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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中秋番外——《十年一梦》 ...


  •   前言:本篇讲的是18-28岁的辛巴德,是成为国王这段时期哒!
      ——

      一

      「新生的辛德利亚王国很快就在南海上建成了,一手重建起家园的国民们都在欢呼着它的浴火重生。」

      「这必将是人类历史上冉冉升起的一道明星,也是浩浩南海之中史无前例的一道丰碑,所有相关建设者都对此生出了引以为傲的预见感。」

      「这里有数不尽的珍奇异果,来往不绝的桅杆旗帆,慕名而至的旅客们纷纷顺着浪潮的盛赞前来,也将在南海的贸易天堂中栖居。」

      「而在浪潮中心,辉煌的辛德利亚王宫昂首立在最高点,连绵的屋群簇拥这块瀚海之翡翠,高声应和着人类最庞大也是最伟大的奇迹。」

      ——当日的撰者如是所言。

      而今夕,继承故人遗志的辛巴德王,更是用华丽的笔触,为这座故人心向往之却无法至的王国,装点上了如梦似幻的色彩。

      辛德利亚王国的声名在海外传开时,世人也确实正把这里称之为“梦之国度”。

      “辛,该启程了。去攻略你的第七座迷宫吧,雅姆莱哈的传送阵已经备好了。”沉浸在笔中的世界时,贾法尔敲响了他的房门,将他拖回了现实。

      “是吗,也到时间了啊。”
      暂时将笔搁于纸页上,辛巴德摩挲着自己的难眠之作,上面的笔墨已经干涸。

      他已经写到了辛德利亚焕然重生的当下,这是他正在经历的人生。

      遗憾的是,这也正是他所撰写的此书的结局。

      于此划分一条线,过去已成终局,未来仍是开端。无论如何回首,他依然无法阻止被时间洪流推着向前。

      熄灭寝室内燃了一夜的床头莲灯,他郑重地合上书页,随后走了出去:
      “召集能够随行的八人将,我们出发吧。”

      “……”

      门合上,室内归于昏暗,时间仿若在这片虚无中静止。唯有那被刻意遗落在枕上的故去之书,缀着孔雀尾羽的封面正静静流淌着暗芒。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扉,一点点抖落在封皮上,缓缓照亮了整本刚被撰写完成的书作。

      ——上面赫然写着一个名。

      一个,被辛巴德王认定永远留在过去的名。

      二

      「你会建立国家,成为一个合格的王的!没有人能够否定你,即使是你自己也不行。」

      「你的未来即使没有我……即使没有我,也照旧会循着命运的轨迹成就一段传奇。辛巴德,你终将驾驭命运的浪潮,终将成王——这是你说过的话,而我一直深信着。」

      「你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王之器。」

      「你今后,必将撼动世界。」

      「——到时候,你将成就史诗,以七海霸主的名号,君临世界。」

      ……

      最后一座迷宫攻略完成时,辛巴德已经二十五岁了。

      攻略第七座迷宫,是他作为人类的极限。而在此之后,一切似乎都步入了欣欣向荣的正轨。他的国家迎来了无比的机遇和时运。

      “辛巴德大人,南海植物栽培成功了!有了它作为我们的特色产品,我们辛德利亚一定能开通外边的商路!”
      ——譬如开发出南海的地域优势后,新生的辛德利亚贸易量也大大获得提升。

      “国营商馆已经建设完成,现在就等外国来客了!听说这次的建交十分重要,可只要是辛巴德大人在的话,就一定能做到的!”
      ——譬如顺利与各个国家建交,并在各国设立了辛德利亚分会,世界对南海的关注点上升,整个世界都在流传辛德利亚建立者的冒险故事。

      “感谢大海的恩赐,祝福辛巴德王和辛德利亚王国!”
      ——又再如,「辛巴德」真像当时那名小小少女的预言一样,以「七海霸主」的名号,在这个世界内打响了名气。

      短短七年就完成了重建国家和扩大声望,如果是以往的他定会为命运这样的厚爱而洋洋自得。可在经历那场战争以后,他对这般迟来的幸运反倒抱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他一直认为命运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否则一无所有的毛头小子攻下迷宫走向世界并建立国家这种事不可能成为他的人生,他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就找到了国土……他以为自己是那乘浪前行的掌舵者。

      可为什么,这份幸运却独独在那场战争发生时消失了?而在发生前和发生后,它又恰好溜回他的身上,帮助他建立国家,构筑梦想,又让他获得如此之大的盛名,就好似一个用无数人鲜血换来的补偿。

      如今的他已是无人不晓的七海霸主,是跨越重重大洋、史无前例的冒险者。

      可要想真如那个人所想象的那样彻底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还需要他再努力上一段时间……

      “辛,就这么开放王宫真的好吗?我担心会有潜伏的刺客……好吧,我明白了,你这作风没人能劝得动了。除了寝宫紫狮塔、办公的白羊塔和操练军队的银蝎塔不对外开放外,你是想让这里多一点人气是吗?”

      “辛,我去了老国民们的民宅打探了一下,将纪念碑设在那个地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真不错啊,那些人能睡在视野那么好的地方。我的妹妹,皮皮莉卡她也觉得高兴,这几天一直往那跑……”

      “辛,我现在也只能私底下这么叫你了。我和莎赫尔……都已经决定放下过去,并准备就这样相守下去了。你也是,背负着那些人的心愿同时,你也要记得为自己找到能安顿下来的幸福。酒这种东西,适度就好,喝得多了,反而会酿成灾难啊。”

      “……”

      在这座不会迎来冬天的国度里,辛巴德受国民邀请参加过不少值得被祝福的婚礼。新郎会在婚礼上背昂得比谁都直,咧嘴揽下所有贺喜。火红似的纱披在新娘的发上,顾盼流连间她会抿着涂抹牡丹的唇,犹豫又不犹豫地握住另一只手。载满艳色花海的车舆会驾着神采飞扬的白马,轰轰烈烈卷起道路两侧的尘土,搭着新一对璧人去往平淡有味的余生。

      有时候辛巴德会和其他同伴一样,被初初成为父母的国民恳请为其新生的孩子赐名。盛情难却之下,他会极尽所能去想那些饱含着祝福寓意的名。他会想到阳光,想到珍宝,想到幸福,从词典中找到的字符都很适合成为他国民的一部分。
      偶尔,也仅仅是偶尔,辛巴德会觉得“大海”一词也是不错的选择,尤其是日照下的海,虹蓝波光,鸟飞鱼跃,缤纷四射,仿若有着永远燃不尽的生机,一脚踏入便会让人深陷其中。只不过拥有这般意义的海太难寻,目前他还没在词典中找到符合心意的,而词典之外的,他恍惚中只能想到藏了很久的那个名。

