好。”
我轻言安抚着他,深知一个男人的挫败并非三言两语能够抚慰,但我必得有十足的耐心,只为他在支应朝堂之外能有个温暖可靠的所在。毕竟,如今掩饰也好,藏拙也罢,比起当年的东宫岁月其实还要更难。
新帝即位,即封韦氏为皇后,整肃宫廷。可见从前的筹谋能这般有章法,韦氏出力不少。新帝于房州时曾答应韦氏“若有他日,随心所欲,绝不阻拦”,倒不曾食言。只是不知在韦后的手下,这些李氏儿孙究竟会不会得到好的结果。
还有太平,她也因大功而被赐封镇国公主。其实她为避兄弟相争之祸,闭门久矣,可那日却似乎从天而降,有了拥立之功。此外,张柬之等皆封王拜相,无限风光,特封袁恕己为凤阁鸾台,同平章事。
一切似乎顺理成章。一场宫变的结果竟然看似皆大欢喜,除去一人,便是陛下。她迁居上阳宫,累日不见生人,听闻身体也越来越差。新帝、相王、太平携一众子女入宫,也不得见,仅传出话来,每个十日于观风殿前问礼。
就这样过了许久,忽有一日,陛下命人唤相王和我一并到上阳宫去。相王心下一沉,未有犹疑,便与我匆匆入宫。
深秋落叶飘散,残枝孤零零的在风中摇曳。天幕云野正是一片苍白,倒显得九重宫阙越发肃穆。
宫婢缓缓开启宫门,来往的仍有年轻俊美的男子,他们是宫变后新帝亲自挑选送来侍奉的。可无论怎么看,也不及当日二张神采姣妍。
陛下正在殿里的暖阁倚着,颤巍巍地在宫婢手里喝茶。虽有几帘屏障,却也能看清楚陛下头发花白,皮肤暗沉无色,只有那唇红残存着几分精神。
“母亲……”相王见状,连忙伏于珠帘外跪叩。我亦随着行礼,见陛下目色动容,也涌起一阵心酸。
她点了点头,唤相王至她身前坐下,又对我说道:“怎么,不知道该唤我什么了?若称陛下,外面早已换了天地,若称太后,又怕触怒于我,对不对?这不怪你,堂堂一国之君,到头来不过一个孤寡老妇,是怎么都不合适的。”
“靖汐愚钝……”我的确不知该称呼什么,便只好伏跪于地,听那声音竟再也不似从前威仪。
“我已对显儿说,恢复我大唐皇后的身份。日后见了你父亲,只当浮生一梦,有过些不同寻常的景象罢了。”陛下说得那般平静,好像生死荣辱,已全无关系。
“母亲一生辅佐父皇,功不可没,实在担得起一代雄主……”相王亦是难过,见母亲已至晚景,便也实在难提那些宿怨。
他还未说完,陛下便抬手止住了他,“这些功过,不必多言,就留给后人评说吧。旦儿,我今日唤你过来,不过是一个母亲,想要再看一看她的儿子,叮嘱几句。”
“母亲请说。”相王眉心微动,必是五味陈杂。看陛下的气色,已知时日无多。
“要护好你妹妹……”陛下说着,便咳嗽不已,过了好一阵,才又缓了过来,“太平擅权可以,但若也有称帝的念头,你务必要设法拦阻。朝臣们不会再许女子称帝,等待她的必是灭顶的灾祸……”
“是。母亲……儿臣明白了。太平,她虽娇惯,但还会听我一言。”相王心中从来都不赞同女子染指政事,何况称帝?陛下此言倒也说进了相王心坎。
“旦儿,这些日子,你瘦了。与贵为皇帝的兄嫂相处,更难吧?”陛下忽然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抚过相王的脸庞。
她叹道:“昔日为了帝位的稳固,我对你从不曾宽容,让你受过很多委屈。可我毕竟是一个母亲,在我心里,从来没有凭空想要你的性命,尤其是你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死了……可现在不同了,你们李家的兄弟,为了龙椅,又能有几人和睦相处?我怕,怕显儿也终有一日容不下你……”
“母亲……”相王眼中泪水充盈,他知道这是陛下的心里话,也的确是这么多天以来他最忧心的。
他亦长叹一声:“儿臣要如何做,才能保住平安呢?母亲一生浸淫深宫,又是亲手把儿子置于现在的处境,可有什么良策吗?”
