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缘由 ...
-
那日宴饮,竟到掌灯时分方歇。陛下有了兴致,一众人便只能尽心相陪。不管心中有多少苦涩,或觉得有多少难捱。
芳媚虽已当众落胎,但武承嗣却以“东宫少子”为由,大言此事不吉,恐有伤陛下。好在皇嗣发愿,东宫上下愿手抄千卷《心经》奉于佛堂,为陛下祈福。方才作罢。
回到东宫,皇嗣已是十分疲惫。我连忙命人备下浴汤,替他更衣沐浴。他泡在浴桶里,许久不想多言。我替他将头发散开,又将温水淋在身上,过了一会儿,总算见他松泛下来。
“芳媚怎么样了?”他问道。
“刚才去看过,宫婢说侧妃已歇下,不见人。妾身将滋补的药留下,便先回来了。”
“罢了,让她好好休息吧。你若得空,多去看看。今日这一出,怕她身心俱损,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是。殿下也常过去吧。妾身觉得,还是能有殿下的安慰最好。”
皇嗣摇头叹息:“她也是糊涂。平日看着倒好,却在此事上自作主张,本王的确不曾想到。且先看看再说吧。”
“殿下,其实女子存此心念,并不为过。不瞒殿下说,妾身虽不敢违逆殿下的意思,可殿下每次赐药,妾身心里都是难过的,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平复。”我无奈地说道。
皇嗣拉住我的手,叹道:“这本王怎能不懂不知?实在是委屈你了。可是……你也看到了是这等结果。好在从前谋反一事已过,若是放到那时,东宫焉知能存?”
我点了点头,还有些后怕地说道:“妾身此时方知厉害。谢殿下上回的果决。当时虽然痛苦,可如今想来,殿下确实是尽力护着妾身的。若有不懂事的地方,还请殿下见谅。”
我起身屈膝。他苦笑道:“谢谢你,靖汐。你能理解便好,本王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你不必如此。这终究是我的过错,让你们无辜受难,且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我听到这话,自然想到婉儿今日所言,连忙告诉他婉儿的话,又道:“婉儿让妾身替她谢过殿下相护之意。”
皇嗣道:“本王也是可怜她的才华,不必死在这一遭上。她的话,我懂。只是没想到,如今宫中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
我忽然想到这一日在宫中的些许犹疑,实在想知道原委,一面替他系上中衣,一面小心问道:“殿下,婉儿的意思,是东宫还需韬光养晦,不可心急。妾身斗胆一问,藏经阁的那个内侍,竟知东宫密钥,可是殿下安排的?还有……安金臧如今可是也在宫中布局?”
他微微点头,“的确如此。”又将我的手纂至胸口,半晌才道:“你不问,我也会告诉你的,不必这么紧张。如今我若还不能信你,东宫之中还能信谁呢?”
我感受着皇嗣手心的温度,凝望着他,告诉他我会永远是他可信之人。过了一会儿,我才问道:“那……照那个内侍所言,本欲让我在藏经阁见到婉儿,是怎么回事?”
“婉儿原该是死罪,我也只能不露痕迹地让你去抄抄经文,想用旧情提醒母皇。可这并无把握,全靠母皇的心意。”
他停了停,牵着我一道坐在榻上,才道:“安金臧安排了两个宫婢,原想放在母皇身边。张昌宗与太初宫的宫婢若再有染,母皇也许会恨张氏,婉儿的事也就好说多了。
所以,若你那日见到母皇身边添了新人,婉儿必死,本王会安排你在藏经楼送婉儿一程。你若不曾见到新的宫婢,便是计成。母皇大抵不会再追究,顶多厌恶婉儿不守规矩罢了。
本王不曾想到的,一是张昌宗无事,二是婉儿的黥刑。母皇……终究是心狠。好在婉儿坚毅,又有那梅花妆补救,不然哪个女子能坚持下来呢?”
我听了,方知宫里一日竟处处藏有玄机,不禁叹道:“原来如此,妾身懂了,还是殿下施以援手,婉儿才有救的。”
“婉儿毕竟是母皇身边的人。很多事上她若真心襄助,我们能省力不少,冒些风险也是值得的。”
我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那宫婢的命运,问道:那选来的宫婢,可已被陛下处死?”
“听说人倒乖觉,和张昌宗也是做足了功夫。被母皇掷出的茶杯打破了头,贬至掖庭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宫婢从来命系于主,这也算是好的结局了。
我心中正在慨叹,忽然想到了什么。这一次虽说为救婉儿,但这一切仔细想来却实在是铤而走险。太初宫宫规森严,侍奉宫婢都是层层挑选,怎会给他人安插眼线的机会?
我不禁一问:“殿下……莫不是……若此番救不了婉儿,便要舍掉她,用新人相替?婉儿若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便是由东宫抢了先的?所以已然让安金臧才安排好了人选?”