      这个国家会有很多喜事发生,身为王者的辛巴德本人也尽可能让各种各样的宴会填满了这座岛,虽说每当这么做时贾法尔都会苦口婆心劝他去看一眼空荡荡的国库。但从攻略迷宫中所获的财富本就该用在这里。这座岛上存在着更珍贵的财富,与之相比,金银珠宝简直不值一提。

      这座岛上已经存在足够多的欢笑……

      可还是有些许泪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棺椁上的火光。

      辛巴德受邀参加初代国民的葬礼时,所做的也只能是沉默献上一枝花。百合是只有两种时候才会被人使用得最多的花。一次用于纪念死亡,一次用于悼念死亡。

      本次葬礼在西岸山脚下举行。海风幽幽,主持葬礼的几名祭司右手持着一束艾草,左手抱着受到祝福的圣水器皿,围着棺椁念诵祷词。艾草沾上圣水,随着风的轨迹,被洒向了无动静的棺椁上。

      祷词念罢,火光瞬间吞没了棺椁。

      辛巴德想,他认得死去的这个国民,对方是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幸存者,也是听信了当初毛头小子的狂言妄语、与他白手起家的人之一。

      即使是最强大的人也无法阻止时间和死亡,它们会提着遗憾之镰收割所有不应永驻在这个时间段的生命。这个正值壮年的国民,曾为了在战争中保护什么而留下了难以治愈的隐疾,然后病痛在接下来的年月里缓缓侵蚀了他的生命。这就是对方死亡的真相。

      辛巴德知道他的国民是为什么而死,所以他目视了棺椁烧啊,烧啊,不断地烧啊,黑压压的火气遮蔽了半片天空。直到余烬也熄灭,洁白的骨与焦黑的炭混杂在一起,成了永恒沉寂的灰。

      祭司收殓死者的骨灰之际,辛巴德也跟着上前帮忙了。从残骸中挑挑拣拣,他找出了其中细密柔软的一部分,和祭司一并倒入了陶罐里。

      老祭司为国王亲手来做这件事觉得惶恐:“陛下,这等俗事交由我等来就可以了……”

      辛巴德摆了摆手:“无妨。他也是我认识的旧人,帮助他安眠,是我该做的。”

      祭司还想说什么,可同国王随行而来的几名八人将也上手止住了他差点脱口而出的疑惑。

      “你呀,至少也该戴个手套吧,不要直接上手去碰那些留有余温的木骸啊。”
      贾法尔吩咐旁人将手套递给了辛巴德,但辛巴德却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含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有规避危险的预感。再说了,我的子民也不是什么危险。”

      海风涤荡,辛巴德低着头,认真捡拾着尘土中属于逝者的骨灰,骨节分明的手扫开碎屑,扫开那些坑坑洼洼的黑块,然后轻轻捧起沙砾构成的魂片。
      如果时间有形,或许也是这样的,即使握于手中,可还是会从指缝间溜走。

      “装得差不多了。”一旁默默干活的马斯鲁尔出声提醒。捡拾干净的骨灰是一个需要耐心的活,可他居然能在国王挤走祭司的情况下,比谁都细心地装满了大半陶罐。
      辛巴德回过神时,有些歉然道:“我刚刚在想别的事……”
      “我是为了辛先生你做这些事的。”马斯鲁尔丝毫不提他方才的失态,而是淡淡摘下了手套,一眼不眨地封上了陶罐,“我做了,也等于你做过了。你没有亏欠谁。”

      没有亏欠谁么……

      可在逝者面前谈这些亏欠与否,谁又能说得清呢。

      手心捧着的骨灰已落得所剩无几,它们在他沉思之际悄然离去。辛巴德想了想,又重新抓了一把,可转瞬它们又从他手中飞走了,就像随处可见的黄沙一般,伸手去捞时只能摸到一捧碎屑,而这碎屑注定还是要落回大地。

      辛巴德不太喜欢和沙有关的事物,那种难以抓住的感觉他一直都不喜欢,他不喜欢一碰就会消失的东西。

      他站了起来,走向身后广阔的海天,葬礼已经结束了,生者们逐渐离开了这处偏僻的海岸。这里发生过的事、产生过的情感对海天而言非常渺小,海浪永不停歇地奔涌着,这是大自然无情的规律,可海上的掌舵者也正是在凭其源源流动的轨迹而向前。

      纵然明白这些道理,可直到站在岸边,他还是没松开紧攥的掌心。

      贾法尔和马斯鲁尔无言站在王者的后侧。辛巴德缓缓摊开手,注视着最后的沙之灰随风而去……
      “于我而言,活着的真实感一直如影随形。”

      昔日握着那只手时,他以为只要抓得够紧,那人便不会消失。然而,那人就是在他急切的挽留当中,身躯寸寸断裂,化成了他指缝间空荡荡的风。

      死在那里的人没有任何遗骨,那些人都随同辛德利亚旧址,永远沉没在了帕鲁提比亚的深海之中。

      掌心的沙飞得干干净净,辛巴德垂下眼帘低声说了句什么,才堪堪抬起眼,凝望着风向往的远方:
      “这份感觉,就是让我切切实实体会到我仍在活着的证明。”

      “该回去了。”贾法尔双袖微拢,按捺住眼底的哀愁,“今天还有许多事需要我们去完成。”

      “嗯。”

      三人结伴离开了海岸,灼热的日光在他们的身前留下长长的剪影。他们行走在其中,路过了果园,路过了梯田,路过了民居,抵达了熙攘的主城区。可无论跨出多少步,他们的双脚依然无法脱离自身造就的阴影。

      ……

      主城区热闹非凡,这里的烟火气也足以让他们重新在面上覆盖完美的笑容。

      要立刻找到畅通无阻的回宫之路,又要应付这里过分热情的居民,在两者之间辗转的辛巴德忙得有些脚不沾地,一时后悔出门时没能带上遮容的布裹。
      好在贾法尔和马斯鲁尔寻到了另一条僻静的路。他们仨堪称是落荒而逃躲入了那条小巷。

      可穿过这里之后,他们又很不凑巧地来到了另一条更显喧嚣的街道。

      两侧的民宅挂上了五彩的幡带,漫天的花瓣被人从窗口处抛洒,打着优雅的旋铺满了路面。
      辛巴德一眼就看到了那载满鲜花的车舆,它与观礼的人群一并停留在街道中央,堵住了他回宫的必经之路。
      ——又一对新人在此结缘。

