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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物品之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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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冉接到电话时,电话里的俞温很急切。虽然觉得疑惑,但也没多问,按照俞温说的,把沈词和蒋司南也叫上,在那家曾经去过的大排档里见面。
三人到那里时,俞温已经到了,正坐在上次他们坐过的那桌位置上。辛冉朝那里看去,俞温正背对着路灯,落寞昏黄的灯光打在俞温的背上,看起来比从前纤瘦了不少。
“俞温。”辛冉坐在俞温身边,其他两人随之坐下。
俞温扭头看着,脸上表情淡淡的,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和憔悴,但也没有任何愉悦可言。
“抱歉,还有几天高考了,今天还打扰你们。”俞温给他们的倒了茶。
沈词立马抢过俞温手里的茶,说要自己倒。俞温也不坚持,顺势松了手,想着要如何开口。
蒋司南察言观色最厉害,试探着问俞温:“是不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
沈词听到这话,也抬头应和,想了想问:“是不是想回校?”
俞温摇摇头,轻声说:“我要走了。”
“走?!”辛冉十分惊诧。
“对,事情说来话长,短时间里我解释不了太多。”俞温说:“我离开鹤宁之前,有事要请你们帮忙。”
“你说。”蒋司南面上正色。
“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俞温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我怕……我怕周宴回来会找不到娇兰阿姨,会找不到我。或者……他会寄信回来。”
“你想让我们帮忙留意对吗?”沈词抢道。
俞温点头,鼻尖已然有些涩意。
“我……”
“这件事情包在我们身上。你不方便说的事情我们不会问,但只要我们有周宴的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和阿姨。”
“我的电话号码不会变。”俞温说:“至于我要去的地方,暂时只知道是颖中市,具体的……我还不清楚。不过到了之后,我会告诉你们的。”
“麻烦你们了。”
三人抿唇不言,看着俞温垂眸的样子,都有说不上来的难受。
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要打电话告诉娇兰和国坚。
娇兰接到俞温电话,听过俞温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讲述时,沉默了许久许久,只有电话那头传来的啜泣声,俞温没打断,只是静静的听着。
“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过去。”娇兰抑制不住的哽咽。
但娇兰知道的,只是不完整的一部分。关于父亲和母亲那段血腥的过去,俞温没有提起。
俞温捏着电话,只能轻声安慰:“阿姨,对不起。”
俞温没有告诉娇兰自己答应回去的理由,因为俞温知道,如果把想法托盘而出,娇兰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让俞温回那个家。
俞温只说自己想回家。所以,娇兰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
娇兰依旧沉默着,电话的两头,只有鼻息声相接着。
“阿姨没理由阻拦你,但是如果你在那里不快乐。”娇兰说:“随时回来。”
俞温阖上眸子,咬着唇,把电话拿得稍远一些,拧眉强忍着泪意,过了很久才平复声音。
“谢谢你,阿姨。”俞温说:“我记得的。”
电话挂断,俞温坐在秋千上,手里攥着那张合照,氤氲积满眸眶,远方的灯火闪烁一片模糊。
过后的几天俞温一直在收拾东西。其实要带走的东西不多,要收拾的其实只有周家。俞温将周家里里外外打扫一遍,把能用的东西搁进柜子里,用布盖住沙发和柜子。
小楼顶的腊肉和盆栽的植物大多都送给了青璃巷的邻居,那张圆桌上的合照进了俞温的行李箱。原本摆设充满生活气息的楼顶,一下变得空旷起来。
像是从未有过痕迹,也从未有人来过。
俞温坐在秋千上歇了一会儿,想来想去,还是摸出电话来,打给了俞向腾。
