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伤》穆童

2、第一章

　　李桓醒了，惯常地用很大的力气猛打开棺材盖，盖子落到地板上，发出 “砰”的一声巨响。

　　地板看起来还结实，我也习以为常，没理他，依然坐在窗前，透过薄纱窗帘，看着外面的天越来越暗。

　　路灯，陆陆续续亮起来，路上很热闹，人群熙熙攘攘，有形色匆匆的，也有悠闲逛街的，有一对对情侣，也有三五成群的学生。窗户正对的那盏路灯下，有一个男孩在乞讨，肮脏，瘦小，朝一个不愿施舍的人吐了口口水。

　　“我饿了，陶然。”李桓把下巴搁在我肩上说，而这句话，往往是他睁开眼后的第一句话。

　　依然不想理会他，只是想着，这座城市真好，有这么多人。

　　现在住的小楼房，是一年多前，我们来到这里时买的。李桓说，楼里莫名其妙地死过好几个人，没人愿意要，他以很低的价格买下。当楼主想尽办法办妥了过户手续，把钥匙和证件交到李桓手里的时候，那个矮胖的男人长长松了口气，摸着几乎秃光的脑袋，笑出了被茶和烟熏黑的一口烂牙。

　　“你不怕鬼吧？”几个月后，李桓打开简单整理过的楼房的大门时，笑嘻嘻地这样问我。

　　我们在一天天刚黑的时候搬了进去，附近几户人家正在做饭的婆婆妈妈，或拿着锅铲，或捏着几根菜叶，或端着个脸盆，聚集在一起远远地看着我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扰得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我不喜欢这些“邻居”，他们总是好奇地探头张望，希望能窥视到一些我们的生活，可一旦我们出现，又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婆婆曾想和我搭话，我对着她手里雪白粉嫩的孩子看了一眼，那孩子马上杀猪般地嚎哭起来，从此，再没有人敢上前搭话。

　　“我喜欢这个地方。”李桓说，“越是繁华的地方，我们就越是不容易被发现。”

　　在这座房子的二楼，我们各自有一个按照自己喜好布置的的房间，两个硕大的棺材，并排放在一楼一个朝北的房间里，这房间之前应该是储藏室，看起来很不起眼，李桓没有动房门，让它保持了又脏又旧的样子，房间里却整理得很干净，装上三层遮光窗帘后，便是我们的“卧室”。

　　我起身，上楼准备去换衣服。

　　我们会在酒吧里找那些来搭讪或寻衅的人，有时也会跟着喝醉的人——掺着酒精的血味道很不错，而且那些人在被我们吸血时，也不会太过痛苦。

　　走下楼，李桓已经等在大厅里了，他穿着合身的白衬衫、黑西装，甚至，还像模像样地架了副黑框眼镜，一副标准上班族的样子，刚刮的下巴泛着青，身上有淡淡的香皂的气味，感觉相当神清气爽。

　　“你的香水，又喷得太多了。”他凑近我抽了抽鼻子，皱着眉头说。

　　是吗？我低下头闻了闻，也许吧。这大概是我的强迫症，如果不喷上气味浓烈的香水，就总觉得遮不住身上的血腥味。

　　我对他笑笑，打开门走出去。

　　我想，李桓当初选择这座小楼，应该是因为它非常靠近一条酒吧街，走过楼前那条狭小的街道，只要转个弯，眼前便是一派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二十来岁的女孩们，将黑色眼线在眼尾拉出上扬的弧度，粘着浓密假睫毛的眼睛，一眨便是一个秋波，妖艳的黑色指甲间，夹着细长的白色香烟，因为身边或壮硕，或清瘦，或英俊，或平凡的男人的一个无聊的笑话而放声大笑，肆意地挥霍着自己空虚的青春。

　　“看看她们，要不了几年，就会和我们的邻居一样，脸上布满斑点，浑身皮肤松弛，头上戴着发卷，或蓬乱着干枯的头发，穿着肥大的睡衣，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地烧一家子的晚饭，房间里，还有个在哇哇大哭的婴儿。”李桓曾这样对我说。

　　那一刻，对于他带给我的永生，竟前所未有地感激起来。

　　李桓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身影，我想，他是已经找到猎物了。

　　我环顾四周，随意挑一间酒吧走进去，在吧台显眼的位置坐下。

　　很快，就有人上前搭讪，看来像一个上班族，三十多岁，微胖，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手上搭着西装上衣，衬衫的衣袖，一直卷到肘部以上。