      喜庆的奏乐之声靡靡入耳,红白之事一起出现在这一天,辛巴德不知该作何心情。

      每当看到这样的场景,他就会不禁想起他第一次看到的那时……不是在他如今所站的土地上,而是在很久以前,在拿波里亚港那久远的过去里,他也曾和某个人一同站在雷姆教堂圆顶上,透过镂空的圆口看过底下的婚礼。
      那时他们刚从奴隶之身中获救,回到商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劝解躲在圆顶上的马斯鲁尔。
      登顶那时,也是如同这般,鲜花满地,新人相偎,司仪肃穆宣读誓词,祝福的人群拱绕了大半圈。
      那时候,与他一块的某人迟钝得丝毫没发觉底下正发生什么事,只以为是雷姆民寻常的祝祷日,更没猜出他当时为何会笑得如此开心。

      倒不难理解他为何会连续在同一天遇见别离与相爱。毕竟一天太漫长了,足够使人类将喜怒哀乐都给过一遍。
      也就只有处在热恋中的人才会认为一天非常短暂吧……

      遥望不远处的那对爱侣,身为国主的辛巴德不由露出了笑意。

      这时,一阵风忽起。

      这风越吹越大,辛巴德不由眯上眼,视野受限时,他好像看到了有一团火焰正遥遥朝他扑来。

      在将要盖在他脸上时,他顺从本能抓住了迎面而来的那团朦胧焰色。

      透过绯红的纱影,他看到了提裙匆匆跑来的新娘。对方的脸色和笼罩了他整个视野的纱一样,朝气蓬勃,翩跹似蝶,她的目光定在那层纱上,想要拿走应属于她之物。

      “抱歉,能还给我吗……”羞怯和惊慌展露在她脸上。

      辛巴德坦然地往前一送,“下次要记得小心些哦。”

      “你呀,这种事交给我来就好,不是说好这几天不会做剧烈运动了吗,结果这块布才刚飞出去,你就马上使劲追来了。”
      新郎追了上前,小心翼翼抱着新娘的腰际,正抱怨时看到了一旁在民众面前出镜率极高的政务官,他又惊得语气陡然一转:“哎…啊,贾、贾法尔大人!”
      这时,他也意识到了眼前抓住头纱的人是谁。
      “陛陛陛下……”

      “感谢您。”新娘伸手接过,笑着盖回了头顶。

      新娘看了看朝她致意的贾法尔政务官,又看了眼寡言的护卫马斯鲁尔,最后转向略有失神的辛巴德王,眼眸如同一道月牙,轻轻浅浅笑了笑。

      “这场风大概是神对我们的献礼,您抓住了它,也等于受到了祝福。”新娘双手合十,合了一个礼,“祝三位大人能有美好的一天。”

      辛巴德也回以一笑:“新婚快乐。”

      ……

      剩下的时间里,辛巴德都在忙着处理政务,一转眼就到了该入梦的夜里。

      神的祝福是否在今天应验了,辛巴德不知道,他每一天的心情都很平缓。不过这样的安定对他的国民来说应该就是不可多得的美好。

      今夜月色朦胧,醇厚的酒意令他仰望夜空时也觉得那轮圆月添上了几分美感。他坐在窗前看了一会,也便回床上歇着了,明天依然有不少事需要他去做。

      熄灭烛灯时,就是闭锁思考之际,今日之事不必去回想。

      也愿今夜能有一个好梦。

      三

      「别想着我会为你写自传。英明神武这类溢美之词我无法用在你身上啊。」

      「你就是希望我能和你一起写书夸你。如果是我来写,我会写少年辛巴德攻略迷宫失败,哭着回家继续当一名普通的水手。」

      「……」

      随着大脑传来记忆深处的回响,辛巴德的意识在梦境当中也逐渐清晰,他意识到了自己正行走于虚幻的回廊中。而且,在梦醒之前,他可能还会这么浑浑噩噩地走下去。

      他抬手驱散了周围的云雾,长廊的全貌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一道嵌着很多扇门的长廊。每扇门各有不同,样式五花八门。

      不知道推开这些门之后是会跳转梦境,还是会继续延续这个梦境,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

      不过……

      某一扇门内传来了似有若无的铃铃笑音,他无法不在意这样的动静。

      他跟随着声音的来源来到了门前。

      这是一扇彩绘的粉漆色大门,上半身是裱花圆盘状,下半身是形似画框的方形,中间绘着太阳和海浪,两侧生长着向日葵,就像一座稚子绘就的时钟,满眼尽是灿烂阳光。

      那缕声音实在是引人心神,没有在门前停驻太久,他伸出手,推开了这扇门——

      朴素而明净的房间映入眼帘,这种似曾相识之感激起了他更深处的记忆,这里……是他初次来拿波里亚时住过的旅馆。

      而地上,摊着一本大头书,几卷记录的纸,还有一个样貌令人倍感亲切的孩子,她正坐在中心,那双蓝眸正炯炯有神瞪着他。

      “进来又不敲门……”单手盖在额前的黑色碎发上,她显得十足的无奈,“算了,看你这身打扮,是已经准备好了表演服吗?”

      这时的她五官还没长开,但可以想象得出来,对方在未来会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辛巴德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我啊。”

      “怎么可能不认得你啊。你的样子简直和伊姆查克迷宫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时,鲁夫让我看过你在未来作为王者的身姿……”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低不可闻,辛巴德还想通过她翕动的唇去读取那些被压在喉中的字音,就见对方语调一转:“这一身很适合你,你是借助魔装增龄的?”

      他深深地看着她:“你……现在在做什么?”

      “当然是学习魔法啊。”说罢她又有些警惕,“你该不会是又来劝我和你写那什么东西吧?”

      辛巴德其实不太记得这时的他又在拜托对方什么事了,但他也不想出声惊扰对方变换的神情。鲜活的灵性正在她身上恣意生长,他喜欢这种无畏无惧的生命力。
      因此,他就听她继续抱怨道:
      “我才不会为你著书作传呢,你的故事,说白了就是个平民逆袭的故事,俗套。”

      “那,你和我的故事呢?”他忍不住问。

      “这故事……”她微妙地顿住了,面上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将心迹坦诚了出来,“这故事根本不需要我们动手去写。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本身就是在书写故事。”

      是吗……

      还真是动听的表白。过去的她,其实一直在用类似的话语诉说着这份心意,只可惜他还是回应得太晚。

      “那我希望不会有结束的时候。”他说,“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闻言,对方立马涨红了脸:“你今天怎么回事,去街头表演碰壁了?你少用你对待那些红粉知己的手段,我不吃这一套。”

      那时的他怎么就没发现她的面上有这么鲜活且昭然若揭的细节呢。

      他为这样的美而愣神,可对方却以为他在心底预谋什么诡计,因而恼怒顿显于面上。

      “看着我做什么?看我生气觉得很好玩?”她从地上站了起来,赤着双足走上前推着他腹部,“出去,不要打扰我!”