他有多久没回过家了呢,俞温几乎快要忘记有这个人了。
‘嘟……嘟……嘟’的声音持续了很久,那头才有人接起。俞温正沉思着要如何开口,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像是在麻将馆。
俞温突然没有想说的话了,沉默了半分钟,电话里只有赌徒咒骂不堪的声音。
没有再迟疑,俞温直接挂了电话。
只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好自为之。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按照约定的那天,梁肇年早上九点便把车开到了俞温家门口。和梁肇年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一大一小。
“这是你嫂子和侄女。”梁肇年上前来接过俞温的行李箱,边介绍道。
“小温,第一次见面。”女子上前来,站的笔直端庄:“我叫何簪宁。”
何簪宁又把小女孩拉上来,推前了一点:“给姑姑介绍一下自己。”
小女孩似乎不认生,又或许是教得好,上来便笑呵呵的拉着俞温的手,晃着说:“姑姑。我是小姩,家里都叫我糯糅哦。”
何簪宁笑着解释:“这是我和你哥给小姩安的小名。”
俞温莞尔,对糯糅有莫名的亲切和喜欢。不禁俯身细细打量着,糯糅和哥哥长得很像,眉目清秀温软,圆滑的眸子里有灵动之气。
再看向站在一边笑得温婉的何簪宁。何簪宁生得秀美,有端庄大方的书香之气,脸上端着柔和的笑意让人忍不住靠近。糯糅的轮廓长得像妈妈,鹅蛋脸型,皮肤白皙红润。
俞温和何簪宁打招呼,没有抵触的脱口而出,轻声唤了句嫂子。
何簪宁面上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随后嘴边的笑意更深,拉过俞温说:“还以为你不会叫呢。”
俞温没吱声,右手还牵在糯糅手里。梁肇年合上后备箱,拍拍手,努努嘴示意几人上车。
何簪宁点头,看女儿还拉着俞温的手,而俞温则失神的看着周家院子。没有出声打扰,只和丈夫先行上车,给俞温留点时间。
周家外围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如同走到门前时见到的一样。
又好像不一样了。
糯糅不明,晃着俞温的手:“姑姑。我们上车吧。”
俞温回神垂眸看着糯糅干净的眸光,点头应声。
车子缓缓开出,俞温摇下车窗,看着窗外一帧帧闪过的画面。
这里的路俞温走过,和周宴一起,在那条种满梧桐树的路上。
这里夏天的风俞温吹过,和周宴一起,在那架自行车上。
这里的巷口俞温驻足过,和周宴一起,在初见的那天。
青璃巷的每个角落滑过俞温眸中,一一刻在回忆里。车子开得很慢,可终究还是驶出了俞温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俞温终于摇上了车窗,阖上了眸子,倚在车椅背上,沉默不语。梁肇年忍不住在倒后镜里看着,才想说点什么,何簪宁的手便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梁肇年明白妻子的意思,终究没有说话。后座的糯糅十分灵气,似乎能感觉到姑姑的情绪,主动把温软的小身子靠在俞温身上,伸手卖力的抱着姑姑的腰。
俞温睁眸看着糯糅圆圆的眼睛,突然莞尔,释怀了许多。
鹤宁离颖中不近,几乎是一南一北。车子足足开了八个小时,才在梁家老宅停下。
俞温迷离的看了瞬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前面梁肇年和妻子先下车,帮俞温把行李拿下来,小糯糅还趴在自己身上咋巴的小嘴。
才想着要如何把小糯糅抱起来,何簪宁便在外面把车门开了:“让我来吧,糯糅个贪睡鬼。”
何簪宁把糯糅抱起来,俞温也随之下车,下意识想接过自己的行李,梁肇年把行李箱往另一侧一拉,避过了。
“我来拿。”梁肇年说:“跟着你嫂子进去。”
俞温没吱声,回头打量着梁家老宅。果然是基业深重的老家族,抬眸看去,老宅的风格还是古色古香的装潢,正中有一块牌匾,落字梁宅,颇有年代气息,像是民国时期留存下来的。
正要抬腿随着何簪宁进去,里面快步走出来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阿姨,笑呵呵的上前来接过糯糅,嘴上招呼道:“快进去。里面菜都摆齐了,只等你们了。”
何簪宁点头:“知道了,嬢嬢。”
嬢嬢没打算进去,倒像是刻意在找俞温。俞温也不意外,今天自己要来梁家的事情,不可能有人不知道。
“幼宜。”嬢嬢看起来有些按奈不住的像何簪宁求证:“这是幼宜?”
