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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Tal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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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m3:00—4:00是哈利斯伯爵府邸的下午茶时间。
雷打不动。所以,此刻的克里恩大管家每每忙得不可开交。
棕黄色的肥鹅摆在长长石桌的一端。装饰着欧芹细枝的皱纹纸垫上,横卧剥了皮的大火腿;掌勺的安东尼大厨正给它撒干面包粉。旁边则是配有精美花边的五香牛肉。
居中平行的两列才是管家先生的杰作:
一黄一红的果子冻;浅底碟子里盛满鲜酪布丁和蓝莓酱;绿色带梗状手柄的大盘里装有成串紫葡萄干和去皮的杏仁;它的双胞兄弟则堆着整齐的长方形士麦那无花果;撒了豆蔻末的牛奶蛋糊旁边是一小盆金银锡纸包的糖果巧克力;再过来的玻璃器皿内,碧玉香芹在漂浮。
擦得锃亮的银制茶壶静置电炉上方:离水烧开还有一段时间。
趁此机会,巧手灵活地来回穿梭,为野餐篮扎上漂亮的雪纺纱缎带。
年轻的管家热心工作。
间或,也忙里偷闲地竖起耳朵,聆听自后园中飘出的欢声笑语。
比如现下这道低沉优雅的牛津腔:“她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孩儿,有头金丝一般纤细美丽的长发。十二岁那年,便被关进森林的宝塔中;既没有楼梯也不见门,只在顶高顶高的塔尖上,有扇小小的窗户。”比平日的叙述音调降阶六度。少了矜贵,是温言软语;却又淡化慵懒缠绵的意味,并非喁喁情话。“每当巫婆想进去,就站在塔下叫:莴苣,莴苣,垂下头发,接我上去。”
今天的枕边故事轮到《长发公主》啊。
瞟一眼迟迟未有沸腾征兆的茶水,年轻的管家微笑着站到窗边。
厨房离花园颇近——事实上,仅一墙之隔。角度又好,是以看得相当清楚。
端坐在维多利亚式扶手椅上的少年实在生得高贵。
清白如玉的脸庞。古典精致的五官毫不平易,却绝对漂亮非凡;美得超出了正常限度。
长睫微敛。翡翠般的明眸朝下凝视着精装绘本,线条柔和得近乎虚幻。
漆黑如墨的发丝悄悄垂落。十指纤长。这样温雅沉静。
——他自己就像个童话。那深深古堡内,远离凡尘俗世的王子殿下。
好容易移开眼,年轻的管家自肺中呼出一口长气。
心在骚动。只说不清是赞美,抑或叹息。
未久,可爱得直如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儿蹦跳过来,笑着去揽兄长的脖子。
不堪其扰的少年合上绘本。莴苣公主的故事戛然而止。
旋即腾出手来,按到妹妹的头顶用力搓揉。绢丝般细柔的金发登时乱成一团草。
惊呼。急急用双手护住脑袋。好好的女孩儿当场给气得蹦蹦跳、哇哇叫。
跺脚连连。甚至于转身欲走——少年却手一伸,及时将妹妹搂了回来。
紧接着甜言蜜语花言巧语总之就狂轰滥炸。想也是。
啊啊。他一直就觉得自家少爷的本事决非怎样的冰娃娃也随便惹哭。
——而在于,此后无论倔强的女孩儿有多么气恼,都能哄得她破涕为笑。
呜呜的蒸汽声宣告茶水烧开。
十一分六秒后,年轻的管家提起野餐篮。临行前想了想,又绕道卧房拎两条轻暖漂亮的毛毯;这才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出门,正式踏上通往后院的碎石阶梯。
园内植满玫瑰;草坪上放养的几头麋鹿正悠闲地啃着矮灌木的嫩叶。树龄最老的紫杉下摆放柳条椅和堆叠故事书的茶几,旁边开了丛卷丹花。洋娃娃般的伯爵千金沉沉睡在少年膝上。
好一幅比精装绘本更童话的公主入梦图。他来得正是时候。
爬梳着妹妹的齐肩金发,少年在唇前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点头会意。猫步向前,克里恩大管家轻轻抱起睡公主,让她伏在肩上。转身选了块离得稍远的平地,一手按住女孩儿固定位置,一手熟练地铺开毛毯;准备停当紧接着小心轻放。
抬首判定天气状况,继而替自家小姐盖上相对较薄的羽毡。最后确认伊没踢被子。完。
整套动作娴熟洗练一气呵成,宛若行云流水。
第三者轻声嘟嚷:“怪不得安德尔问,贵府男仆的特技是否带孩子。”
年轻的管家侧首微笑。前有任性猫王子,后边又跟着刁蛮的小公主;凭借料理哈利斯家一对难缠兄妹,他真是照顾出经验来了。旋即弯腰低头,蹲下去确认女孩儿是否睡得安稳。
陡然发现小姐眼脸下有两行淡淡的印迹。分明,是泪痕。
悚然一惊。年轻的管家直觉去看主人。
金绿色的猫儿眼恰整暇以待。显然已恭候多时。
四目相接。翡翠般的碧眸之底,萧肃的寒光锋芒闪烁。
是杀气。“最近……还有谁管不住自己的嘴吗?”