      没推多久,她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用目光上下比对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距,又仰头看了看岿然不动的他。

      辛巴德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你觉得增龄魔法很好玩是吧?你少来!我以后肯定是要长得比你高的!”自觉被羞辱的小姑娘掏出了魔杖。

      他本想忍下笑意和她解释呢,没成想对方手里甩出了一道飓风,将他直直打出了门外。

      啪地一声,这扇向日葵之门从他眼前消失了。

      又回到了空荡荡的走廊,辛巴德捂着腰从地上爬了起来,顿时有些懊悔刚刚不应该激怒对方。下一次梦见她不知又会是什么时候。

      如果能在门内遇见她,那这里的所有门是否就有可能……

      辛巴德把目光放在了一望无际的光色走廊,以及两侧影影绰绰的门上。

      “我不是和大伙说过了这几天在忙着研发新的魔法道具吗,谁让你进来的!忙你的事去,不是都要将总部迁去巴尔巴德了么,你怎么还悠哉悠哉的!”
      打开这扇黄玫瑰之门,刚探出个脑袋,就被里面的人用应该是实验材料给砸了,虽然他身手敏捷地躲开了,但门也同时关上了,随之传来的是少女愤怒的咆哮。
      ——这是他们刚从奴隶的身份当中脱离出来不久,在尚未迁址的拿波里亚商会当中相处的时期。

      “我不是把门反锁了吗??好啊,你为了偷窥我在做什么都给自己配上了钥匙是吧?给!我!出!去!”
      这扇门绘着白绣球,白苞与绿枝交相缠绕,他推门而入时,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又被赶出来了。
      被揍出门时,他坐在地上,循着记忆的轨迹苦思了很久,才想明白这时的自己为何会惹她生气——这是他不愿让她太过闷在屋中,担心这样的作息会影响对方的成长期,因而时常去关心对方的时期。也就是在迁址巴尔巴德之后的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其实很短暂,因为仅仅两个月他们就分开了、先后去了暗黑大陆。

      “辛?已经很晚了,你来做什么,明天不是就要出发去王族陵墓上的迷宫了么,你还是先在今夜养精蓄锐吧,有什么话留着明天说……我现在好困……”
      做足准备踏入新的门中,可这一回居然既无突然的袭击、也无冤苦的怒火冲他而来,只有床上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在堪堪躺下之际又爬了起来,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事。
      她又习惯性地想上前把他推出去,他顺从地被她推着,没有反抗她这时纤弱的力气。
      在深深凝望对方面容的同时,他低低道了一声:“晚安。”
      “晚安。”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你要好好休息啊。要是实在睡不着,我就勉强陪一下你好了,但你现在应该也不是很需要我的陪伴。”
      门扉合上之际,他依然想要牢牢记住她这时的模样、每个时期的模样,永永远远记得。
      五颜六色的金鱼草于门上摇曳着,就像一团火热的烟火,虽然寿命不长,但却十分绚丽。

      这是一个记忆展览馆,展览的是各种各样的花,被定格在这里的每份独一无二的美丽。

      倘若她不像朵花般,她也就无法留在他身边了。可他有时候实在不希望她会是一朵花。

      如果他不过分依赖她,她也就不会为此而转眼即逝了吧……

      四

      「后来,少年来到沙漠中的王国,闯了一座迷宫。他在与故国的王女的辩斗中落败,失去了魔神的认可。」

      「少年虽然曾因这次失败而有很长一段时间迷茫不已,但他不后悔,也很高兴自己的心没有屈服于那场辩斗中的天秤。即使他落败了,但他得到了比魔神之力还要更加珍贵的东西。」

      「少年紧握着少女的手,曾期望着永远。」

      当下笔停在这一刻时,辛巴德本人已想不出来他与她之间后续的故事。

      这是否就是故事的结局?

      ……

      但他林迷宫中。

      辛巴德步步走了上去,走过水雾缭绕的静水廊桥,走到了宝物库的尽头。八十一扇试炼之门耸立在此,可他只目不转睛盯着偌大圣堂中那个黑点。

      每次见到她,她几乎都在埋头于魔道的海洋。

      四周寂寂然,唯有立在一侧的那顶沙漏能看得出时间的流动,原来当初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修行的。

      太安静了,一点也不适合她。

      辛巴德默然凝视着地上孜孜不倦提笔的少女,少女似有所觉,也在这时抬起了头。

      她望着陡然出现的男人,面上出现了疑惑之色。

      “我一定是太思念你了,才会出现了幻觉。”她摇了摇头,自嘲般地一笑。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辛巴德不禁问。

      “十个月?一年?一年半?不太清楚。应该快两年了吧。”望着沙漏的流逝程度,她觉得茫然,“我已经记不太清这是第几轮了,但他林或许知道,不过她现在在睡觉,等她醒来再问吧。”

      说着,辛巴德才注意到地上绘着繁复的大型传送法阵,看起来已经快完成了。而这般难以想象的手笔正是出自中心的少女。

      他突然生出了急切之心:“你能不能不要去现在的辛德利亚王国?”

      “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会半途而废。而且,法阵已经完成了。”说到这,她略有不满,“你怎么说这话呢,幻影都这么懦弱么。如果是辛本人在这里,早就巴不得带我去见我们的国家了。”

      辛巴德一时没有回话。

      他默然走上前,在少女身前蹲了下来,然后握住她的手,抵向跳动的心脏,低哑开口道:
      “……我来自未来。”

      她吓了一跳,有些不可思议地碰了碰对方的胸口,触感是有的,可是……
      少女抬眼看着这个人,眼中满是探究:
      “为什么不向前看呢?”

