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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曲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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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掖庭狱之时,婉儿已梳洗妥当,换上了往日的衣裙。多日牢狱,她瘦了几分。
“婉儿姐姐!”我上前紧紧拉住婉儿的手,好像久别重逢。“陛下终于赦免了姐姐,可见陛下还是舍不得姐姐的。”
“死罪虽免,可活罪难逃……”她神色凄然,向铜镜之前凑了一凑,我才发现她的额头中间竟被刺青上字。“姐姐,你竟……是黥刑!这是陛下的旨意?”
婉儿落下泪来。平日她总是温厚高贵,一举一动尽是娴雅,我从未见她如此,实在太不忍心。
“午后陛下传旨,赐黥面。此事是我的错,可我几次三番请罪,想求陛下从轻发落。陛下的意思我懂,也谢陛下不杀之恩。可如今这刺青,一辈子都是逃不脱了,往后如何见人。”
我越发不忍,想了想,还是说道:“可陛下,却是命我来请姐姐去宫宴上行酒令的。”
我连忙低下头,不敢看她难过又复杂的神情。我不禁敬佩陛下的用心,婉儿受刑,本不该此时出去,可偏偏要她带着这刺字,面对往日说笑或是有情的公卿。这恐怕比赐死还让人难受。且刺字终身不化,时时刻刻提醒着婉儿,阖宫之中哪个宫婢还敢有非分之想?
于帝王而言,这恐怕已是仁慈,或者也是不得已的手段,可婉儿毕竟陪伴陛下这么多年,难道不能更多的宽容吗?
婉儿不由地轻哼,叹道:“我知道。陛下是想让所有人都记得忤逆她的后果。当然,远不止我这一件事。或者,我也震慑不了什么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心中添些惧怕罢了。但就算如此,能多一分便是一分,那藏在暗处的祸心也许才能稍稍平息下来。”
她终是坚强,一面说着,一面便擦干了泪水,动手打开案上的妆奁。
“姐姐,你一向聪慧得体,究竟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递给她种种色调不一的铅粉,看她在额头上试妆。那刺青不比疤痕,无论什么都不能遮掩,我心中一疼,惋惜地问道。
她苦笑,“你不必难为情,我知道你会问。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这宫中的日子要怎么让自己好过?真情总是个笑话,但欢愉却是真的。”
她向我凑近,仿佛回忆着那个中滋味,反问道:“你可亲近过那年轻的身体?总不是嫔妃侍奉君王的那般?”
我有些羞涩,却也只能摇了摇头。
她仍然留着半点那种少有的欣喜,道:“那便是了。你若也有过,便不会问我为什么会铤而走险。为什么明知是个火坑,还会犯错。人,总归难逃此劫。只是世间浑噩,或是错配太多,还不曾遇到罢了。”
我被她的一席话说走了神,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番道理。我从未如此想过,可不知怎么的,我好像被她说服了。我沿着她那句“年轻的身体”思绪恍然,想到的竟不是在皇嗣身下时的滋味,而是李隆基的青春挺拔……
“你怎么了?快看看,这个颜色可能遮得浅些?”婉儿见我痴神,已是问了我两遍。
“哦,没什么。我在想,姐姐说的固然有理,可如今,姐姐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我被她唤回,一面答话,一面为我刚才想到的事红了脸。
好在婉儿不曾在意,接着说道:“这的确是我不曾想到的。总以为遮掩得好,或是陛下能够饶恕。”
“那姐姐,可怨陛下不念旧情?或者,怨张氏不曾同罪?毕竟这里有他的错,他却至今还在御前承宠。”
“我不怨张氏。我和他的事,在身不在心,无需牵扯些旁的,所以不会太过心痛。至于陛下,我原以为她心中只恨那些生了真情的,却不想她也开始嫉恨这一夜一身……看来陛下真的是老了……”
婉儿长叹。我痴痴地盯着她,不由觉得她的世界我终究不懂。也难为了她,看陛下能看得如此透彻。
我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婉儿倒抬眼看我,道:“你可懂了吗?陛下老了。若是前几年,她断不会如此愤怒,赐刑。顶多是件风流事。也许会斥责几句,也许还会笑着告诉韦团儿。或者,听我说上一番秘闻……”
婉儿见我茫然,又煞有其事地重复一遍,“陛下老:了”。她的目光绽放出不同的光彩,似是叮嘱我道:“这就是机会。以待时日,好像是能看到了……”
我终于明白了婉儿话中的意思,一时更是无言以对。她挽起我的手:“告诉皇嗣这几句话,也替我谢谢他。这件事,只有他有意帮我,这份情我会记得。”
我只能先应下,尚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也猜到皇嗣肯定暗中出了力,但仍不明其中的关窍在哪。
婉儿又道:“也要谢谢你,去藏经阁抄了半日的经。”
“谢我?这是为何?”
