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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时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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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究还是推开他,挣脱开他的手臂。可那一时的情形却在深夜又一次入我梦来,我说着:“李成器,你醉了,不要犯错!我再愿听你信你,但却不能对不起你的父王……再说,你对我如何我虽能知。但我呢,你应该明白,我对你并无旁的意思……”
我一下子惊坐而起,紧紧地抓住衾被。好在昨晚没有发生什么。我下意识的轻轻喘息,吸入肺腑的是却一股未散的浓酒香气。我披衣起身,睡意全无,忽然想要出门走走,透透气。
夜已很深,殿外守夜的侍从和宫婢昏昏欲睡。我一路前行,竟无人拦阻。我似乎从未这么晚走过东宫的回廊,却也第一次发现夜深之时的迷人之处。
倦鸟还家,早已栖息。朝开夕落的花朵正在休养着精神。明月临空,亘古不变。这也许是来自远古的月光,而未来也会有人因此而看到我们。谁能想象,大唐东宫,一个富贵至极,显贵至极的所在,却时时处处有着悲心惆怅。
倒也尽不然。我看到远处灯火将熄,竟有恍惚的笑声传来。是三郎。恐怕他已识得女人的滋味,更加眷恋这销魂的夜色。而皇嗣今夜也非独宿,想来风竹正是承宠之时。
还有暗处呢?人言太初宫里多风流,连宫婢亦能尽享其乐,不就是婉儿所说的一晌贪欢,摄人心魄?
我一面任思绪流淌,一面随意地走着。虽然无关于我,但不知怎的,心中却尽是惬意和满足,好像我也被这深夜宠爱了一样。
忽然,廊角之处竟有人声,打破了我的悠然。难道是我刚想着,就有哪个宫婢的好事被我撞上?
只见一个宫婢正坐在廊下,将一个精致的香囊攥在手里,叹道:“郡王也真是的,非要难为我……”我定睛一看,她手中竟是我给李成义做见面礼的承露囊。
难道说?我不禁有些吃惊,正在犹豫之时,那宫婢已然见我,一阵惊慌,想要将承露囊藏起,却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
我拾了起来,自是满心疑问,“你叫什么?在哪个殿里当值。”
她慌忙一跪,“奴婢……奴婢名唤瑞儿,是府库制衣的,半月前才刚入宫。”
“怪不得,我见的不多。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些什么?”的确是新来的宫婢,说话谈吐之间还紧张得很。
“没,没什么……奴婢只是喜欢这里清净,晚上便过来走走……”她揶揄道。
“你最好说实话,或许我能饶你。且不说你鬼鬼祟祟,甚是可疑。但看这承露囊,可是你的?从哪里来的,要拿去做些什么,最好不要瞒着。”
“这……”她好像更慌张了起来,见我追问,便吞吞吐吐:“承露囊,是奴婢的哥哥送给奴婢的。奴婢思念家人,就拿出来看看。”
我微微一笑,“你这哥哥可也是皇亲国戚?这承露囊用的织锦是贡品,图案也是上用,可是常人所得?必定是府中哪位郡王的东西罢?”
“这……这。”她自知无法再遮掩,方才说道:“孺人。这是……是衡阳郡王的。奴婢没有……孺人别误会,奴婢没有偷盗郡王的东西……只是……”她欲言又止。
“哦?既不是偷盗来的。难道是郡王赏你的?还是你思慕郡王,悄悄拿来寄情的?”我添了些严厉的神色,问道。
“孺人……奴婢不敢。奴婢……”
“你若坦荡,便说实情,有何不可?告诉你吧,这承露囊是我亲手绣给衡阳郡王的。刚才不过是试探你。幸好你没混说,若是说差了,恐怕现在就不在这里了。”
“……孺人。奴婢照实说就是。衡阳郡王昨日来制衣处寻了奴婢,让奴婢照着承露囊再做个一模一样的,且明日就要奴婢绣好给他。说,说大郡王大婚的时候要用。奴婢不敢违拗,可这承露囊用的是蹙金旋针,极为繁复,一日半日怎能做好?奴婢只怕明日交不了差事,郡王责罚。”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在房中赶工,一个人跑到这儿来?”
“孺人,奴婢真是腰酸背痛,来这儿休息片刻。再说,孺人定然知道,这承露囊在夜色下看有隐隐的光亮,才是完美无缺,奴婢刚才正在比对呢。”
这倒不假,我想了想,又向她道:“你说的若真,替郡王做事,并没有什么。可你刚才为何遮遮掩掩,又神情慌张,分明是有所隐瞒,”
“这……郡王说,说,这事切不可让孺人知晓……”
我更疑惑了起来。说来也怪,李成义若是喜欢,直接说与我又何妨?何必悄悄寻了制衣处的宫婢费心仿制一番?