“这要看你的心,究竟有多大。”陛下嘴角抿起,若有所思地说道。相王微微一颤,想来陛下已然察觉宫变前的真相,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一篇话来。
“旦儿,我也会叮嘱太平,让她护着你。所以,那日我才派人秘密召她入宫,拥立李显。有你们兄妹二人相互照应,朝中大多的事都能周旋……”原来,陛下早就安排好了,在这关键的时候将太平公主扶上权位,好她能有更加显赫的身份护好李家武家。
相王自然知道陛下的深意,说道:“母亲筹谋良多,让儿子越发惭愧。儿子愿尽为臣的本分,后半生平平淡淡即可。”
“你能这样想就好。改日带着你的孙儿们入宫,让我再见上一面。”陛下颔首,像是自然而然走到了终结。
眼见陛下已有遣去之意,相王终于忍不住,垂泪道:“儿子也有一事想问,请母亲以实情相告。”
陛下闭上眼睛,嘴角微微颤动,挤出几个字来:“旦儿,不要勉强我了……”
“儿子只是想问……”相王并不甘心,情尤深切。
“不必再问了,我不会说的。都过去这么久了,何苦让你日后想来总是恨我……”陛下挥了挥手,“你去罢……”
“阿娘……”相王耐不住悲伤,唤出一声阿娘,倒把陛下唤得老泪纵横。我知道,他想听陛下亲口告诉他当年皇嗣妃和窦德妃的事,哪怕知道她们葬在哪里也好,可陛下却终究没有让他如愿。
无奈间,我与相王正要离宫,却见陛下身边的宫婢一路疾走,只说忘了给我一样东西。相王低落,一直不曾言语,忽见陛下唤我,赶忙握住我的手。
“殿下,我懂,我会再求的。”我轻声答应,见他放了心,才默默地和宫婢回到上阳宫去。
陛下将一包花籽和一枚令牌放在我的手中,“靖汐,这是洛阳红,也叫紫二乔,是这世上最名贵的牡丹花种。明年春天,你便将它们分种在两处。一处在相王府,一处在太极宫嘉豫殿背后的山石旁。记得,这花喜阴,得空多来浇灌它,用旁边的井水即可。这令牌么,允你在必要的时节出入内宫照看。记得,上面另有玄机,除此之外,勿做他用……”
“是……靖汐记下了。”我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一时泪水长流。
“不必叫他知道。”陛下静静地说着,似乎不合情理,却那样笃定,“只当是寻常的花木,你若得空,便多陪他赏玩,便是尽心了。”
我无言以对,只觉手中心中都是沉甸甸的。
“靖汐,好好照顾我的儿子。就算他也曾辜负过你,可那都是因为我。你若有怨,便都怨我。别和他离心,答应我……”
我自是庄重的应着声,任由眼泪静默地滚落。
殿下在府中等我的消息,我内心摇摆,但最终摇了摇头。只怕他知道以后会更难过,或在心里又一次点燃那种怨念,实在无利于日后的处境。他也相信陛下不会有什么例外,只当一段当年恩怨,不日就将随着陛下的凋零而最终消失。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陛下崩逝于上阳宫,年八十二。陛下与高宗皇帝合葬乾陵,称“则天大圣皇后”。
入土为安之日,我也在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中。那日,她还让我陪她走走,还抱怨过身边已无旧人陪伴,连婉儿都去逢迎新君。只剩我,一个似乎从来不属于皇宫的人,倒让她愿意说出心里藏了几十年的独白。
“这些日子,我总是想,若我没有入宫,没有历经太宗皇帝的冷待,我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后来,我把这里一点一点建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一辈子也算没有白过。
其实,我不怕死。甚至期待着日后到了地下,遇见了太宗皇帝,想看看他会怎样看我。我想向他炫耀,向他报复,也想问问他,为何我的努力从来都不被他认可,问他会不会想到我真的夺下了他最看重的江山。然后笑得灿烂,看他发怒、无奈又不得不刮目相看的样子。
他是世上唯一能够给我挫败的人,我恨过,也问过自己,这种恨背后的爱到底有多深?你说,这可不可笑?可这个不散的心结却支撑我一路走到现在,就当一场游戏吧。只遗憾他不曾真的身在其中,而我,曾经赢下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说到这儿,我又有点害怕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