      唯有不断向前行,才不会辜负过去。

      这个道理,他一直是明白的……

      可未来——

      没有你。

      辛巴德垂下眼帘,心中的答案说出口时,又是另一个本意:“我不想忘记你。”

      “哎,你说话还是一套一套的。没办法,谁让我就是吃你这一套。你自负时,你难过时,你露出现在这种表情时……”少女笑着抽出了她的手,他猜不透对方现在把他看作了什么。

      “未来的我是什么样的?”她饶有兴致地问。

      他在记忆面前陷入另一段记忆里:“我只见了你一面,那时你身上都是血,脸上也是,我抱住了你,你朝我笑,笑起来很美。”

      “脸上都沾血了,你还觉得美吗?”她蹙起眉,“你眼光好差啊。”

      辛巴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忍下了话语中的颤动:“嗯,你美得让我至今紧抓着时间的绳索。”

      “你又来了……连情绪都会对我隐藏了吗。”失笑过后又是一声叹息,少女认真拥向了这个似真似幻的身影,想尽可能赠予来自旧时光阴的慰籍:
      “不管未来发生了什么,我肯定不愿意看到你变成这样啊。我还希望着能与你重逢,希望你能带我去我们的王国看一看呢,我心怀着期待,才会愿意在这里等待那么久。
      “你就是我变强的动力,我要一直与你并肩同行——无论是过去的我还是未来的我,我都可以代替她们这么回答。”

      于生于死,于她亦于他而言,他们之间谁才是真谁才是假已经不重要了。

      在独属于少女的禀赋中,辛巴德已经无法掩藏内心深处的悸恸。他抬起两臂,淡淡的草涩味萦绕在他鼻间,他深埋在对方颈间,不断加深了这个拥抱:
      “我很想来陪你,可我也舍不得你的心意。”

      想来陪这时的你,但又舍不得你牺牲自我换来的未来。那样的未来太珍贵,我是该好好活下去。

      你告诉我要向前,你们都告诉我要向前……

      大家的心愿,我都没有办法去辜负。

      她轻拍着他的肩。从他的失态中,她隐约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分明悟,可她还是轻柔细语着:“只要你记得我,我就一直在你身边。”

      少女边安慰着,边慢慢站了起来。真是沉重的拥抱啊,这人几乎瘫在她身上了,而且毫无自觉。

      她从八爪鱼似的钳制中费力挣扎出来,然后随手指着身后任意的拱门,姿态坦坦荡荡:“你该离开了。太过沉湎于过去,容易把现实中的自己也丢掉哦。”

      辛巴德想,他遇到的每一个她,都在有意无意让他赶紧脱离这里。

      她说得头头是道:“虽然不知道你用了哪种魔法回到这里,但玩弄时间的代价往往都很严重,我不希望你去承受时空法则的重压。快回去吧,我不会忘了你的……倒不如说,未来已经成王的你还能记着我,我其实很高兴。”

      辛巴德想开口反驳说他怎么可能会忘,又见对方抬指抵在他的唇间,将他的情感封缄于心,“但我是留于此处的人,也请你让我对我的未来留有遐想的空间吧。”

      “……你要去辛德利亚王国了吗?”他攥紧了拳头,最后还是松开了。

      “嗯,我要去了。你呢,还要继续赖在我身边不走了吗?”她微昂着头,背手轻快地走向了另一侧,“这可不像你啊,七海霸主。我可不会看你走出去哦。”

      “我也必须离开了。”望着她的背影,他喊道。

      他看不见她这时的表情,只听到她含着笑意的声音遥遥传来:
      “再见,幻影先生。”

      这声道别不断拉远他们二人的距离,辛巴德看她越来越远,直到身后传来拱门开启的声音,直到他被推入了拱门,拱门又在凝望当中砰然关闭。

      ——门上的风铃草栩栩如生。

      五

      「得到新生的时刻,少女日复一日坐在树上观望着周围的风景。她会在绚烂的云霞中,在迷蒙的晨雾里,看展翅的飞鸟,看花苞的初绽,看白云悠悠,看风雨倾盆。」

      「透过这些事物,她可以感受到一种来自这个世界的宁静,以及别的难以名状的情感——这种体验很新奇,她不想忘记,她想通过回味这种体验去了解记忆的空白。」

      「在混沌之中,她想要知道自己是谁。」

      ……

      行走在无边的长廊中,辛巴德找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找到可以让他开启的门。只有缀着花的门他才能打开进入,但这样的门太稀有了。
      至于其他他打不开的门,和虚幻的长廊一样都是寡淡的光色,它们的色调融为一体,让人一看便知不是他属意的门。

      走得久了,一种细微的沙沙声似有若无地停留在他的耳间,像是笔尖摩挲在纸面上的声音,好像有谁在记录什么。

      他凭着模糊的方向感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然后看见了一扇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门。那扇门上由下及上铺满了一棵树,这棵树也是将逝未逝的,树上铺满了浅紫色的花叶。

      走近门边,耳间那缕沙沙的摩挲声似乎也更近了。

      他推门而入,一幢充满煌式风格的房屋映入眼帘,古朴的香松木家具摆得典雅幽致。

      “你是树精吗?”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内屋中传了过来,他转头望去,看见了少女身着一袭茶色长裙,神色未变地盯着身为不速之客的他。

      辛巴德看得怔然,这难道是转世后的她吗?转生到了煌国?而且这回是堂堂正正地以女性之身展示于人了……不对,这不可能是转世。

      她的样子……分明和他十八岁时所见的最后一眼一模一样,对方怎可能会保留着死前的模样转生,简直匪夷所思。

      难道,是复活?

      此时的辛巴德全然忘了这里只是个梦境。

      “问你话呢,你是不是树变的?”

      等等,她刚刚问他是不是树……树什么?

      少女兀自上前绕着他打量了一圈,态度极为自然地扒拉着他的衣服,“裘达尔给我看的话本里写到过,会有妖精化身为人来报恩,我每天都想爬你身上,你一定是感受到了我为你的决心才会来感谢我的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等等,辛巴德抓住了重点:“裘达尔掳你来煌帝国的?”

      闻言,对方莫名其妙瞟了他一眼,“你不是树精?”

      “当然不是!”不过要真想爬他身上倒也不是不可以。

      “哦,那你认识我?”少女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抓住了旁边的凳子腿。

      辛巴德没有注意到对方的防备,仍然在竭尽全力按捺住内心的跃动:“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

      他……他从未看到过,在那场战争以后的她。

      如果她活着,大抵也会像现在这样,穿着好看的裙子,挽起秀丽的长发,过着平淡惬意的日子……不,这裙子还是太朴素了些,怎么也不带个镯子之类的。不行不行,他现在真想为她挑选能为她的美增添光彩的首饰衣裙。

      “如果是平时的我,肯定要对你问一句我是谁……但直觉告诉我,你可能会给我很奇怪的回答,所以我还是不问了。”她的话让辛巴德心火微凉。

      “你不认得我了?”

      “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为什么能记得你。”她略有怅然,接下来对他说的话又暗含羡慕:“既然你不是树精,那就更该去看看院子里的树了。你能像它,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你院子里有什么树?”