皇嗣倒不曾相瞒,点了点头,“靖汐。如今你也算历炼了出来,不用本王多说,大多都能想得到。”
“那……”我害怕皇嗣会说出我的猜测,心也跳得极快。
皇嗣止住我,坚定地说道:“本王不希望婉儿出事。她自幼与我相识,情分不同旁人,本王从未想过要不利于她。所以,不是你想得那样。可是若没了她,我们在母皇身边便再没有任何可用之人,不早做准备的话,那就太难了。”
“我相信……”我看着皇嗣真诚的目光,嘴角蹦出这几个字。“总归婉儿是时常帮着东宫的,只要不是真的害她弃她就好。那现在婉儿无事,那个安排好的宫婢又何去何从呢?
”
皇嗣长叹一声,摇着头,半晌才道:“那个安排好的……是元若。”
“什么?”我不禁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恐怕是被母皇察觉到了。不然,不会就这么赐给成器。虽然成器的正妃必不能出自大族,但若不是母皇心疑,也不会用一个宫婢来羞辱他。好在母皇不曾追查,只给这么个教训,若有证据,怎会轻易放过?”
我听了,只有沉默。陛下果然是陛下,见微知著,手段果决。东宫的一举一动,甚至藏在暗处只是萌动的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谁若有小小的算计,报之以的必定会是几倍的苦痛。
我不禁感到一阵害怕,不自觉地伏在皇嗣的肩头,“殿下……宫中布局,步步凶险。如今这一局未胜,到底也保住了婉儿,金臧也不曾被陛下查出。婉儿所言,‘陛下已老’,妾身深以为然,这转圜怕也就是几年间的事。殿下可要就此将息,先图个平安?”
皇嗣轻轻地拢住我,“此话不错。可宫中的风起云涌,何时断过?这次不过用婉儿的事试探了一番,便知母皇之势仍不可撼动。芳媚……哎,又添上一出,倒让武氏更喜,以为我李家再无出头之日。也罢,既然如此,这些日子便不做什么,日后也多加小心。只是苦了成器……”
提到成器,皇嗣一时心疼不已,“你莫要跟他提起元若的事。他本来心高气傲,本就深以为耻,若知道元若不过是母皇的报复,我怕他接受不了。若是将来因此夫妻不和,又是一桩麻烦。”
“嗯。妾身记下了。”我低头应着,想着这个苦果,滋味实在难受。更不敢去想李成器现在如何作想,两个月后,又如何迎娶元若过门。
“来,今日太过疲惫,不必回去,一处歇着吧。”皇嗣说道。原来一同叙话了许久,夜已深沉。
“这……侧妃今日刚刚出事,妾身怎敢承宠?妾身还是告退为好。”我自然有些不舍,可最近太多的迂回婉转,我也生出倦意。何况我若今日侍寝,芳媚定会再添悲痛,我也不忍。
“诶……靖汐,你别走,你若顾虑,只躺在本王身边就好。有你陪着,我心里踏实。”我本已转过身去,皇嗣却一把将我抱住。看他真心相留,我自然不再强走。
我在镜前卸下钗环,透过灯烛遥望窗外。“下雪了,殿下。洛阳的雪,竟比长安还多。这鹅毛大雪,也许会带给我们一点新意。”
“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只是,年年落雪,却终归不知是何年何月。”皇嗣起身,一面叹着,一面亲手为我褪下衣衫,搭在架上,又挪步到窗前看雪。
“殿下,‘东宫少子’的说法可与……可与殿下那日到我家去有关?”我见他的背影恍然映在雪中,此情此景,和那一日实在太过相像,不禁脱口一问。
他点了点头。“此说最盛之时,武承嗣把祥瑞说得天花乱坠,怎容有违天命之事?‘东宫少子’,那时可不是不再生子,而是欲杀子为少……就这一句,差点要了成器和三郎的命去。我不愿孩子们受难,无奈之下,亲自将他们送出宫禁,又联络李氏旧臣上表祈免,寻出旁的天命吉祥来,助母皇登基。只为放过两个孩子……”
“殿下……你竟从未说起过。那时,也太过凶险。我虽不敢多问,但从来不知,也不敢想,我们是在那种心境下相遇的。”我听了,早已埋入他的怀中,不觉涌出泪水,他的一生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又是心疼,又是难过。不知道以我全部的力量和温暖,是否还能弥补他的心伤……
“这是皇族之耻,是李氏大唐之耻,怎能轻易说起?再说,我要谢谢你才是。那一夜,你都不知道在我心里有多完美,怕是我一辈子睡得最踏实的一天,因为你。”他苦笑,又细细地拂着我的脸颊,说道。
“所以,你从那时,心里就有我。”虽是伤感的话题,可我却要比平日更加动情。
“是!”他轻点着我的额头,低声道:“从第一眼起,我心里就有你。我感慨过,上天还是不曾弃我,让我遇到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我被你温暖了,从第一刻起就想要你,就不想松手。可我却不能表达,更不愿让你入宫。你看,你阴错阳差在我身边,才几年功夫,遭了多少罪?
“殿下……这就是命中注定罢。谁能知道我那日一开门,一生的命运就被殿下改变了。而我,从来都不愿和命运抗争,只想看看,这老天安排的命运是悲是喜。”
他突然抱紧我,在我耳边轻声道:“不管悲喜,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了。即使你想,我也不会允许。我们一起等着,等到云开雾散的时候。等到大唐天下回来,我能好好地爱你,好好疼惜,补偿所有过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