“藏经阁是我初见陛下的地方。”婉儿轻笑,面容深邃,“那年我十五岁,只正在藏经阁中侍奉经书。当时也是元日,天皇和天后一道去了藏经阁,看皇子们抄经。贤的那卷,便是我亲手奉给天后的。她也注意到了我,叫我上前问话,才把我留在身边的。皇嗣今日让你去抄经,也是为了提醒陛下顾念旧情吧。”
原来如此,我方才领悟。正在想要说些什么,她却道:“罢了,时候不早,不说了。诶,你眉梢的哪一处疤痕,如今怎样了?”
我凑到菱花镜前一照,无奈道:“倒是淡了不少,可还能看得出来。姐姐这个,就算厚涂脂粉便不容易遮住了。”
她似听非听,左看右看,将刚才试过的脂粉尽数擦去。又回头比照我眉梢的疤痕,好像忽然有了灵感。
“既然这刺字极深,那便不遮掩了。来,你帮我用这殷红铅粉,沿着字笔,描出个梅花花钿的样子来。若是尚可,便一直如此罢。”
“姐姐这主意甚好!可是我的画功……万一……”她这么一说,倒很是新奇。但我从未这般描绘过,只怕画出差错。
“今日赶着去行令,只能由你代劳了,明儿个我让擅长妆容的宫婢再画细致些。你今日只管让我不出丑便是了。”婉儿倒大方,握起我的手鼓励起来。
我只好亲手为她上妆。她肤质白皙,上好的铅粉又质地浑厚。待我耐心地描画好,那字形已和梅花融为一体。她看着镜子,又修了修眉形,两相映衬,竟是惊为天人。
“走吧……”婉儿终于舒展了眉头,嫣然一笑。她还是那个高贵典雅的婉儿,似比从前更胜一筹。
我们一路从掖庭走回太初宫,婉儿问我刚才的宫宴可有什么不同。我将李成器和仙蕙的两桩赐婚说给她听。
她摇头叹息道:“陛下这是要处处压着李家一头。仙蕙么,她还不肯?李家的女儿能嫁给武家人,这可是天大的恩惠。难道她想去和亲,或者嫁给边将、远地的外臣?只是委屈了寿春郡王。可眼下,就算侍妾他也不能纳些出身有名的。以后宫中善舞的,或是宫婢中有些出色的,我替他留意就是。”
我也只能应声附和。无奈地中想起今日发生的所有,又见宛若新生的婉儿,只敬佩她实在玲珑剔透,只用了不多时候,再多的烦难和苦痛也能抛掷身后,一切如常。
婉儿入太初宫时,自然获得瞩目。众人不曾想到婉儿被黥面,惊讶不已,但更不曾想到她竟用梅花妆将这刺青完美地遮住。
我看到武承嗣和武三思对她那觊觎的眼神,恨不得盯在她的身上。我也看到李成器和三郎在用品读的眼光凝视着婉儿。她从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笑柄,也不会因任何人的嘲讽而低头。婉儿说过,这是她自幼便学会的,人若到了不能再低的低谷,无论做什么都能绝处逢生。
婉儿跪拜陛下,陛下只淡淡地允起,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赞许地点了点头。太平忙唤着婉儿,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迎她坐在令官席上。婉儿先向皇子亲王们行礼,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方地入座。
婉儿饮了令酒,开始行令。陛下偏偏让酒令自张昌宗始,婉儿听了脸色微红,更是颜若桃李。果然,一时酒宴生风,各尽欢乐,杯盘碗盏,频频往来。直至令到芳媚的时候,她又轻轻作呕的样子,才让殿中又一次陷入沉默。