纯叙述口吻。少年问得轻描淡写。
“……没人有那个胆。只是,流言无处不在。”管家的回答慎之又慎。
沉吟半晌,若有所思道:“而且以小姐的敏感聪明,态度上很容易感觉出来吧。尼尔大人和安德尔少爷在观望,罗杰大人和葛布勒小姐存心闪避,麦克米伦大人视而不见……”
“哼——。”年少的伯爵轻嗤一声。却不再多言。
拥有最高权力的核心圈子态度暧昧,周边群体自然上行下效。哈利斯家族对几乎是凭空蹦出来的庶出千金并不友善——一如迎回直系血脉独生子的最初。固有利益集团从来欺生排外。
若非现任族长摆明了要一意孤行,伯爵家的大小姐的处境只怕更惨。
眼神温柔地注视妹妹两秒。旋即别开目光。“……讶瑛。这里不是天堂。”
即便身为一族元首,伯爵名衔的第二十三任继承人,仍有太多无从插手涉足之地。
王座近旁还有元老会。任谁也别想随心所欲。这就是所谓哈利斯家。
“对呢。只不过有少爷罢了。”向来善解人意的贴身男仆接得牛头不对马嘴。
而且毫无自觉。面不改色地执起银壶问:“要添茶吗?”
“滚!”恶向胆边生。险些呛到岔气的少年狠狠剜他一眼。
年轻的管家却笑了。“这词汇当心让尼尔大人听见。”
“正好告诉他全是你热心传授谆谆教诲的。”猫眼上挑。薄薄一层恶意。
再玩下去要出问题了。年轻的管家乖乖举手投降。“对不起少爷。”
“死刑。”可惜伯爵大人字典里压根没有宽大处理这一条。
少年哼声冷笑,“念在投案自首,姑且留你全尸。”
“……真是感激不尽。”管家苦笑道。心中无限泪目。
伸手执杯。低垂的眼帘遮蔽了泰半表情。“她得,自己熬过去。必须如此。”
温润的蓝眸望过来。管家怡然微笑:“可以的。”
“……”眼尾上挑。两道细长的黛眉微微弯出犹豫的弧度。
轻轻拨开少年额前的墨玉色碎发。银发蓝眼的男人直直看进去。
面面相觑。隔着极近的距离,与天同色的明眸凝起温润笑意;像暖日。
他的嗓音坚定有力。“因为她是真正的公主。”偏偏似水轻柔。宛若薰风拂面。“哈利斯家族至高无上的大小姐,如假包换的伯爵千金;以及少爷一半血缘的亲妹妹,不对吗?”
“嗯——。”眨了两眨,猫儿也似的翡翠眼眸缓缓闭合。
再睁开。淡淡牵起的唇角笑意并不明显,线条却异常柔和。
是最稀缺的纯粹自然。“说得也是。否则——”弯腰拾起案几上的精装绘本,“这么多天故事岂非白念了。我、绝、对、不、要。”
“……真的!这耐心太宝贵。”管家点头。大同意。
旋即抢在主人那什么成怒之前将话题岔到另一个层面,“我都不晓得你会看那么仔细。”
“……只是觉得和听过的很不同。”不经意道,少年顺手翻开书页。
指着绘本上的花草人物,“喏,我的版本是莴苣用她的一头金发和窗外的飞鸟做交易。因为这还不够,只得又加上自己美丽的眼睛,千辛万苦才换来了绳梯。哪像书里这么简单。”
“……噢。对了,确实如此。”年轻的管家陡然恍悟。
随即爬爬发尾,忆起(哪里)美(一点都不)好的当初。“因为少爷要求太高了。”分派到这份『肥差』的仆佣全数痛哭流涕。宁愿请缨干重体力活去。“结果都由我来念。为着让那些异想天开的故事多少符合(哈利斯家宝贝幺儿的)逻辑,真的是绞尽脑汁呢。”
于是乎,怎样也不(会)切(合)实际的童话变本加厉,更加稀奇古怪而愈发不可理喻。
“……原来如此。”天降灾还是自作孽,这是个问题。
哈利斯家贵公子嘴角抽搐。“我该说声『你辛苦了』吗……?”
“咦。完全不用喔。”年轻的管家接得顺口。并无比自然地笑开。
温柔,干净,诚挚,善良;安抚人心。“我不觉得苦。”
但这个几乎囊括了世界上最美最好之物的笑容不过招来横祸。
“……呆子!”伯爵大人顺手将精装绘本掷了出去。一路划着抛物线高空飞过。
砸在地上砰然作响。“好好修理一下你那疑似病变的思考回路吧!”
这就是那什么羞什么怒的哈利斯家贵公子当天发布的台风警报。
没有结果和之后。因为英勇无畏的克里恩大管家坚持把话说完了。
真的喔。
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只因数次易弦几度更张;那些所有的变调童话,悉数,为你重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