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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生之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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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玛是早就听说山东、河南天灾人祸之惨状的,只是这些全部从报章上得知。她只晓得鬼子一路烧杀抢掠无辜的滔天罪恶,却从不曾亲眼目睹水灾的灾后情景。
踩踏着被泥浆水冲断了的道路,马车几乎无法在原有的官道上行走,一行七人,包括四贝勒在内都是下马推行,甚至将大袋、大袋的米放在自己的坐骑上、自己牵着马步行。直到连续奋战了两天,范县前来接应的人马到了才解过围。
说是接应的人马,统共不过收集了大水未及冲跑的十几辆独轮轱辘车,牲口不是淹死就是被吃了。而望过去:一路逃难的人拖家带口的,个个面如土色;野草都差不多没了,附近即使是断了倒在烂泥地上的树木都被剥去皮;偶然某处石碓下露出尚未化为白骨的腐烂尸体……有个随从去地间解手,结果一脚踩在上头,整整吐了两天差点没命——当然谁也不会同情他。
生灵涂炭,不过如此!
“朝廷前头到底有没有赈粮送到?或者,那些粮食物品可够?”桑玛想着想着的,居然就把这个疑问说出口了。
一名当地的衙役——可官服连同房子和孩子都没了——冷冷哼了一声,“人都死光了、逃光了,现在再运粮食有个屁用!”
桑玛无法反驳。从遭灾,到上报、下旨、调度,再到距离县城还有三十多里地的眼下,经过了一月有余。田园早空了,活人都逃了。他们这一行只能做做扫尾收尸的活。还救个什么劲、赈个什么灾?
桑玛满腔的热血被一点点冷却,现在更是冻结。
“这里有多少种粮?多少棉衣?”
四贝勒的声音突然从很近、很近的地方传来,近到完全可以听见她的自言自语和衙役的回答!果然,那衙役也吓得脸色苍白如雪。
“回贝勒,棉衣未有,这种粮……据报刚由太仓等地装船。皇上还没说要先运来山东。”贝勒府的一名中年幕僚显然极其精明能干,不过这趟路程也够他呛的。连年轻力壮的桑玛都有些支撑不住了,何况他像是已年过四十。
“也对,早早地送来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爷,免山东十六县赋役的旨意已下。”
“……”
大家都无言。免去税赋当然是好的,问题是:即使不免,也没人交得出一文钱、一粒粮呀!
“唉!齐鲁本为天下至富庶之地,可如今……”
天快黑了,破烂的县城也在望了。
“大家快一点!马上就有热食热水了!”
累!连着三天,桑玛顿顿都没填饱过肚子。那等一会她要吃到活活撑死为止!
“驾——”
黑压压的褴褛人群,绿晶晶的饥饿眼神。
桑玛等人立即精神戒备。这时候最容易出乱子。她和侍卫们不管多累、多饿,统统长刀出鞘。保护大人物是大家最关切的。她是不知道领了另一队人去寿张县的十三阿哥那里的情况如何,但四贝勒是把手下最精良的四名侍卫派了跟去是真,他这边却只有她跟两名贝勒府的三等侍卫,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无可奈何。事到临头的时候,人手总是不够用的。
在闪亮的刀锋下,饥变的氛围顿时收敛。
“倒米!”
县令也一样狼狈不堪、满面憔悴,看上去已然濒临崩溃。听说突生暴乱的饥民曾将他家洗劫一空,大概是真的了。但他是当地唯一一个穿官服的,可惜衣服的品级不对,看来是从衙门其他人身上扒来的。
东西是早已准备好的,甚至在贝勒一行人到来以前,三口大锅里的水已经开了……
“五十岁以上老人,十岁以下的孩子先来!”
刀光一逼,一名在灾民中勉强算是壮实的汉子吓得退后好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看上去要悲惨得多,所以桑玛也没继续追究下去,只叫他滚一边去。
一个多时辰(她也学会用时辰来计时了)里,聚集在县衙前的灾民们用破碎的罐子、碗边甚至树叶子做的容器,领到了几天来唯一的食物。
渐渐的,热气腾腾中,眼见着一担担、一袋袋江南送来的米粮运进衙门,人们才开始有了哭泣的力气。
桑玛他们也瘫了。几名放粥的差役讨好地用衙门里的碗碟,盛上浓稠的热粥,上头甚至还飘着些不知哪里来的菜叶片。
而四贝勒,一直背着手、挺直了腰杆,坐镇大局。
桑玛此时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这是个从一出生就锦衣玉食的皇帝的儿子,却跟他们一样,颓然坐在肮脏的台阶上,就着脏兮兮的盛器食粥……
“小爷要再来一碗吗?”一张讨好的皱纹脸凑近了问她。
“啊,多谢!多谢!我真是饿得没力气了。”大半天水米未进,还得精神抖擞地——做样子给人看——赶路、扛东西、持刀站岗,铁汉子也会没力气!