俞温有些不适应,下意识的看着‘嬢嬢’。何簪宁看得出来,连忙打圆场。
“嬢嬢,小温从小到大都听惯了别人叫俞温,您叫幼宜,小温会不习惯的。”
嬢嬢忙不迭的点头,连说了几个是。何簪宁又劝道:“嬢嬢,您先把糯糅抱上去,我和砚年先带小温去见见人。”
嬢嬢点头应声,又看了俞温一下,才抱着糯糅往旁边的小楼梯上去。
“你别害怕,这是我们家的老阿姨了,打你哥小时候,已经在梁家工作了。”何簪宁拉过俞温。
边往里面走边粗略介绍着:“这里是玄关,刚刚嬢嬢上去的地方,可以直通二楼。宅子很大,我慢慢告诉你,我专门请了几天假,在家陪陪你。”
走到玄关往里的位置,梁肇年又不知在什么地方,走了另外一条楼梯下来,手里的行李箱已然归置好了。
“和小温说了吗?”梁肇年问道。
“才要说。”何簪宁看向俞温,语气柔和:“大家知道你今天回来,大大小小的亲戚都回老宅来了,我不能详细介绍。”
“只和你说几个人。”何簪宁语气变得小心起来,像是怕俞温介意:“一会儿进去正朝门口的红木长椅上,坐在最中间的,是你的嫲嫲。旁侧两边坐的……是公公和婆婆。”
俞温一愣,看向何簪宁,突然笑了。何簪宁没说那是自己的父母,只说是公公婆婆,怕俞温介意的地方,都换了说法。
“左边长椅是正支姑姑一家,右边长椅的是旁支大伯一家。”何簪宁想了想说:“其他不重要的,不说也罢,找时候再认识。”
俞温默默过了一遍,家族确实是繁盛。可这些对于俞温来说,都不重要,也实在是关心不起来。
梁肇年在旁边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才上前来,立在俞温身前,拉着俞温的手,沉声说:“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怕。”
俞温抬眸看着眉目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梁肇年,有些许安定,一行三人往里面走去。
饶是何簪宁已经大略和自己介绍过里面坐着的人,但当进去的那一刻,所有审视的目光都投向自己时,俞温还是忍不住动作僵硬。
客厅里所有有说有笑的热闹嘈杂,都在梁肇年带着俞温进来的那个瞬间,化为乌有,沉静的让人头皮发麻。
“嫲嫲、爸、妈。”梁肇年一一开口招呼:“大伯、姑姑。”
大家敷衍着应了声,心思全在俞温身上。彼时俞温垂着头,攥着哥哥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又生出些莫名的悔意、还有几分抗拒。
毕竟俞温在这里,受到过抛弃。
现在坐在这里的人,有多少个是帮凶呢?
“不会抬起头来打招呼吗?”沉默的客厅因为一句声色俱厉的发问而愈发窒息。
俞温一怔,随后慢慢抬起头来,平静的眸色落在坐在老夫人旁侧的女人身上。
沈至柔穿着一身陈蓝色的旗袍,脖子上挂着一条葫芦样式的绿玉。此刻正端坐在红木长椅上,五官十分标致得宜,肌肤因为保养得当而显得细腻白皙,看不出多少岁月留在上面的痕迹。
“不会说话?”沈至柔拧眉又问了一遍,满目隐忍的不喜。
“至柔,我老婆子还不急着听一声少了许多年的嫲嫲呢。”正中间的老夫人悠悠开口道:“你倒是先急起来了?”
“妈。”沈至柔有些坐不住了,声音也软了下去。“我是不想幼宜第一天回来失了礼数。”
“失了礼数?”老夫人眉目一冷,厉眸瞥向沈至柔:“当初你们瞒着我……的时候,想到过你所说的礼数了吗?”
俞温听得一清二楚。老夫人话里停顿的部分,虽然没说出来,可在座的各位,都心知肚明。
无非是沈至柔把俞温送走时,瞒住了老夫人。这么过年过去,老夫人便怨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大孙女,十八年了,面都没见过一次,再别说听见一声嫲嫲。
“妈。”老夫人另一边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沉闷苍老。
俞温循声看去,男人西装革履,看起来和沈至柔一般年纪,只是两鬓间有隐隐约约的几丝白发,岁月的印记在他脸上悄然留下几道纹路。
那是俞温的亲生父亲。
那年看到母亲日记时,总想要看一看自己的亲生父母的模样,可当所有坐在俞温面前时,俞温才突然觉得,见一面,无异于将当年残忍的事实,直直的摆在自己面前重新描绘一遍。
所以这些对于现在的俞温来说,真的不重要了。
一室的沉默,大家纷纷垂着头,倒是俞温,不躲不闪仔仔细细的把客厅里的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才扭头轻声道:“我想先上去了。”
梁肇年没有拦下,反倒是点头,让何簪宁把俞温带上去休息。
之后客厅发生过什么,俞温全都不知道。
何簪宁也没再下去了,陪着俞温在房间里把行李都拿出来。
“这个房间是我给你布置的。”何簪宁说:“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风格,想着简洁点总不会错,所以也没有太多摆设,需要的东西你再和我说,我再给你准备。”
俞温环顾着房间,确实简单,但也不乏温馨,该有的东西都有。
“什么都不缺。”俞温说。
反正……只要找到周宴,自己不会在这里长住的。他们要一起回鹤宁。
“我们惯用熏香,给你房间也准备了点。是鹅梨檀香,寺庙里那种古香,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俞温留意闻了闻。确实,像是他们去鹤峰寺上香的味道。
“我很喜欢。”俞温说:“辛苦你了。”
何簪宁笑着摇头:“你哥为了让你回来,花了很多功夫,我想帮他分担一点。他后天要回驻地,往后有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找我。”
俞温手中动作一顿,问:“我哥的驻地,在什么地方?”
