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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视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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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后,玉真又一次禁闭观门,数日不出。听闻她时常呆坐,泪水涟涟。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什么让她有信心的事。她出道原本是权宜之计,如今看来,却是她自己再不肯回头。
倒是三郎的伤竟有些重,不少日子了,还是下不了床。我心头不免惦念,趁殿下入宫议事,向芳媚告假出门,绕到临淄王府看他。
守门人一见是我,立刻会意,将我从侧门迎入府中,一路竟不见任何女眷侍从。我心下好奇,问道:“我贸然来访,是否有所不便?怎么也不见郡王妃她们?”
那人躬身道:“孺人有所不知。郡王如今都在与府中相连的一处密阁中养病,无郡王的允许,女眷们不敢擅入。”我点了点头,三郎一向刚毅,想来府里无人能做得了他的主。
我推门进去,见三郎正伏卧在榻上,已是初冬,背上却只浅浅地罩着纱衣。他见到我,高兴道:“姐姐,我以为你生气,再不理我了……”
说着,竟一起身,那纱衣却不由地滑落下来,他连忙不好意思地掩住,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他又忍不住疼,哎呦起来。
我不禁觉得好笑只好上前替他遮上,又见他脊背光滑朗峻,不由地脸红起来,道:“你看你,这伤还没好,急什么。”
我见那伤口仍然青紫,又有血痕,心疼道:“十杖而已,怎么还没好全?难道宫中掌刑之人不知你身份,下手这么重?”
三郎摇头叹道:“怎么不知?多半是二张的主意,趁此机会也给本郡王一个教训罢了。”
我低头细细察看着伤痕,道:“恐怕还得养好些时候了。你怎么一个人在此,郡王妃她们也不过来照顾你?”
“罢了,没的麻烦。如今她八面威风,怕没这个功夫。”三郎苦笑。
“那……刘氏呢?”
“她怨我把嗣直抱给郡王妃抚养,总是别扭,倒有大半年了。”
“你呀。若是小芙还在的话,我定不会放心不下,还私下跑来看你。”我忍不住一声感叹,故作起身要走的模样。
“姐姐……”他一把扯住我的裙角,“我就知道姐姐不会真心弃我不理。身在宫府,谁不是满心满腹的无奈呢?姐姐就别怨我了。”
我点了点头,看他一脸真诚的样子,也实在拿他无法。我替他倒了杯茶,不禁抛出一问:“三郎,仙蕙和重润的事,殿下想必是和你交待过的。你又洞明世事,知道深浅,怎会一人鲁莽,跑到御前求情呢?”
三郎向窗外一望,方才低声道:“姐姐还是有所察觉了。其实,我与父王商议过,他自然是允了的。”
我听了大惊,“为什么?既然有救,殿下为何不自己出面?若如他先前所说那般绝对,为何又让你去求情?万一陛下一怒之下牵连到你,可怎么办呢?”
他倒是庄重的一叹,“姐姐,你果然心里还是在意我的……有你这担心,我那天就算死在杖下,也没什么遗憾了。”
我无心和他打趣,问道:“你莫要乱说了,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郎收起神情,徐徐说道:“姐姐倒忘了,皇祖母最忌讳李家会如铁板一块?那便是铁了心和她抵抗。三伯一脉此番获罪,其实也是毁在这儿。不是吗?
若有个不懂事的,只顾表面的那些情分,看不懂其中道行,还有分崩离析的可能,不是很好吗?你说,我是不是最合适不过?反正我自小冲动,也不止这一次。”
我能明白他的所指,可心下还是忧心,“可这也太险了。仙蕙那已经是大小四条性命,你为何偏偏还肯?殿下怎么会舍得?”
三郎变得有些无奈,“我若不去,还能有谁呢?难道会是大哥吗?自然不会。父王也绝不会允许大哥犯险。而我就不同了。若皇祖母降下重罪,他和姑姑足以保我无事,若皇祖母只是轻罚,不过是我受些皮肉之苦,相王府既有珍惜手足的名声,也不会得罪二张,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事罢了。”
他忽然低下头,叹道,“父王……也许他心中便是这么看我的。这出头之事,我最合适不过。对于以身犯险,我似乎天生有着护身符,总能化险为夷。”
“可是……”我只觉骨鲠在喉,不知该从何处再说下去。
三郎的脸庞笼罩上一层少见的忧郁,慢声道:“为君者深谋远虑,面不改色,为臣者自然得人尽其才。父王自然早就想好了。我若不这么做,用谁来换父王一脉的平安?再说,相王府今日需要求得生机,明日需要拼下宏图,也总得有人走在前头。这迎头剑戟,就……就先冲我来就好了。”
“三郎……你的意思我不明白。”我心中涌起的忧郁不比他少。难道他们父兄已私下谋定了不少,而三郎所扮演的,就是那个最危险,最辛苦,又最需胸怀和忍让的角色?前者也许他有,也能心甘情愿,那是他的男儿心性所致,可后者呢?殿下怎会有把握让三郎选择淡泊?
