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不来》太福福福

3、叙旧如昨

　　小叔叔兵变的隔天，我是从时报上得知他得偿所愿，成功出任上海巡防司令的消息的。
　　这样关乎生死的大事，自己却需要看报才能确定他性命无虞，不免心中生怨。
　　但他刚刚上任，不必想也知，眼下他只忙公务怕是都已忙得连饭也吃不好，更遑论上海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若要立足，还需八面玲珑地应酬了。
　　我只好忍住去找他的冲动，也不许柳儿悄悄给他发电报。

　　原以为少说也要个把月，他才能稍微喘口气，谁知没过一个礼拜，他竟来片场找了我。
　　虽然早已入冬，但十一月十四那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我还记得那日出门去片场前，柳儿正欢欢喜喜地收拾了被子，打算拿去阳台晒一晒。

　　他来时，我在片场准备拍戏，一转头忽然瞥见他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他换上了新军装，武装带上配了枪，黑色长筒马靴被擦得锃亮，长身玉立，顾盼神飞，正冲我招手。
　　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忙向他跑过去。这是我在上海见他的第一面。
　　那天他站在冬日上海少有的阳光下向我微笑的样子，我恐怕此生难忘。
　　无数次，我每忆及此，都有一时恍惚。

　　十年，我陪在他身边整整十年，跟随军队走遍了好些破碎山河，看遍了好些流离失所。
　　我眼见着他一点点褪去稚气，好看的眉眼被国仇家恨和柴米油盐交织着浸出坚韧和果决来。他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叫人不敢逼视。可这双眼睛去看那些因战争而流亡的百姓时，又是那么温和，以至于我常见它们流露出哀伤和悲悯来。
　　他生了双没人会不爱的眼睛。
　　我奔向他，他张开两手迎接我，片场人人侧目于他，侧目于前些天电光火石一般走马上任的最年轻的上海王。

　　“你新官上任，怎的有空来看我？”我见了他，气还没喘匀，就忙着问他。
　　他答得委屈，“大明星不来看我，还不许我来看看你吗？”
　　我想我应该笑得开怀，却还是故意捡刁难他的话来答，“你现在可是上海滩头一号的红人，我怕去找你不合适。”
　　他皱眉笑着看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我是你小叔叔，看谁敢说三道四？”
　　一听他提及自己是我“小叔叔”的身份，我便忙寻其他话头去堵他的嘴，说导演待我苛刻，拍了一天一夜都没能休息。
　　他了然地冲我点了点头，随后转头朗声道，“各位，大家都辛苦了。但是中午顾小姐有约，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见导演同意，我开心极了，忙拉着他的胳膊，一路上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上海的风土人情，说我最近的生活，说遇到的奇闻趣事...
　　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安静地听，偶尔低下头来笑着看我，眉眼温和，同小时候一样。
　　我那时候常想，他待我与待桑瑜和谭四不同，总是格外宽容温柔，是不是因为，我于他来说也带着几分与旁人不同的特别。
　　况且那天他肯到人多嘴杂的片场来看我，还带着我去了他办公的地方，一路上见了好些不同军衔的士兵官员，又任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挽着他的胳膊亲昵。这叫我怎么能不欢喜呢？

　　但大概是我不愿明白，父母兄弟的离去，让这个与我并无丝毫血缘关系的小叔叔对亲情格外珍惜。他待我只是如同胞妹般亲似家人，反倒从未有过我所期待的旁的感情。
　　我自问，倘若我早日明白，是否便不会有今日的心痛？
　　可惜这问题没有答案。

　　那日我上了他的老爷车，同坐在驾驶室的谭四打了招呼。听他吩咐谭四开车去司令部，我吃了一惊，忙问他带我去那儿，不怕被别人看见多想？
　　他回我说，“我们家霜儿这么漂亮，为什么怕被别人看见？”
　　我为他没能看出我的担心哑然失笑，罢了，被爱着的人又有什么错呢？他眼下的情形又岂容思及儿女情长？
　　彼时我对自己说，如此，我顾月霜对他谭玹霖的心意，只要未被他发现一天，我便会藏好一天。

　　后来我俩的谈话已记不大清，只是记得，到了司令部，他引我四处参观他的办公室。
　　正闲话间，办公室的门忽然被叩响，随后外面急匆匆进来一个着深灰色军服、身量修长的青年。他虽面色焦急，却眉眼柔和，举止文雅，阖门的动作与走路都是轻轻的。
　　同在司令部当差，他身上却丝毫不见军人的狠戾。若不是这一身军装，我会误以为这是哪所学堂的教书先生走错了门。
　　小叔叔看清来人后，忙用手虚虚揽住了我的腰，嘴里道了声“徐督办”。
　　被称作徐督办的青年军官应声走上前来，神色严肃，似有要事与小叔叔相商，不想一眼瞥见小叔叔放在我腰侧的手，只好停住话头，移开目光，咳了两声。
　　小叔叔这才松了手，吩咐谭四带我去别处坐着等他片刻。

　　我一时想不通小叔叔何故作此亲昵举动，却隐约猜到他口中的这个“徐督办”，应该就是越城督军徐伯均的独生儿子徐光耀了。
　　我又想起早前听到的消息，说是小叔叔上任前，上海实际上便是由这个徐督军控制。
　　几日前小叔叔赌上性命把上海滩的水搅浑，如今看似一切皆如他所愿，但徐伯均是在威逼下不得才已将上海让予了小叔叔，事后他必会找机会扳回一局。
　　况且十里洋场各方势力虎踞龙盘，数不清的眼睛正紧盯着小叔叔。现在徐督军遣自己的儿子来做敌手的督办，不想也知是何用意了。
　　看来小叔叔若想平安过关，当下须得隐藏锋芒。今日暂且扮作只知寻花问柳的纨绔子弟，确是个好选择。

　　不多时，小叔叔打发了徐光耀，大声吆喝让我与谭四陪他去先施百货给徐督办“买行军床”。
　　路上我见他神色恹恹，不由心疼他最近诸事加身，操劳繁多。便同他说，以后若有什么探听消息，联络各方人士的杂事，我是可以帮忙的。好歹我也算作上海滩有点头脸的人物，这里外打点的活儿，当红影星的面子，许多人还是会给的。
　　他看了我半晌，又露出那种温和的笑，说，想不到，当年我从战场上捡来的小丫头，现在已出落成这般了。
　　我烦透了他总提及自己“小叔叔”的身份，忍不住呛他，那年他不过也十五岁，即便是叫做小叔叔，也大不了我许多。
　　他笑着不肯踏入我的圈套，又答，即便是几岁，那也是大了，“你不是还得管我叫小叔叔？”

　　我辩不过，心中又集起一团气来，不肯再同他说话，只拿眼睛瞧着车窗外。
　　那日上海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