      “我很难跟你说清楚,你要不跟我来看看?那棵树长得很高,我目前还没能想到爬上去的方法。要是会个魔法,或者是会用气的武人,肯定很容易就跳上去了……”
      一谈及感兴趣的事物,她的面上霎然变得明快许多。辛巴德心中暗暗感叹果然还是这时候比较有以往的神采,那种故作老成的平静哪适合她呀。

      为了佐证方才的说辞,她更是牵住了他的手,就要往门边走去。

      “你都会这么牵着不认识的人吗?”明明眼睛已眯成一条缝了,可辛巴德还是咳了一声,矜持地问了问。

      “你长得像树,当然得让你去开开眼。难不成你也是很注重礼数的那种人吗?”她又瞟了他一眼,牵着他就要作势出去,“礼数有多少个数我都没数清楚呢,你先别计较这个,跟我来。”

      他不住点头附和道:“好。你说去哪就去哪。我会跟紧你的。”

      她刚拉开门,还没跨出去呢就听出了对方的迫不及待。
      于是,她不由回头三度瞟了他一眼:“你真是个怪人。你对第一次见到的人都表现得这样开心吗。”

      “我们不是第一次见了。我们过去天天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辛巴德已经在这样的喜悦中飘飘然了。他看到了未来的她,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激动不已。纵然只是梦境,可只要有着这样的可能性……那就一定存在着。一定会的。

      “你不要再说话了,容易影响我们才刚有的一点点友谊。看,现在是夏天,它开得也很盛呢,花瓣都飘来这里了。”她指着门外,眼中更加明亮了。她看到的是生机盎然的庭院,辛巴德看到的却是虚虚实实的光影。

      “……真的要出去吗?”他还是犹豫了。

      “当然,难不成你怕光吗?”她回头端详着他,鼻翼轻轻翕动,“唔,你看起来不像是畏光的人,反而像是那种适合成为光源的存在。你身边的这群白鸟就一直在围着你。”
      “和我一起去晒晒太阳吧。我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但朋友的烦恼,我还是可以听一听的。”
      ——如此说着,少女拉着他一起,纵身跃入了门外的光海。

      与此同时——她也在穿梭门的一刹那消散了。

      辛巴德回到了冷清清的长廊,方才被抓住的那只手又回到了那种空荡荡的无所依靠感。

      傻子,两股世界的风,又怎么可能会产生交错呢。

      他站在原地良久,最后还是抬起脸,斗志昂扬地朝前迈去。

      他目光炯炯地寻找着新一轮的花,期望能够抵达下一扇门。

      他走啊走,走过狱火,走过樊笼,走过四季,走过风雪……

      在梦醒之前,在天光破晓之前,在新的一天来临之前,他会一直走下去的。

      也希望这道长廊不会迎来尽头。

      六

      「既找回了记忆,也找到了自我,这时的少女已经在无意义的岁月里找到了自身的意义。少女行走在探寻世界的路上,逐渐理解了比梦想更珍贵的成长,比成长更可贵的爱。」

      「这时迈向成熟之途的少女已不能再被称之为少女,但她的心中仍在高歌着属于自己的少女之歌——」

      「一路奋斗至今,回首来时的路,我的斗争并没有让世界天翻地覆。」

      「我失去记忆,我再而失去记忆,最终又在将近尾声的时刻得到了预知未来的能力。身为剧中人的我,既然被赋予了观看最终幕的特权,那是否就能做到完美补全缺憾……」

      「奔跑的少女停了下来,在走向死的逆旅中,她写下了人生当中最后一句话:」

      「我真想和那个人一起书写故事之外的故事。」

      在无数扇门和无数道光影的重合中,辛巴德听到了那沙沙的书写声越来越急促,愈加逼近敲击他的耳膜。

      最后哗啦一声,笔尖划破纸页的开裂声传来后,长廊又回归于寂静,就如急曲之际骤然崩断的弦音。没了纸笔摩挲声作为指引,他不知该往何处而去。

      光雾蒙蒙,越通往深处周遭的门愈加浅淡,他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终于又听见了有谁正翻动书页的声音。他得以定下心来,继续跟着这缕声音前行。

      可听着书页被翻动以后,预想的沙沙声却并没有传来,而是一个难辨男女的人声忽然开口,空灵地回响于整座长廊。

      对方毫无感情地叙述着某段情节,将一名少女起转承合的心路说得有如寸草不生的荒原。

      可当故事中的视角由第三者切换为少女本身之时,他听到了一个清冷而温柔的女音在低声诉说着,一刀刀割出内心巨大的悲伤……他的心神不由随之起伏,无端地觉得燥闷起来。

      这是在写谁的故事?

      故事中的那名少女,真是让人觉得熟悉。

      当旁白声缓缓吟尽之时,某个猜测在辛巴德心底逐渐成形。他也终于在长途跋涉后找到了最新一扇门。这扇门上绘着他先前所见的所有花,它们紧紧挨挨堆叠在一起,毫无缝隙地填满了整张门面,但也同这扇门一样淡得仿佛随时可消失。

      他暗暗皱了皱眉,碰上门把之时,他觉得自己再用力点这门把手说不定会碎。因此,他只可能尽可能收拢了力气,小心地推开了这扇门。

      还没有踏进门,他就看见了一个纤细的背影抱着一个男人低低啜泣着,那个男人……长着他的脸。虽然衣着不同,但神态气质明显就是同一人。

      这是未来的他?他的目光转向另一人身上,她正朝着软椅上的男人低吼着什么。

      “为什么不用我的力量……”

      “为什么,不多依赖我一点……”

      闻言,辛巴德愣住了。

      这个人的声音,和他方才听到的旁白女音,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看得久了,这道背影愈发令人觉得熟悉……

      辛巴德直直地看着,整个人都被那黑发白裙的倩影吸引住了。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刚想上前,想要抓住对方的肩膀看看她的模样,可还没有走进去,门把手连同整座门就如破碎的镜影一般消失了。

      又是这种抓不住的感觉……

      盯着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状态的手掌,辛巴德眼中正蓄积着滚滚沉决的风暴。

      “——我会找到你的。”

      只要他不断地向前,无尽头地向前……

      这所谓的时间也没什么了不起。

      七

      第七扇门于长廊的尽头中央伫立着,它阻断了后续所有通行的路,作为一个人们不得不选择进入的最末展览点。

      这扇门毫无任何装饰,它干净得看不出任何特色,既不是花,也不是树,而是纯粹的虚无,目前还没有任何匠人去装点它。

      还未打开门,辛巴德就听到了门后传来了隐约的海潮声。这股浪潮的节奏韵律他非常熟悉,因为他已在他的王国听了将近十年。

      这一路种种,不过十年一场梦而已。

      推开终末之门,辛巴德从容地走向了最后的风景。

      ——辛德利亚是属于他的一座丰碑。

      这座岛上的一景一物他都了然于心。再度回到繁华的中心区,他仿佛又回到了惯例的日常中:政务,休憩,又是政务。

      可最后的门扉将场景定格在如此广阔的岛屿上,定然是有什么深意。他也一定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人。

