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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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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立恒随意穿着件棉衣,披了件玄色的斗篷立在御园的梅林之中。此可他正弯了腰用竹筒盛了清水,洗梅。他皱了眉,怎样做也不得法,果然这样风雅的事情不适合他的。
“姚相醒来了吗?”
“回陛下,刚从丞相府传来话说丞相已经醒了,太医说是旧疾发作,需要静养。”内侍接过了竹筒,退了两步待立一旁。
“醒来就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继而又如同往常一样,瞥了嘴像个小孩子。当君王有什么好的,规矩大的连自己的臣子都见不了。
可笑儿时以为当了君王,天下就都是自己的,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越想越气,朴立恒加快了脚步,脚下厚实的雪层发出碎裂的声音,内侍不敢多言,匆匆跟在君王身后,穿过一片梅林,再往前走,就是昔日的学社。
一路横冲直撞,朴立恒觉察之时,自己已经站在昔日念书的高舍之下。
还记得,那个时侯自己还很年幼。比他还小上几岁唇红齿白漂亮的好像小女孩的童子站在他面前,他自己玩得浑身是泥,童子穿了一身白锦被他父亲压着向自己行礼,偏偏童子死硬的站着笔直,仰着头,留得父亲一边毕恭毕敬的给皇子告罪,一边吹胡子瞪眼睛的训斥。童子只看了朴立恒一眼,牙尖嘴利的来一句,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只得我拜的。
不加敬语,还带了瞧不起,偏巧朴立恒还记得自己当时竟然没有生气。他只是傻傻的伸出脏兮兮的小爪子,笑嘻嘻的说我是朴立恒,你叫什么?我们做朋友吧。
少年显然有些惊讶,半天才伸出白净的手来。
我叫景程,姚景程。
玩弹弓、去御园里偷果子、捅鸟窝。五六岁的小孩子你还能期待他们做什么?老君主本来是听说丞相家里的小公子聪明伶俐,人小鬼大,性格虽然怪了点儿,却明理懂事儿得紧,想让家里的这个天天闯祸的小王子好好跟人家学学,结果却不尽人意。还好两个人可还是好好上没有荒废。
八岁那年,偶然留宿宫中的姚景程大半夜带着小王子怀里揣着个梨,爬上学社的屋顶。
一个丞相家的小公子,一个君王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像两个村中的野孩子,指着天上的星星数。
姚景程问他,你羡慕太子哥哥吗?
他说我不羡慕,太子哥哥应该羡慕我。
姚景程问他为什么?
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自由。
另一个小孩子却说可惜了,我还想着以后当你的丞相呢。
朴立恒眨巴眨巴眼睛,掏出藏在怀里的梨来,咬了一口,又递给姚景程,姚景程摇摇头说老师说不能分梨。
他自己笑了笑,说那个老学究的话你还信。
最终姚景程拗不过他,大大咬了两口。
结果看到最后两人都乏了,却发现站在屋顶上下不去了。两人争相嚎啕大哭,惊起宫人无数。宫人一看是这两个身娇体贵的小孩子的时候,吓得一个个脸色发白,想要施救却发现这两个人上去全靠了身体娇小,成人要想再上去真是万难。等到最后被吵醒的老君王,得了消息的丞相大人也全都赶来了。最后还是派了禁卫军,施展轻功,将两个小孩抱了下来。
朴立恒看了父亲和旁边几位哥哥的脸色,立刻哭得更加大声,君王刚想出口的怒斥,直直被堵在嗓子眼里,伸了手把儿子抱在怀里,温柔的哄着。而另一边,却不是这样了,朝中谁人不知丞相大人教子极为严苛,就算是独子,也没任何宠溺。姚景程也不哭了,脸上挂着泪痕,静静站在脸色极其严肃的父亲面前。
还不跪下!
丞相一声怒喝,姚景程自然照做。本来哭得正起兴的朴立恒一听连忙止了哭声,回过头来。
知错了吗?
知错。
姚景程静静伸出手来,丞相抽出一把宽厚的戒尺,毫不犹豫的打落下来。
丞相大人!
刚想冲出去,朴立恒却被自己的父亲牢牢的困在怀里。
这是他必须面对承受的,他自己也明白。
第二天着了凉的姚景程就发起高烧来,丞相也跟着一天比一天憔悴,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了,再回到课堂上也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之后依然玩玩儿闹闹,可是姚景程却再也没有留宿过。
如此一来,就是七个春秋。
对,那是十二岁那一年的事情了。
朴立恒跪坐在书案之前,内侍连忙拿了软布擦净了案上厚厚的灰尘。
前一日本来说好了要偷偷溜出皇宫游玩,可是那一日姚景程却没有过来上课。他自己一个人下了课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生闷气。可是五日之后,气闷却变成了焦虑。他去问老师,老师却捂了他的嘴,告诉他再也不能提姚景程姚丞相的名字。他问为什么,老师只是摇摇头,说那么聪颖的孩子,真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什么?!
他甩开了老师的手,飞奔了出去。
脚踩在长踞上,狠狠摔在地上,就爬起来接着跑,浑身上下疼得流眼泪,也来不及擦。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父亲的寝宫,内侍只道他是来请安的也不拦他,他推开门就闯了进去。
父亲,景程他怎么了?
……
景程他在哪里?
……
我要去找他!
……
内侍慌忙的拉着他的领子要把他拖出去。
……
父亲!
小王子,主上已经三天没有休息了。您消停会儿吧。
可是……
内侍突然压低了声音。
丞相因言获罪,已经判了灭族。您就别多事儿了。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唉……这……
朴立恒不问了,他已经明白,即使自己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这宫闱之中,朝堂之上本来就充满了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如今朝野分为两派,一派是太子一党、一派是丞相一党。太子一党笼络朝廷老臣,而丞相门生遍天下,两党相争,而他的父亲居中斡旋,平衡各方势力,并不因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或者是自己曾经的伴读而有所偏袒。
内侍见他平静下来,微微松了手里的力度。朴立恒却突然冲了出去,拼命拍打着紧闭的两扇大门。
父亲!景程他那么小,你放过他吧!父亲!你把景程还给我!
他跪倒在门口。
父亲!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那你就跪着!咳咳……
男人的怒喝传了出来,接连着一两声令人心惊的低咳。
内侍也不再过来拉人,他就端正得跪在宫门前的青石地上。
此时已是炎炎夏日,刺目灼热照的人眼睛生疼,朴立恒微低了头,苦涩的汗颜低落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蒸发的干净;中衣和水干从里到外湿了个透,黏在身上透不过半口气来。
朴立恒一动不动,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跪了多长时间,膝盖处的酸麻疼痛已经没有了感觉,嘴唇干裂蜕皮,他也只是轻轻地泯着。内侍见他可怜,端来水,他也只是看一眼,再次闭上眼睛。
身体的感觉一点一点被抽离,不可抑制。
现在的自己,恐怕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执着和倔强。那时最后的记忆只剩下宫人吵闹的呼喊和一双温暖的手臂,将自己抱起,以及那人轻轻的叹息,冰冷的泪水正正落在他脸上。
他的父王,无法救自己的生死好友,却把景程偷换了出来,送去重华。
后来嘛,后来一个在车上坐了,一个在地上追了;一个将身子探出车外,流着泪,咬着嘴唇不停地挥手,一个不停地跑着,大声的喊:思卿念卿,定不负卿……
朴立恒,到得今日,你可当真对得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