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犬》月九思

1、第1章

　　长公主卫映病了。

　　她自小身子骨弱，常年用皇宫的各种天材地宝吊着，可还是挡不住此次的风寒。卫映一病，就病了好几日。缠绵病榻十几日后，她的气色忽然好转了些，太医们大喜过望，以为这位长公主终于要痊愈了，却不曾想半夜忽然又发起热来，竟是直接昏过去了。

　　卫映的病，瞧着比先前儿还要严重些。

　　皇帝震怒，在责罚了一众太医后，见皇姐的病始终没有好转，只好发下诏令广求神医。有朝臣给他上奏，建议替长公主寻一门亲事，如民间那般，用冲喜的法子试试，说不定有效。

　　终于，在这道奏折递上后的第五日，一纸诏令传遍了大昭国：

　　长公主要选驸马了。

　　*

　　谢律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带领着军队从边境班师回朝。他身上还穿着银白的战甲，坐在将军府的花厅里，听副官将事情一一道来。

　　他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卫映病了，病得很重。心头的焦灼还未来得及化成行动，就听到副官接着报出了下一个消息。

　　“陛下下旨给长公主招驸马，想给长公主冲喜。”

　　谢律正要起身的动作忽然顿住了，他浑身的肌肉紧绷着，连眼睛眨动的频率都变得缓慢了几分。他的大脑似乎一时半会儿没法儿理解这个消息，令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空白。可是，他的情绪却无比迅捷地反应了过来——悲伤的情绪如潮水般逐渐传遍四肢百骸，谢律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骤然扔进了冰冷黑暗的海底深渊里。

　　他很难过。

　　谢律几乎要痛恨自己的情绪反应速度了，这份难过令他一瞬间想到，会有多少人要抢着当她的驸马呢？

　　长公主卫映是谁啊。
　　那是素有大昭美人之称的女子，仅仅是她的美貌便足以收服一群男子。可最令人称赞的，却是这位公主以病弱之躯撑起半壁江山的壮举。那时大昭国陷入内乱，帝后双亡，年幼的襄王即位。
　　前三年几乎是靠着长公主卫映才苦苦支撑过来，这位长公主虽身体病弱，却性情果敢，有勇有谋，曾微服私访江南一举将地下的黑色奴隶交易市场铲除，剪除了地方藩王的大□□翼。可以说，惠昭帝如今能这般顺利地统治大昭，长公主卫映功不可没。

　　这样耀眼的女子，会有多少人像他一样在暗中爱慕不敢上前呢？又有多少人对驸马的位置虎视眈眈？谢律只想一想，便觉得难过又嫉妒。

　　他常常在她的光环之下自惭形秽，为自己的普通与平凡，也一天比一天清晰地认识到，他与她之间的差距。

　　她的性子是如此的温柔良善，应该……应该会有很多青年才俊想去当她的驸马吧？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或许，连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资格也没有了？
　　谢律有一瞬间心如刀绞，可很快，他就将这份想法压了下去，并对此感到自我厌恶与愧疚。卫映生病了，冲喜是为了她好，驸马嫁给她后，会好好照顾她，让她的病好起来的。这是一件好事，他……他却因为自己的感情不希望她冲喜，这实在是，卑劣。

　　像他这样卑贱的人，原本应该死在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如今却能成为一名将领，替她守好边疆已是从前不敢想的事，他又有什么资格，妄想靠近她……妄想，妄想比过那些青年才俊，成为她的驸马呢？

　　花梨木的座椅扶手不自觉地被他越抓越紧，然而面上，他却只是异常冷静地问他的副官：“长公主要招驸马了，可是长公主自己来选？”

　　他要帮她把好关，哪怕不能亲自去照顾她，也一定要保证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会照顾好她。

　　副官停顿了一下，道：“将军，长公主五日前已经昏迷，至今未醒，所以……这驸马，大抵是皇帝来拿主意的。”

　　“可有什么要求？”

　　“这……”副官摇摇头，神色为难，“陛下只说‘品貌优秀者皆可’，其它的，属下不知。”

　　其实要按副官心底真实的想法来说，这长公主招驸马，是没什么资格要求对方的条件的。驸马一词，说着是皇亲国戚，实际上却是个被架空了权力的废物，只能靠公主养着，不能参政，不能建功立业，有哪个男人会想着去当驸马？况且那长公主卫映，还是个半死不活的主儿，从小身子骨就弱得很，这回更是一病不起了，真要当了驸马，都不知道这妻子能活多久。

　　但这话他自然不会告诉谢律，于是眼下他安静地闭了嘴。

　　谢律听完副官的回禀，心里的担忧沉进了底。

　　皇帝对长公主招驸马一事，并不上心。她明明值得更好的人，招驸马的条件如此随意，若是招来了不好的人，该怎么办？她是长公主，是该被宠在掌心上的长公主，那些只为了驸马之位、荣华富贵的人，配不上她。

　　“将军，陛下为我们设了接风宴，如今时辰已不早了，您要不要先去换一身衣服？”副官的话惊醒了沉思中的谢律，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换好朝服，踏上宫中安排的马车时，谢律忽然回头，目光严肃地问了副官一个问题：“蒋副官，陛下是否说过，若是此次凯旋而归，便满足我一个要求？”