　　长得并不惹人讨厌。我想，今晚可以饱餐一顿了。

　　拿着他请的酒，听着他絮絮叨叨地发牢骚，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几句，开始不耐烦起来，手脚渐渐冰冷，表示我饿了，再听下去，只有让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然后就会开始感觉到晕眩，感觉到干渴。于是，我提议离开。

　　“去你那里吧。”他冲我暧昧地一笑，伸手揽住我的腰。

　　我们回到小楼时，午夜刚过，整幢房子没有一点声息，但我能感觉到，李桓已经回来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没开灯，倒了杯水放在男人面前。

　　他并不想喝水，而是拉了我坐到他腿上，我对他笑笑，低下头，嘴唇在他的脖子上蹭着，而他，则熟练地解着我上衣的扣子。

　　这具人类的身体还是年轻的，皮肤紧绷，肌肉结实。

　　“你的身体好冷。”说完这句话，我的牙便刺进了他脖子上的那处搏动。

　　立刻，温暖的血液奔涌进嘴里，手脚开始暖和起来，种种饥饿时感到的不适也随之消失。

　　起初，男人因为疼痛而挣扎，很快，就安静下来。

　　几分钟后，我用餐完毕，他的脸已由健康的红润转为苍白。我割破自己的手指，挤了几滴血到他的伤口上，这样一来，只需要一会儿，齿痕就会愈合，他也会再次开始呼吸，在明天天亮以后就会醒来，可是，却不能活很久了。

　　李桓的房间就在隔壁，我静下来听了听，没什么动静，便打算过去看看。

　　推开房门，他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惬意地喝着红酒。

　　“怎么样？”他朝我举了举杯子。

　　“味道不错。”我说着，发现躺在床上的女人有一头蓬松的栗棕色头发，和立体精致的五官，“她好漂亮。”

　　李桓点点头：“可惜，这个漂亮的女人却不聪明，不适合成为我们的同伴。”

　　我一愣，难道，他还想再找个同伴？

　　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笑起来，说：“放心吧，她不会受像我们这样，受这么长久的折磨的。”

　　是啊，很多时候，死亡是一种幸福。

　　“陶然，你喜欢我吗？”李桓忽然问。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恨你。”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手抚着我的脖子：“这具身体，是我给的，是我的。”

　　是的，是他给了我这样的身体。我曾为这不老不死的身体而感到欣喜，但看着身边的人都慢慢变老、死去以后，我开始觉得恐惧和厌倦。况且，这身体又是如此贪婪，得不到所需时，便晕眩、无力、寒冷，但它不会死，只是折磨它的拥有者。

　　在还没习惯吸活人鲜血的两年里，因为痛苦，我吸过各种动物的血，而这样做，也只有让我更痛苦。

　　后来，李桓告诉我，他开头也是这样，慢慢，就麻木了，甚至到现在，已经开始遗忘自己这样长时间流浪的原因。闹鬼的地方有不少，吸血鬼的传闻也听到过很多次，可是，每当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些都不是我们要找的。

　　那男人醒来就会把晚上的疼痛给忘了，也许，还会记得我，但肯定不会有什么留恋。而那时候，我和李桓也该睡了。

　　趁着黎明前的最后一点黑暗，他突发奇想地钻进我的棺材。

　　在无法翻身的狭小空间里，被一个一米八多的大男人压着，我狠狠一口，差点把他的耳朵咬下来。

　　“滚出去！”我舔着唇边的血说。

　　他安静下来，将脸埋进我的颈窝里，很久才说：“你会想你的孩子吗？”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几百年来，我们都绝口不提自己还是人时的情况，今天他忽然提起，我不免有些惊讶。

　　“在遇到你之前，我独自过了五十多年，虽然一晃眼就过去了，但那段时间，我却不怎么敢去回忆。”他幽幽地说，“第一次看到你，你正怀着第二个孩子，那么苍白，那么安静，那么漂亮。”

　　“那时候的女人就应该这样。”我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家。

　　他抬头看着我：“我本来是不应该找一个女人来做自己的同伴的，可是反反复复想了一年多，最后还是决定去找你。我们这样在一起，有七百年了吧？你当时为什么不一把火把我们都烧死？”

　　我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我当时很害怕，我想活着，我想我的孩子们，我想回家。”

　　“你喜欢我吗？”他再一次问我。

　　我笑起来：“不，我还是恨你。”

　　确实，我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让我们都得以解脱，可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变回一个普通的女人，爱上一个普通的男人，然后结婚生子，最后老死，被这个信念支撑着，我一直没有勇气，也狠不下心结束自己和李桓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