      “你还想作为说书人观望到什么时候?”在流动的人潮中,辛巴德抬眼对着天空高喊着。周遭的行人目不斜视地越过他,继续笑着将一天的喜乐推向前,没有人为他而驻留,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

      他拨开人群,逆流而上。这里不是最佳的寻人点,只要去了最高处的王宫俯瞰全城,那么藏匿在暗处的人也无所遁形。

      心中怀揣着势在必得的信念,辛巴德穿过了国营商馆,想要走出这条繁华长街,可视野中无意瞥过的两道白影顿时让他的斗志哑然熄火。

      他看见他们融入了街头即兴的表演,与高唱国歌的国民一同起舞,舞步随心而动,像一对比翼相依的飞鸟。

      他跟着他们走入了他常去的酒馆,坐在一块儿喝酒聊天,八人将中的几名爱酒人士偶尔也会成为他们桌前的一员。

      他跟着他们来到了渔港,去了闹市,看着他们从中寻找符合心意的物件,再与贩卖美梦的小贩达成交易。

      他们坐在尾尾游鱼停驻的矮墙上,面朝大海,抱着新鲜的烤鱼大快朵颐,或许还在说着他听不到的情语。

      他们会坐在游船上,看夜幕降临,看王城亮起点点星火。他们通晓这个国家的所有庆典,因而能在每个夜中准时赴宴。

      他们还去了初代国民聚居的民宅区,拐了便捷的小路,上了山,穿过林宇,去了纪念碑前,最后携手步步回到了最高的殿宇。今夜有喧哗不息的鼓乐跳跃,也有满腔不为外人道的柔情可诉。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一对白影闪现。

      为了找到这对飞鸟发生的更多细节,辛巴德不知不觉已经把整个岛屿都走了一遍。

      “奶奶,我从投影屏上看了新闻,里面的大姐姐说外面的世界都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离开的那些人什么时候回来啊?”与王宫遥相对应的中央街畔,他以为是寻常风景的人家突然提到了他不曾听说过的消息。

      孩童倚在老妇人腿上锲而不舍地发问着,老妇人手指翻动编织绳结的同时,也不忘笑眯眯地回自家孙子:“你是希望谁回来看你啊?咱们家里人谁也没离开啊。”

      “唔,我们的小家没人离开,可我们这个岛算一个大的家啊。现在投影屏上能经常看见席纳霍霍、雅姆莱哈他们,所以我现在也就想他们一点点。”

      老妇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童言无忌的孙子抱在了膝上,“你是想说,你想我们的王了吗?”

      “嗯,我是有点想辛巴德王了,他在的时候,整个岛都会很热闹,现在虽然也很热闹,可我还是觉得不够热闹。”孩童咬着手指头,磕磕绊绊地表达出心中所想,“还有那位大人姐姐,她的魔法保护了我们家没有被那些叫迷宫的东西砸中,我们被洗脑时还误会她了,可她当时一点也不生气,还笑得那么好看,我好喜欢她呀。要是所有人都能回家看看就好了。”

      “傻孩子,他们现在得为更多人建造出一个像我们那么大的家啊,你不用太过惦记他们。”
      辛巴德看着老妇人用布满皱纹的手从孩童柔嫩的颈间抽出了一枚缀着玉石的绳结,样式与她篮中未完成的绳结如出一辙。
      “这里是王和所有人共同建造的心血,他们愿意回头看一眼这里,那就再好不过。可如果他们无法回到这,那也没有关系。”
      抚摸着孙子的额发,老妇人耐心十足:“因为居住在辛德利亚的人都知道,他们会一直爱着这个地方。”

      因着祖孙之间的对话隐藏的信息量极大,辛巴德开始注意聆听幻境里更多居民夹杂在日常生活中的信息。
      比如妇人在谈论新世界的投影屏上的资讯,比如八人将成王了,比如鬼倭国成为了辛德利亚岛的邻居,比如几乎人人都挂在嘴上的那场世界大战。
      他也终于注意到了守护王国的结界原来已被改造得更强力了,嵌于王城一周的铁兽隐藏在结界外壁,不被激发时不会显出身形。

      这座岛上并非是他这个创建者想象中的那样一成不变,每一处新发现的细节都在昭示着一个荒诞不经的事实:这里是“新世界”以后的辛德利亚。

      辛巴德魂不守舍地回到了紫狮塔中。步步走回他生活了十年的寝殿时,他想到了什么,立马想从床底找出那个封存了旧物的匣子,想寻找那本他亲自撰写的书,可几乎把床都给挪了一个位,他还是没有找到匣盒。

      忙得大汗淋漓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寝宫原来早就落满灰尘。

      国王的寝殿被空置已久,可他的国家还是保留了很多他存在过的痕迹。他以为的一成不变,其实只是这个国家和他的秉性一样惯于怀旧而已。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听到那缕仿佛有谁在动笔的沙沙声了。

      为什么那缕声音会很巧地在那个人死亡之后的时间段里出现?而后又以“书写”的方式让那个人死而复生?接着又很巧地让“笔”截止在未来之后的如今的未来?

      难不成……是有谁在续写,他本以为撰写完成的,关于那个人的故事?

      答案呼之欲出,辛巴德推开了房门,疾步奔向了与他寝殿相邻的另一个房间。他已经知道该去哪找那个人了。

      这个房间是他假想如果那个人能活下来,保留了很多年的想要赠予的礼物之一。

      推开最后的门时,暖黄的夕光洒了整室,陈旧的气味窜入鼻间,窗前的单脚圆桌旁,一个捧着书卷的人影映入眼帘。

      他放轻脚步走了上前。对方的桌上已经摆满了冗杂的书,有的甚至已滚落在了脚下,散在角落里,半个房间都被泛黄的纸页给占据。

      他看到了他年轻时写过的自传,看到了他曾精心为她撰写的书,它们如今都化作了她脚下的陈旧事物。他还看到了写着他的名字的书,也有写着她的名字的,上面都在讲述着他不曾听闻的内容。

      一个真相不需言语就已在两人之间摊开了。辛巴德俯身拾起地上那本名为《赫尔加》的书,小心翼翼地捧在了手中。
      ……纵然如此,他还是对自己亲身经历织就的杰作而觉得不舍。

      “你不该把这本书乱扔的。”他不由这么对专注于写作中的女人抱怨道,对方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而他不知等了这一眼等了多少年。

      辛巴德立马将对方的无言当作是迫不及待的邀请,他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对面,托着下巴看着她再度提起笔,垂眸专注写下了新的文字。