“在北尾。”
“那还真的很远。”
“坐航班往返要六小时,所以你哥很少回家。”何簪宁解释道:“通常都是我和糯糅过去。”
两人沉默一瞬,俞温行李箱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只剩下旁边一个大盒子。何簪宁伸手去捞过来,出于礼貌,没有立刻打开,只推向了俞温。
“这是什么?”
俞温伸手接过,解开胶带:“是一盏灯。”
是那个月球灯,俞温拿过来了。灯体依旧漂亮干净,没有任何残旧的痕迹,何簪宁也有些惊讶,觉得十分真切好看。
“放在房间里,晚上不会黑。”
俞温没吱声,望着那盏灯,又有些不自觉的失神。何簪宁也没再继续追问,不着声息的打量着俞温从行李箱里拿出来的东西。
里面只有寥寥几件每个季节的衣物,还有比较贴身的物品,其他的……
只有一个小药箱、一个裱着合照的相框、一件冬天的外套、一个笔记本、一串钥匙。
何簪宁一一扫过,目光落在那张合照上。站在俞温身边的那个男孩子,眉目温柔若盛有星光,身姿宽阔挺拔,轮廓硬朗坚毅。
看来是俞温要找的那个人了。
何簪宁望向俞温,不说感同身受,但起码自己清楚,自己根本不敢想象如果梁肇年这么悄无声息的消失。
“小温。”何簪宁轻声唤道:“你等一等,我们一定会帮你找到他。”
俞温慢慢抬起眸,何簪宁继续说:“那个叫周宴的人。”
直到夜里糯糅醒来哭着要找妈妈,何簪宁才回去。俞温房间的门才合上,门外便隐约有对话声传来,不过只是几秒钟,便又恢复安静,俞温也没在意。
门外何簪宁拧眉,也顾不得要回去看女儿,只推着梁幼宁往三楼走去。
“嫂子你别推我!”梁幼宁坐在轮椅上,剧烈的挣扎着。
“梁幼宁。”何簪宁一换刚才温和的神色,正色道:“你这套在我这里不管用,安分点,否则你哥出来了我不会帮你求情。”
梁幼宁这才不忿的安静下来,坐在轮椅上不发一语,只瞪着绕过轮椅站在自己身前的何簪宁。
“我亲生姐姐回来了,我去看看怎么了?”梁幼宁脸上的笑意有些怪异。
可何簪宁早已见惯不怪,只说:“你想什么我和你哥都再清楚不过,别想闹事。”
“我没闹事!”梁幼宁突然激动起来,狰狞的捶打着自己的腿:“要不是我这条腿,爸妈怎么可能让俞温回来?!”
“你给我闭嘴!”梁肇年刻意压制的沉声在楼梯一侧传来,深沉的眉目也在黑暗中露出来:“我告诉你,这几年家里对你该忍的也忍了,该纵的也纵了。”
“从今天开始,我不在家也会有人天天看着你,告诉我你干了什么,你给我收敛一点。”梁肇年说:“还有。你姐回来不是因为什么你们以为的继承家业,只是因为我想把你姐接回来,没有其他任何目的。”
梁幼宁嘶叫着,挣扎着,几乎要从轮椅上摔下来。
梁肇年却不理,只是打电话叫来了管家,让李伯和嬢嬢把人带回房间。
何簪宁也走到梁肇年身边,正要和他一起回房,俞温的房门便在里面打开,柔黄的灯光随着门缝倾洒出来,惊扰了一行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