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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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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刺骨的寒冷。姚景程裹着厚厚的雪裘坐在马车上,挑起帷幔。外面是一片冰天雪地。银亮的铁甲,漆黑的战马,十万将士蔓延在雪地之上,竟然令他想起了老师在宣纸上如刀劈斧凿的铮铮梅骨。很快,眼前的江山,也将被鲜血染红了。
已经五年了。
来到这战场已经五年了,见尽了人死的样子,先是看着人死掉,然后是自己挥剑杀人,经历得多了,怎样也习惯了。何况,更为惨烈的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姚相,前面就是山谷了。”玄衣将军出现在他的面前。
“大军停止前进,扎营。”
“是。”
南方人总是很怕冷的,讨论完战局,姚景程坐在炉火边,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小小的茶包,先小心用沸水洗了茶具,沥干了水,才加了茶叶,洗茶,再泡,才缓缓倒了一杯出来。他对着升腾起的白雾轻轻吹了吹,慢慢饮下,在重华呆久了,有些习惯就怎么也改不了了。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就像他还可以清楚的记得,那个男人闯进自己的小小院落,满身是汗,张着黏黏的手对着自己,说景程,我来接你回家。老师消瘦的身影背着光,倚在门口。那时的他,在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已经忘记了仇恨忘记了痛苦,然而那个男人出现在了,让他想起了所有的噩梦。而在那些噩梦面前,他只是眨了眨眼睛,温和的微笑说好,我和你回家。
恍然之间,他听见了老师轻声的叹息。那声叹息很快就落尽了灰尘里。
那个男人对他说,景程我要为你姚家平反。
景程我要成为那个国家的王。
景程,我要你,做我的丞相。
原来小时候的玩笑你还记得啊。
姚景程只是一径的微笑下去。
这么呱噪的人在身边,一路总不会无聊。
后来他说,景程,我很想念你。
在后来的一年里,步步谋划,事事精心,如同在刀刃上蹁跹起舞,不会因为害怕而颤抖,倒是因为兴奋而颤抖,姚景程很明白,这就是复仇的快感。
半年间,太子下台,党羽连根拔起,东宫大火,将一切烧得干干净净。他就和朴立恒坐在昔日学社的屋顶上,灼热的气息扑面,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得饮着。想将已经冰冷的心温暖,却发现,心好像已经找不到了。后来那人将头放在他肩上,突然大声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哭了起来。嘴里一个接一个的太子哥哥。
兄弟相残,总是件错事。
紧接着就是曾经姚相一案被重新翻了出来。在平凡那一天,朴立恒牵着自己的手,将自己带到帝王面前,老帝王猛的站起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冰冷的泪水落下来,而他只是微笑的抬起头来,看见那人鬓边丛生的白发。可是他知道,这个老帝王心里想的一定不是他,宫中早已盛传,他和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模子立刻出来的。
天下的事,总有好多,说不出口。
那个男人一边抱紧了他一边说着:你回来了吗?
他还记得万人坑打开的那一个瞬间,朴立恒捂着他的眼睛,手不停地颤,他说景程你不要看了。而他自己却使劲的扒开那只大手,睁大了眼睛,看着坑内堆积的惨白色骸骨,缓缓跪倒痛哭失声。
当时的自己还真是丢人呢。
从案子上拿过一本书下来,姚景程把自己抱成一个球状。风夹杂着飞雪不时掀开帷幔,炉火也被吹开了,顺便扬起他的额发。
真冷。
姚景程吸吸鼻子。一千里的奔波,身体已经倦极,但是大脑却被冻得非常清醒。又续了一杯铁观音,一手翻书,一手端茶,不免洒出来些。赌书消得泼茶香?姚景程低声笑了笑,脑海里竟然浮现出某人的木头脸。遥想当年自己是毁了他多少张宣纸,多少支湖笔,多少块端砚……反正老师家里很有钱,自己就是想看他变脸。如今身加九锡,许佩剑入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竟然只想在老师家里一辈子平庸下去。
上次见他只觉得他瘦的有些不象样了,当日自己醉得厉害,生生把心里的怒骂压下去,谁知他反倒跟了出来。忘了跟他说什么话了,只记得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吻了吻他的眉眼,见他千年难得一见得涨红了脸,敏敏和阿衡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小妖你爱个人口味还这么不同。自己就不停的笑啊笑的说怎么样羡慕吧?那人终于回过神来,扯着自己的袖子就跑。马车行了半路,才呐呐的来了一句,老师他想你了。那你想我吗?
“姚相?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崔将军不是也还没有休息吗?”一大团飞雪卷进来,姚景程又往火边团了团。
“夜里执勤。”崔明基向前两步在炉火边坐了下来。
“辛苦将军了。”姚景程将书放在膝盖上,两手伸着放在炉火上面温着。
“好说,好说。”崔明基不由得转头打量打量眼前的这个白面书生。军队里向来不服娇弱的读书人,尤其这个不知道从何方冒出来的阴险谋士。可就是这个阴险出了名的白衣书生,在兵临城下之际,领虎符出智计,斩敌二十万于城下,此所谓一战成名。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明天如此险计,如果姚相真得出了什么事,陛下必然砍了我的头。”
“将军不相信我?”
“……相信。”
“那将军不相信自己吗?”
“……”
不再问了,姚景程站起身来,拿过摊在桌案上的一件雪裘披在身上。
“姚相这就要走了吗?”
“嗯,这就走了。”掀开帷幔,夕阳正缓缓落下,四野里亮晃晃一片血色。
“一路小心。”
姚景程又看了一眼坐在火边出神的崔明基。不管是战场还是庙堂都是尚智伐谋之地,这么单纯的老好人还真是少见,好难得。
夜路行军,刚过子时,大军已经来到谷口,绵长的队伍穿越于两山之中如一条巨大蜿蜒的火龙。而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一架雪白马车,拉车的马也是通体雪白,可是却在马车帷幔之前挂了两盏红色的琉璃宫灯。任谁一见便知是姚相车乘。
大军行至一半,火箭如大雨倾盆而下,百支箭镞将马车钉透在原地。不久喊杀声四起,敌军包围谷口。
腥臭的血液熏得姚景程咳了咳,然而他还只是冷眼看着山谷。
“姚相可还好?”身边的副将朴世承忍不住担心的问道,怎样他也不是经过苦练的将士,冒着风雪翻山越岭,就连跟在身边的这一千人里也半路累到了大半。
“没事儿,跑得太急吹了些风,不要紧的。”姚景程挥挥手,忍不住又咳了两声,“这人数大抵够了吧?”
“前军来报,二十万人是差不多了。”
“哼,他们想在这山谷灭我大军,我便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姚景程决然地笑笑,“下令!”
“是!”
明蓝色的烟火带着响亮的哨音撕裂了夜空,在漫天的喊杀声里也清晰可辨,雷鸣般的声音忽然炸响,山河为之动摇。
雪崩。
白茫茫一片,如怒涛海浪般夹杂著石块倾泻而下。
纵然百战沙场,朴世承也惨败了脸色。一万人诱敌,换来的是二十万敌军的性命,够狠、够绝。
“……我一定不得好死的。”
“……你说什麽?姚相?”
“没什麼。真的……没甚么……”
“姚相!!”
后来他醒过来已经是在自己的府邸里,高烧不退听著太医说著什麽寒气入肺,离死不远等等的废话,反正自己最后还是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