呼噜唏哩地猛喝、狂吃。三碗下去手才不再抖、心才不再慌。要是老爹看了她的吃相,一定勒令她抄书一百遍的!当然打仗和非常时期除外。
* * *
“四贝勒,每个皇子都像您一样吗?”
可能是肚子里饱饱的、暖暖的,连带着脑袋也不太利落;又或许在这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不讲点乱七八糟的事情会睡了过去。
“什么?”
很显然,桑玛是第一个胆敢问这样的问题的人。
“哦,是否皇子们都会像您一样亲自跑来这样的地方,”桑玛指指肮脏的地面和破衣烂衫的惨绿人群,那些人无处可去,只能挤在一块取暖。真不知道将来谁能帮助他们躲过今年冬天。“还亲手放粥?”
“……”
这不是个好问题,所以大老爷不理她。
桑玛摸摸鼻子。她是没力气去察看乡间房屋的毁损状况。但这是下雨而非决口造成的灾难,应该不会冲跨房屋。所以,接下来只要等水大半退去,再将口粮和种子什么的分给他们就行了吧?
但,这天灾的倒还能对付,人祸可就……
天色有一点点灰蓝,正是太阳升起前的大概一个时辰。小小的眯一下不知会否得疚?
“什么人!”
有人大喝一声,所有人惊得跳起。
吃饱饭的衙役们一拥而上,将企图偷米的男子抓住。
人赃俱获。
所有的目光全部投向地位和权力最大的那个人。周围的还留在原地的民众们,眼神中既有痛恨又有同情。
“无耻之贼,偷盗朝廷赈灾米粮,置乡人身家性命不顾而只图私利。来人!……奉旨,立斩!”
四贝勒缓慢又冰冷地说着,直到两名随身侍卫扑上去,将人犯拉到旁边就砍了。
整个过程不过是扒一小碗温温的白米粥的工夫,大家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一条生命,在一句话之下消灭。
无法反驳,无法抗议,甚至无法生气。
桑玛是头一回亲眼见到砍人脑袋的场面——没有自己想的那样血腥,是因为她极其憎恨这名贼,而且离得远也瞧不太清楚。
“……桑玛!”
“有!”桑玛一激灵地立正。不对!错了!赶紧单膝半跪来个礼,“桑玛在!”
“走什么神!跟我过来。”
“是!”桑玛吓得全神贯注,怕万一自己也被喀嚓掉脑袋,可就难看了!
步入县衙的耳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正好说话。
“我要继续往清丰、南乐等县,看看他们的放粮的情况,然后沿了黄河一路赴西安,向皇上回报。你带了御赐宝剑去寿张县,跟着十三阿哥办事……一起来西安,有赏。”[1]
“是!”
“等等!”
桑玛见四贝勒叫她到没人的地方,竟然是给她银子?一大锭银子?好多钱啊!一年也赚不到呢![2]
想必她双眼大瞪的模样非常可笑,一向对她板着脸的四贝勒居然笑开,“见你是个明事的才叫你办这事,回头用你的宝贝小刀弄碎了再使。不过,这剑要是丢了……你的小脑袋可不保!”
桑玛本来就不小的双眼几乎瞪出眼眶。脑袋不保?!能不能给了别人啊,有钱没命花可不是好事……
“还是你喜欢姑息那些囤积贪污之徒,眼睁睁看着百姓们饿死?”
他的语气严厉起来,但桑玛更在意其中的含义,“桑玛一定办到,保护十三阿哥把那些的贪官污吏统统揪出来!”
“好!你且听着,现在快马加鞭一直往西,途中不得停留,明白此中的干系吗?”
“是!明白!”不就急行军嘛!现在还有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那可是好几十块大洋……扯远了,嘿,当然要干的!
“现在吃些东西,收拾了干粮和水,就上路吧!”
“是!”
桑玛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直到上了马,军人的服从天性终于让位于少年的好奇心。回头看了眼晨光中四贝勒高高挺立的背光身影。
如果,下一任的皇帝也能像他这样,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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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处的地理、灾情只部分相符,但时间段本来是不一样的,只是为了情节而放在一处。请别当真。至于细节,纯粹胡扯。
[2] 清朝前期,银两已成为最主要的流通货币,大体可分为四种,大元宝重五十两,中锭重十两,馒头形的小锞重一二两到三五两,散碎的银子称滴珠等,重一两以下。偶这里是杜撰。不过当时一品大员的正式“工资”也不过一百八——仅仅是正式的那种,其他的火耗或补贴孝敬等等的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他们的“招待费”按规定是不能报销的。如果谁要当个清官,确实可以做到很穷、很穷。
P.S.:偶已经趴下了……下一章下周再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