　　骑着马的副官被他问得一愣，片刻点了点头。

　　得到答案的谢律表情恢复了冷淡，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他要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也许这件事发生后，会让卫映厌极了他。可是，卫映病了，他不放心让任何人来照顾她，只有他……不，若是卫映有心上人，他定不会做那件事的，可是皇帝发了这样的一纸诏书，这就说明卫映……她没有心上人。
　　他只会在她昏迷的这段日子占着这个名分的，等她醒了，是打是骂、是去是留都由她处置。

　　谢律唇边弯出一丝笑意，旋即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心头的那一份窃喜让他觉得自己当真卑鄙，明明是自己仗着权势逼迫卫映，却又因为想到能与她亲近而感到高兴。

　　谢律闭了闭眼，掐紧了掌心的肉。

　　他的心思，当真令人唾弃。

　　马车一路驶进了皇宫，自有宫内的太监来接见谢律等人，他跟在宫人身后，面目沉静地往宴会处走去。

　　接风宴。

　　云麾将军谢律一举将突厥军队打回老巢，甚至单骑入敌营烧了对方粮草，迫使突厥不得不与大昭求和的消息传回京都时，喜得皇帝当场拍案大笑，连因长公主一病不起的郁气都散了大半，当即便下令要大摆接风宴，重重犒赏谢律及将士。

　　明眼人自然都瞧得出，谢律这次回来，怕是要加官进爵，日后估计就留在京都做官了。

　　是以谢律一到场，便明里暗里受到了不少朝中重臣的示好。他抿抿唇，只同从前一般，与众臣不卑不亢地保持了距离。

　　他不善应对这样的事。

　　酒过三巡，皇帝终于将话题落到了对将士的嘉奖身上，这第一个提到的人，自是云麾将军谢律。

　　“谢将军此次大败突厥，换来了北境五十年的安宁，爱卿功不可没！朕要重重地赏你，谢将军，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谢律绷紧了下颌，为即将要做的事神经紧张。他从席上起身，走入大殿中央，无比认真地向皇帝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而后才跪直了身体，目光平静地看向皇帝。

　　皇帝为这臣子的耿直感到有些无奈，心底却又暗暗受用：谢律总是如此地知分寸，从不居功自傲，对他亦是忠心耿耿、敬重有加。也许他待会儿的回答又会像以往每一次的论功行赏一样，说‘臣没有什么想要的，能打赢这场仗皆是将士们的功劳，陛下犒赏将士们即可。’

　　然而这次，谢律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陛下，臣想向您求一个恩典，求您，让臣做长公主的驸马。”

　　一语话毕，满座皆惊。

　　陛下先前的诏令，明面上说是给长公主招驸马，可实际上就是为了给长公主冲喜啊。冲喜是什么？但凡有些脸面的世家，都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去尚公主，何况尚公主，于政途上可没有半分好处。

　　如今谢律却主动提出来要尚公主，这……

　　想要与之交好的朝臣暗自摇了摇头，为其惋惜。

　　座上皇帝的面色沉了沉，谢律可知这驸马的位置意味着什么？纵然他是想着要削弱谢律的兵权，却并不想完全收回。大昭国之中目前还找不出比谢律更出色的将才，他若成了驸马，这云麾将军一职，由谁来担当？

　　“爱卿可否说说缘由？为何忽然便想成为长公主的驸马？”还是在明知长公主如今病重需要冲喜的情况下。

　　谢律低头，目光直直地盯着膝下那一片鎏金的地面，缓慢、冷静地开口：“臣，心悦长公主已久，此次公主病重，令臣意识到，若是不尽早表明心意，日后或许就再也没机会了。”

　　当众剖白自己对卫映的心思，几乎要令谢律浑身发起烧来。

　　这也许是唯一一次能在大众面前光明正大地诉说对她的爱意，也……只有她生病了，他才有机会靠近她，到她的身边。

　　谢律竭力忍住自己的颤抖，重重地朝皇帝磕头，“出征前，陛下曾说过，若是臣此战凯旋而归，便赐臣一个恩典。臣所求之事，便是……便是与长公主共结连理……求陛下成全！”

　　“爱卿可知，若是成了驸马，便不能再担任云麾将军一职。”

　　“臣知晓，”谢律的声音很低，“臣不悔。”

　　大昭国的将才有很多，不差他一个。如今突厥已被他赶回了塞外，与大昭签订了五十年的和平条约，皇帝有五十年的时间再去培养一个举世无双的将才，他不担心大昭国的未来。

　　他也没有违背自己要替卫映守好大昭的承诺。
　　如果卫映醒来后不要他，他会与她和离，再次参加军队，成为一名士兵，永远驻守在边境的。这件事，他处理得很好。

　　谢律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

　　他头抵着地面，心中只盼着皇帝早些允诺他的要求。

　　良久，他终于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了一声叹息，接着便是一句答话，“朕允了。”

　　仿若座下莲花开，谢律知道，自己的多年所求，终于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