      窗边投射的光晕沉沉的,仿佛他们正处在一个寻常的早晨。金线描摹着爱人完美无瑕的轮廓,动笔至情浓处,可看她睫毛微颤,抖落细碎天光。他看得有些入迷了。

      经年之后,眼前之人真如他所想一般,美得好似不属于凡尘。

      “你在写什么?”虽然他这个角度能够清晰看到对方所写的内容,可辛巴德还是柔声如此问道。

      “……一些故事。”
      冷清的音调才刚响起,辛巴德便已提起凳子挪到了女人的身侧,半边身体紧紧往对方那里贴近。

      再接着,他的神情十分自然地拿起了桌上的书稿观阅起来。反客为主这件事他做得十分熟练。
      然后,他发出了一声低笑:
      “你作为故事的续写者,写得比我还差劲。如果是我来写,我会希望这个名叫赫尔加的主人公能永远幸福下去。”

      “……”对方轻飘飘地一瞟,让辛巴德更高兴了,这眼神真不错,就该这么瞪他才对嘛。

      “没有第七个故事了吗?”扫了几眼桌上的书稿,他又热切发问。

      “可能不会有,可能有。”她似乎丝毫不介意突然拉近的距离,而是直直注视着辛巴德,一双眼睛流动着深邃的万物。
      她说:“七,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数字,它可以延展到任何时间段、任何光阴,只要你相信,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第七个故事。”

      “你又在给我做这种动听的预言了。但我已经不想听了,预言最好的实现方式,难道不是立刻在当下实现它吗?”他炯然回应着对方,毫无保留地展露着眼中的渴望。

      四目相对之时,女人率先移开了视线,她翻着手中密密麻麻的书稿,不由叹道:“从十五岁到现在,我喜欢你也算很多年了。但跟一生比,这样的数字还是太少。”

      “你居然十五岁才喜欢上我吗?”辛巴德却很惊诧。不对啊,刚才回顾过去之门的时候,过去的她明明为他红了好多次脸。
      能够为他脸红那么多次,肯定不是因为气的。
      他摸着下巴分析着:“我还以为,凭我们那么久的相处,你动心的时间应该会和我一样早……”

      “哼,之所以拿这个时间,是因为十五岁是我正式确认心意时,发现你也正好喜欢我的时候。”她冷冷甩开了对方尝试蹭上来的手。

      辛巴德失笑道:“真不知道是我让你发现得太晚了还是你真就那么迟钝。”

      见到他那一如往日的笑容,她愣了半刻,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失神,“我怕我呆在这里,哪一天就会忘了你……我不想忘了你。”

      因为不愿忘,所以才会在这个落满尘灰的宫殿里记录下一张又一张的纸页。没有人造访过这里,没有人在意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只有她不断写下的文字堪可回应她的寂寞。

      “我并非是这个故事的撰写人,这也并非只是个故事。这里出现的一切字句,其实都是我为了记录我们之间的回忆。”
      说到这,辛巴德又看见了对方露出了最开始那种若即若离的神性。她微微笑着,整个身影也变得淡了些。
      “你不该闯入我的回廊。这里记录着发生过的事,但这里也有着你未曾经历过的事。过去之人,无论你来自哪一个时空,你都不该进入时间之缝里来寻找我。”

      “你……”见到她将逝未逝的模样,辛巴德想到了那一扇比一扇还要浅淡的门,花期是如此之短,想要攥在手中也很难。

      “我是‘结尾’后的赫尔加,对我而言,无论你所在的时间点离我有多近,你依然属于过去。”

      结尾?那这结尾来得也实在太快了……赫尔加,他的赫尔加,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不应该待在这里,一遍遍去回忆过去,而不去创造未来。

      “……你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我没有困在这里。我说了,我是结尾以后的赫尔加。但我并非是赫尔加的完全体,你所看见的,只是一个不小心脱离了主体的意识分身。”
      她还是如往昔一般对他知无不言,向他袒露着整座回廊的真相。
      “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的‘我’已经成为了神。开启次元之门的消耗太大,所以也会有七零八落的意识残片掉落在各种地方。”

      赫尔加,在故事的结尾成为了神?那他呢,在这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要放任赫尔加成为孤高的神?
      辛巴德脑中的猜测过了一转又一转,内心本有些震动,也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般残忍的平静: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醒来后就会忘了这里的。不要觉得不服气,这是‘神明’赫尔加定下的法则。”她轻声说,“何况,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我还是有些私心的,我不想让你太果断地恢复清醒。”

      回想着他在“新世界”以后的辛德利亚看到的种种,以及国民们对那生死未知的两人的期冀,辛巴德认真看向故事的撰写人:
      “这是一个圆满的故事吗?”

      她愣了愣,而后坚定点了点头:“是的,它很圆满。”
      这个故事,既无离别,也无生死,只有一块块缺憾的拼图被一一补全,成全了一幅宏大盛丽的世界。
      “为此,我该与你告别了。真正的我并不在此处。在主神赫尔加回到这里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他们从异次元归来。”
      最后一句话中包含的“他们”,已是她为这个苦心扮演了十年君王角色的男人温柔点明的真相。

      但她悲伤的微笑也足以说明了他做得还不够好,否则不该让她、即使是意识分身又怎么样,她同样也是赫尔加!未来的他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待在这里,创造出那么广阔那么孤独的回廊,而且这么做还是因为“不想忘记他”这类理由。

      辛巴德才不愿让这种残忍的事发生,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他抚向对方的脸,滚火金眸托举出苍天一诺:“我不会让你忘了我的,我也绝不可能放手!不就那么几年么,我会追上你的,我会在未来找到你!”

      无论时间会过去多久,他都不可能让眼前这个人忘记他。如果有哪一天他们将有遗忘的风险,他也会一遍遍地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一遍遍地提醒她:承认吧,你的生命就是少不了我。

      天雷勾动地火,一瞬照见永恒。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中,记录了整篇故事的赫尔加,回顾着前文种种因果,开口接下了他的笃信:
      “我知道。”

      在故事的结尾,房间内的所有纸页都汇聚在了赫尔加的手中,一本琉璃色的书典成形了。纯净的书体上折射出璀璨的五彩光华,这就是梦境回廊的核心,他与她共同谱写的隽永诗篇。

      这本人生之书十足的精彩,他仔仔细细地看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尾页上正有留白。

      “想好了写哪句话了吗?”他调侃的是他走进那些门之前都会出现旁白这件事。

      “这些话不是已经在最开始就表达出来了吗?这既是这本书的开头,也是这本书的结尾。”

      她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两行字:
      「你们的结局是少年英雄的循环,也是循环打破的开始。」
      「从起点走到起点,你们的冒险永不停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中秋番外——《十年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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