我叹了口气,道:“他既是我之子,为何要瞒我?想来也并非他的本意。你若告诉我缘由,我倒可以日后关照于你。”
那宫婢咬紧嘴唇,半晌才道:“这……奴婢听郡王说,这香囊是要送给魏王家的仙宜县主的……说那日宫宴上,县主见了喜欢……”
原来如此。那日李成义身边的小仙主就是仙宜,他难道是在特意为仙宜准备信物?我暗自摇头,如今大郡王将要成婚,三郎身边也有姬妾,倒也怨不得他生出些儿女私情。可偏偏是武承嗣的爱女,这不又是一桩难事么。
我对那宫婢道:“既然如此,你将剩下的工料用物送到怀湘殿去。此事我自有分寸。”
那宫婢听了,只得行礼退下。而留给我的一整个长夜,却是灯下捻针,一夜未眠,才将承露囊剩下的功夫绣制妥当。
我左思右想,决定不动声色,先看看再说,次日便悄悄将绣好的承露囊还给瑞儿,让她按照成义的吩咐送去给他,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也勿要让成义知道我已知晓此事。
东宫各处已是张灯结彩,按照郡王大婚的礼仪布置妥当,只待明日吉时一到,迎娶郡王妃入宫。我撑着困倦的身子,又各处仔细察看一遍,总算放了心。才刚回到房中,却见皇嗣正在等我。
“殿下”,我连忙向皇嗣行礼,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他示意我起身,坐到他身边来,说道:“成器的婚事,各色都已备齐。你辛苦这么多天,本王总要来道一声谢吧。”
“殿下……这是哪里话。都是妾身该做的。”我一面低声说着,一面细看他的形容,虽不是愁眉不展,但也似乎拢着一层淡淡的阴云。
过了一会儿,我见他只是低头抿茶,便问道:“殿下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再怎么说,大郡王成婚也是喜事,殿下做了长辈,该高兴才是。”
他长叹一口气,点头道:“旁的都不要紧,本王只是觉得,对不起他娘亲。皇嗣妃最疼成器,如今若看到这些,本王都不敢猜测她是悲是喜,心里总归不好受。”
我知道他又在自责。可这一切谁又能选?皇嗣妃若在,怕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还不一定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心中一酸,不禁又回想起那永不会变得模糊的一日。李成器的确曾是她的希望与骄傲,而这一切却早早幻灭得彻底。
“殿下,我懂。只愿大郡王夫妇能够琴瑟和谐,多些真诚,少些羁绊,总会好的。若真有什么难事,那妾身陪着殿下,一同为他们遮风挡雨,这样皇嗣妃也能安心了。”
他听了我的话,似乎也感到一些安慰,点头道,“靖汐,谢谢你。”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支鎏金芰荷的簪子来,递到我手中。
“这簪是那年本王和皇嗣妃同游坊市时一眼挑中的。她舍不得戴,又笑说式样青春些,将来留给儿媳最好。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却不在了……明日大婚时,你就代她送给元若罢……切不可张扬。”
我打量着这精巧的工艺,原是一番慈母心,早已被深深地打动。听皇嗣这么说,却不好直接应承,“殿下……这,这不合规矩。妾身不能越俎代庖……”
“若要论规矩,东宫谁也不能替代。可要论心意,谁又会比你更合适呢?”皇嗣握住我的手,说得十分恳切。
“不光本王信你,成器也信你。他日后若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本王心里清楚,你是能劝得动他的。这只簪子,只当你劝他要全了他娘亲的惦念和牵挂。他才会懂得,才会安下心来,当自己是个已经成过婚的人,不做什么出格的事……”
皇嗣目光深重,我也点了点头,庄重地答允下来,“是……殿下放心……”
皇嗣似乎也想要告诉我他的隐忧,才说得这般委婉,话中有话。我想到那日李成器在我面前吐露心声,不由得更加明白皇嗣这番话的确煞费苦心。
“殿下,妾身自是一心一意服侍殿下的,再不会有旁的……”不知怎么的,今日的一切分明不曾绕到我的身上,而我却脱口而出。
他听了,默然不语,只轻拍我的手背,攥着我,慢慢向外走去。一路的宫婢都躬身行礼,退到我们身后不远处。东宫各处皆是红烛红绸,金碧辉煌,满目交相辉映。
皇嗣在我耳边轻声道:“靖汐,本王连婚嫁迎娶都不曾给过你一次,心中实在愧疚得很,但也知道难以弥补……借成器的光,带你一同走走罢……”
我扭头,嗔怪道:“这怎么能算?殷红长毯,为谁而铺,可不能乱。”
“只走这一小段,怕什么。再说,你的手,本王已经攥紧了。”他似听非听,只知用力。
“你还在担心我的心?我是该喜,还是该忧?还是该怨?还是等到郡王们都成了婚,这里仍然有我陪你,你便会松开些手,相信其实早已与我心心相印了?”
“我便担心了又怎么样?你还不是怕我担心,只顾表白自己。”他不答话,又刻意与我靠得近些,又问道。
“你竟还欺负我,难道是我还不够贴心乖巧,不够善解人意吗?”
“靖汐,我怎会希望你总是这般委屈自己?我想给你比这婚仪更好的东西,给你这些年我亏欠的和能补偿的一切的一切。可是……”他骤然停下,那清水一般的双眼涌起我熟悉的那一阵忧愁。
“都是外物,有当然更喜,若无也不必强求,更无需再有什么‘可是’……哪怕只有一日,只有此刻,能像这般坦诚、彼此相依便好。”
“好!本王答应你。只是你越懂事,越无求,倒让这份亏欠又增了些分量……”
他将我的手握在心口,我回望他真诚的脸庞,好像一个瞬间天地便消失了万物,只有我们,在这世间相倚。他其实鲜有情话,也甚少表达,我不禁感到亲切稠密,回味起来亦是暖意。也许,这就是我和他一段最好的时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