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宁》懿声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彩球和缎面花朵才做完，背景板只布置到一大半。

　　洛宁开始反复发烧，有时温度来势汹汹，有时低烧，两只手不安地搭在我身上，因为水肿，皮肤鼓鼓涨涨，让人短暂忘记她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

　　护士和医生都来了，洛宁始终紧闭着眼，像被浸没在一场梦魇中，表情不安，听不见外界叫喊她的声音，嘴唇微动，喊不出，也醒不来。

　　医生看完她的情况，久久无言，他身后，有护士在悄悄抹泪。

　　诗里说，人间别久不成悲。在医院里看惯那么多生死的人，竟也还是做不到不落泪。

　　我眼里看着洛宁，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我看不清身旁的人，听不清他们的声音，时间模糊，我只记得洛宁褪去血色的脸，嘴唇翕动，像下一秒就要喊我的名字。

　　我相信她。

　　会好起来的，说好了，要一起过生日。洛宁不会失约。

　　洛宁从不失约。

　　她昏昏沉沉的醒来，因为疼痛，不太有说话的力气，只是每天会昂着头固执地问我一遍。

　　“今天几号啦。”

　　“27号。”

　　“好。”

　　“今天几号了。”

　　“28号。”

　　“今天。”

　　“29号了。”

　　洛宁满足地笑起来，像在太阳下晒得暖呼呼的猫，浑身都散发着幸福的模样。

　　“姜姜。”

　　“我在。”

　　“真好。”

　　30号那天晚上，天空飘起了雪花，无声地落在行人的肩头、发梢，洛宁躺在床上，让我给她把枕头支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雪花飘落，乐不可支。

　　“雪真的好漂亮啊。”

　　“嗯。”

　　“等到十二点，我会看到仙女教母的奇迹吗？”洛宁仰着头问我，笑容里是促狭和天真。

　　“会的。”

　　十二点时，病房里的灯骤然熄灭。洛宁倚着我，眼里满是兴奋的光。我肯定地点点头。

　　远远飘来一点烛光，像一点萤火虫，近了，火光越来越大，那么热烈的一团映在眼底，点亮原本的寂静和幽暗。

　　伴随着笑声，歌声，明明是寒冷的冬夜，风雪吹彻，病房里却像燃着一堆篝火。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火光映照着每个人的脸庞，暖暖的光如旧照片的底色，点缀着泪光，又充满欢欣和满足。

　　这一层的医护人员和病人几乎都出动了，好像共同参加什么盛会，笑闹着，捧着蛋糕，唱着歌，举着不一而足的装饰轻轻摇晃，还有人用相机在认真记录。不约而同是每个人脸上的笑容，盈满善意和鼓励。

　　洛宁的手颤抖着，眼里坠着点点泪光，活跃气氛的人第一次自己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们……”

　　我把准备好的小皇冠放在她的头上别好，放缓语气。

　　“生日快乐，洛宁。”
　　“大家都很爱你。”

　　烛光与泪光里，洛宁用力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

　　大家把她簇拥在中间，歌曲唱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哄着她许下愿望。

　　喝彩声里，我拿着相机，目光却直直落在蛋糕后的洛宁身上。

　　每个人都送上了自己准备的祝福和小礼物，有的是医护，有的自己也是病人，只是每一个都充满信心，带着灿烂的笑容跟洛宁说。

　　“加油啊。小姑娘，我们一定要加油啊。”

　　“好。”

　　“明天我们准备了元旦晚会，要来参加哦。”

　　“好。”

　　洛宁软软地躺在床上，全都含着笑意答应。

　　热闹到最后人群才散去，洛宁还是很高兴，只是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拉了帘子，在那一方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天地里，我们静静依偎着，小声地说话。

　　洛宁说：“姜姜，我好高兴。”

　　“我好幸福啊。”

　　“你知道吗？其实我不害怕死亡，”因为虚弱，她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慢慢说，“一个人不会真正的死去，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人记得她曾经来过，她就不算真正的死去。”

　　“你不会死。我会一直记住你。”
　　“还有很多人，他们都爱你。

　　那一瞬间我觉得眼前的洛宁好像一场幻觉，我下意识想伸手抓住。

　　洛宁还是笑，脆弱而又甜蜜，却有点点泪光从眼角泛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哑哑。

　　“其实我好想你把我忘掉。我是不是拖累了你好久啊，如果不是我，你一定会活得更好的。”

　　“不。”我执拗地按住她的手，额头轻抵住她的额头，不想让她看见那一瞬的痛苦。

　　“忘不掉了。”

　　“忘不掉了。”

　　我在她耳边呢喃道。

　　怎么可能会忘记。

　　“我记得高中的洛宁，记得毕业后的洛宁，记得开心的洛宁，记得脆弱的洛宁。不需要相机去记录，我觉得她所有的模样。从很早以前，我就在注视她了。”
　　我浑然不觉嗓音已经嘶哑。

　　“她以为那个雪天是她的幸运，却不知道，那个雪天，是上天给我尝的最大的甜头。”

　　洛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环住我的脖颈，在我耳边，呼唤我的名字。

　　“姜姜……”

　　我们在寂静里对视，再次看见，一年前洛宁生日那天晚上，我们在彼此眼里看到的火光。

　　那么热烈的一团，能够短暂驱逐来自灵魂的苦寒。

　　“我想要我的生日礼物。”
　　“对不起，让我再自私一回。”

　　她仰起头，闭上眼，在我唇间落下一个轻轻的，唯一的吻。

　　“求求你，不要忘记我。”

　　我抚摸着她早已被抽走生命里的脸颊，再也不需要多说一句话。

　　新年到来的那天，北京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我的洛宁看不到了。

　　她撑到了生日，终于没有撑到新的一年。但是没关系，她已经很累了。

　　忘了是怎么走出医院，忘了耳边有什么声音。那天晚上，我从医院出去，机械地往前走，往雪地里走。放眼过去，全是一片无垠的白。那白色铺天盖地，吞噬了一切声音，避不开，躲不开，好像永远走不完。

　　后来的很多个夜晚，我总是梦见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样的雪地上。

　　无边无涯的白里，我脑海里突然浮起一些思绪。

　　我想起十五岁的那个夜晚，月光依稀照在草叶上，我摸着黑走在田埂边，青蛙蟋蟀的叫声里，我冷静地把穿着布鞋的脚从泥里拔出来，从容地往前走，去我从来没去过的市里，去找一段不属于我的命运。

　　那时我从不害怕夜晚。

　　二十五岁的这个夜晚，我像一个机械的木偶人，行走在北京城里，却觉得这个生命的雪夜好长，好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出。

　　原来不是所有命运，都可以被轻易战胜。

　　恍然间，天光乍亮。

　　我才发现已经走了好远。

　　头发上挂着冰棱，我张张嘴角，却发现无法动弹，伸手一模——

　　是被冻住的泪水。

　　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居然泪流满面。

　　】

　　在她停下的那一瞬间，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情绪，哭做一团，从椅子上无力地滑下去，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