陛下冷冷一笑:“芳媚,看你这样子,可是有身孕了?”此话一出,众人的脸色皆变。
“臣妾……臣妾这几日的确时有恶心,却还不曾找医官看过……”芳媚回话道,她恐怕还蒙在鼓里。
“母皇,也许只是年节劳累,不是真的。不如让芳媚早些回去歇息罢。”皇嗣一惊,也已起身,抢在芳媚之前说道。
“怎么不是?也不必找医官了,午后朕身边的女官早已替她把过脉息。”陛下提高了音调,扫视了众人一遍,说道:“承嗣,你来告诉侧妃,那年大师的话是如何说得?”
陛下的威严又起,本来好好行着酒令,却又到生死攸关的时候,殿中不由地漾起一阵令人窒息的冷风。
武承嗣上前一步,不怀好意地哂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天授元年,陛下登临大宝,祥瑞现于大明宫中,大师解法云,‘若东宫少子,则可为陛下增福增寿。’”
“这……”芳媚听了大惊,方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她望向皇嗣求救,可皇嗣本不知情,想来此刻心中又是恼火,又是无奈。
陛下不待她多言,突然问我:“豆卢孺人,你入侍几年,可也想为皇嗣生下一儿半女?”
我连忙跪下,道:臣妾不敢。皇嗣多年来谨遵孝道,不敢有半点违逆,只愿陛下万岁永康。所以臣妾身在东宫,每有侍寝,皇嗣都会赐药,从无例外。”
“果然如此?”陛下微微点头。
“是。臣妾不敢欺瞒陛下。”我叩首下去,只盼这话能为皇嗣摆脱些责备。武承嗣果然还是不会善罢甘休,短短一句话,却字字都是要命的事。
“那便是侧妃自己的过错了。皇嗣,你可知情?”
“儿臣……儿臣不知。”皇嗣此刻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如此,才能不让陛下起疑,不让武承嗣得寸进尺。
“朕知道你对朕还有孝心。所以,朕相信你不知情。来人,赐药。”陛下重重地拂着袖子,唤旁边的女官将药碗端到芳媚面前。
“陛下……殿下……求陛下……”芳媚早傻了眼,哪里知道这一来一回之中的厉害。她不会想到陛下的决定,更不会想到,皇嗣竟不会为她求情,亦不会多言半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后怕的威严和震慑,她甚至连求陛下饶恕的话都无法说出。
“你既然这般不懂事,便受些教训,封了身子罢。”陛下面无表情地吩咐。
芳媚吓得面如土色,颤抖地端起药碗,却不自觉地扑向皇嗣:凄楚地唤着,“殿下……”
殿下不语,默默地松开她拽紧的衣袖。芳媚无奈,连眼泪都没有,只能将那药饮尽,一时疼痛不止,形容惨烈……
而这一切,就发生一众皇亲国戚的面前。武家人难免欣喜,陛下仍未对李家有半分宽恕。他们暗笑着,送走又一个李氏骨血。李氏郡王们看着父王受辱,恐怕心已尽碎,早就紧紧捏住酒杯,却不敢透出半分怨气。我跪在地上,见芳媚痛不欲生的样子,想起我那日的苦……的确,我不该怨皇嗣,那不是他狠心,而是他对我的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