我不由地陷入沉思,好像想过多少日后的刀光剑影,才听得三郎道:“姐姐,你明白的。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至少现在,此时,我没有旁的选择,父王也没有。我必须为相王府承担起这一切,为父王破局,也为大哥支开这些可能的风险和不利……”
“可是你呢……三郎。谁来护你?难道相王府也不再是能守护你的港湾了吗?连你父王也答允让你总是身涉陷阱?”
“你放心。我并不是被迫的,姐姐也无需因此而怨及父王。姐姐想想,我是相王三子,不用说放眼朝堂,就算在府中也是非嫡非长,一切的功名只能靠自己去挣……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的命运。我不会害怕艰难的,也不会抱怨什么。相反,我会做好,我会知道自己的使命和职责所在……”
他本是自嘲一笑,说到这儿的时候,却忽然有些脆弱,用力地握住我的手道:“反正我骨子硬,再说,还有姐姐来看我,让我觉得温暖的……”
“三郎……”我又一次望着他的脸,只能唤出他的名字,却再也不知说些什么。这些日子,我已隐隐感觉到,殿下父子的心志恐怕绝不在护国护兄这么简单,而殿下当年答应狄仁杰的作为也在紧锣密鼓。只是我不曾想到三郎在这其中的角色,如同一把利剑,或者,恰如能够一个引开注目的靶子。
“姐姐不必如此……我会为自己打算的。”大概是见我怔住了好久,三郎忽然轻松了些,露出那种从前的笑容。
我嗯了一声,从他的声线里回过神来,却看见榻旁无心倾倒所剩的药饮。“你……你原来每天都把药倒掉?怪不得……你故意好得慢些,好让殿下和大郡王心疼的?”
他竟又顽皮起来,“那又怎样?平白无故受罪,其实只为父王和大哥的地位。我还不能放纵几日?”
我无奈地摇头,向外面守着的侍从要了药来,“这便是胡闹了。若耽误了伤情,岂不是让人难过?快些喝罢。”
我正端着药碗,他却做出一幅要我服侍的样子,我又是摇头,但也只好细心地喂他。他好像当年那个听话的孩子,在我手中,一口一口地将药喝尽,一脸满足。
我又递上净水,笑道:“你既然无事,那我先回去了。”
他却不急着留我,反而轻声一问:“姐姐,这些年我们难得私下里见面,你过得可好?父王他……究竟待你如何?”
我不由地停下脚步,又回过身来,看他那仍然含着柔情的眼眸,似和当年找不出半点分别,“我很好。殿下他待我如初,府中亦没有别的女眷,我只盼一切平安。”
他微微点了点头,“姐姐,父王已不能再给你一个孩子,你却一心待他,在他身边照顾他。想到衣衫冷暖,长夜掌灯,都有姐姐相陪,我还真是……羡慕得很。”
不知怎么的,我原该离去的,却听三郎这话亲切稠密,竟不由自主地回到榻前,低声道:“虽有遗憾,但我不怨的。许是使命吧,也是真心。”
他低下头来,想要挪动,靠近我一些,道:“只是,既然我们决定要从长计议,可能并不能如姐姐所愿一般静好。如果……如果有一日,我会有危险。或者,我被父王所弃……姐姐,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不!不会的……你父王,他不会的……”我忽地站起,想到那些被他轻易剖开的那些潜藏的可怕,脱口而出。
他好像不曾在意,道:“只说万一呢。父王的性子姐姐再熟悉不过。其实只要细细一想,我与大哥谁会更险,姐姐不会不懂。所以,从前我做些什么,不过为了自保,姐姐就更该原谅我……”
这么多年了,我怎能不知皇室的无情?却无一能将他们从这深渊中挽救出来。任他们在其中有着多少阴谋,我也只能盼着自己在意的,和最亲近的人能够不被所伤。我不由地点了点头,知道许多事也不是他能左右。
他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些动情的说道:“我只怕从前的事姐姐说我无情,也怕姐姐心中与我有了隔阂。所以今日姐姐能来看我,我不知有多么高兴,这才把心里的恐惧说给姐姐。姐姐,你知道么,这些话,我不会说给任何人。或者是说,我只会说给……母亲。”
我的心一痛,那年一抹绝望托付的可怜身影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替他掩上衾被,像那年一样,轻轻地拍着……他也安静下来,享受一点难得的温暖,仿佛回到了从前。
过了一会儿,门外忽然有亲信告进,道:“三郡王,陛下刚刚下旨,命相王殿下为检校安北大都护,天兵道元帅,统诸军再击突厥。且定于下月西入长安,皇子皇孙皆随行,好就近平叛。”
三郎听了,与我久久相视,目光中透出许多我读不懂的感觉。我一时不愿多想,只在这仍有温暖的氛围中默默念着,长安,长安,一别多年的长安,终于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