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是个心软神》盛琥珀光

5、溺水男童（5）：爸爸

　　养老院的院长是位温柔的女士，并不年轻，但气质出众。短发搭配贴身的白色连衣裙，一眼能窥见岁月沉淀下来的无限美丽。而院长对于她们这些来刷社会实践的学生也给予了充分的热情，给了她们几块抹布，让她们大扫除。擦擦橱柜窗户，既不会没活可做，也不会太辛苦。

　　老人不好动，房间里的柜子蒙上了一层薄灰，擦起来也并不费力。房间里的老人看着和孙女年龄相仿的小孩进来，也努力和她招呼，普通话夹杂粤语断断续续：“你几岁了？在哪里读书啊？平时几点放学啊？”

　　顾熙望也一一回答，擦柜子，洗抹布不过几分钟的事情，但看着她离开的老人总会瞪大眼睛努力地望着她：“有空再来……”

　　浑浊的眼睛也变得水亮，是过分寂寞的原因。

　　并不是每间房间都配了电视，除去身体原因不便行动的老人，剩下的都是两三人间，老人自行前往大厅看电视，可能连电视台也不能自由地调转。

　　大概会觉得无聊空虚。

　　顾熙望伸手握了握老人的手，奶奶的手干燥粗糙又温暖，咧着嘴对她笑：“我的孙子和你差不多大，忙着学习，没怎么来过。”

　　她想起素未谋面的奶奶，心里涌起别样的感情，但很快又消散。把柜子擦完了，她们又被分配去端饭。老人牙口不好，厨房里蒸的饭很软烂，菜和肉也炖得很烂，用筷子扎一下都能轻松戳破。

　　走廊两边数不完的房间，雪白墙壁毫无生机，走着走着何芽就胆怯起来，而顾熙望从车上端走最后两份饭，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

　　顾熙望明白她在胆怯什么，房间里隐隐传出争吵，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过分响亮。

　　她端着饭站在门口，手指感受到饭菜隔着铁碗的温度微微发抖，里面叫嚣着的人静了静，转过头看她，然后发出一声冷笑。

　　刚才叫嚷的人是原本在一楼时热情接待她们的护工，亲切和蔼的面孔现在也变得很扭曲，在看见她之后原本尽力提着的嘴角又垮塌下去。

　　“阿姨，我来送饭了。”

　　顾熙望叫了一声，她把两碗饭依次放在两个老人身边的床头柜上，目光小心地从她们身上掠过去，像风干的腊肉般扭曲消瘦的人，眼睛浑浊像掺了沙的水。

　　房间里分明暗流涌动，护工皮笑肉不笑，盯着她的眼睛是在暗示她离开，顾熙望疑惑地走出房门，一声脆响。

　　砰！

　　铁碗被掀翻了，不算滚烫的饭和肉滚落一地，床上的老人因为这一点动作不住地喘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要回家！我要见我的儿子……”

　　她喊得绝望，顾熙望立在那里无法动弹了，她做什么似乎都不对，但她不应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护工的声音冷酷，尖得像长指甲狠狠划过玻璃的声音：“你的儿子要是在乎你，怎么会把你丢到这里！你要见他，可能你死了他就会来！”

　　这话太刻薄狠毒，老人喘不过气，几乎变成哨音，她的眼泪划过脸一路落到枕头里。但病房里除去她的几乎求救的呼吸声，安静得如同死去。

　　顾熙望想说什么，她的小腿不可避免地开始发抖，而在她鼓起勇气往前迈步的同时，也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巴。

　　因为动作太快，手心撞上她的嘴巴带点沉闷潮湿的疼痛，顾熙望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无措地转过头，李群星冲她摇了摇头。

　　第一次在李群星脸上看见这样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仿佛糊上一层水泥，失去往日那种鲜活动人的明媚。李群星将她拉开一米就松了手，走廊里一片死寂，有人把电视声音调大，掩盖住房间里微弱的争吵声，就好像争吵并没有发生。

　　她的手心也在流汗，顾熙望突然发觉自己的怯懦无能，但她依然没勇气回去为素不相识的老人和护工大吵一架，哪怕为她辩驳几句。

　　“她的儿子才不会来。”

　　李群星忽然低声说，她露出促狭的微笑，仿佛在看小丑的表演。这和学校里的她不一样，但每多说出一个字，就像刀片刮过舌头，疼痛且锋利的快感。

　　“她喜欢她的儿子，多过她的女儿，她喜欢男人多过女人。她的女儿提着东西上门也要被她数落，儿子逢年过节不出现也是好儿子。”

　　她的语气轻快，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切，再转头看顾熙望，哑口无言的样子像戳中她的笑点，又笑了一会。

　　“你也可以当我在开玩笑。”

　　怎么会是玩笑。

　　重新碰到何芽两人谁也没提起前面的插曲，默契地假装遗忘，即使这样，顾熙望还是隐隐约约地猜测到李群星幸福表象之下的波澜。更可怕的是，顾熙望在李群星身上看见了魏盼盼的未来，盼盼也会这样说，我妈咪很爱我吗？

　　窝在她家的魏盼盼没有提起过妈妈爸爸，安静得像被放置在墙角的一根草，让顾熙望觉得伤心的是她的父母为了死去的魏俊杰不断地拉长战线争吵谈判，没人在乎一墙之隔的女儿。

　　魏爸爸要离婚，因为魏家不能绝种，因为魏家三代单传，没有孙子真是要了老魏家的命……街头巷尾都咀嚼着这件大新闻，唏嘘之余有种幸灾乐祸的甜蜜。

　　但她总看见死神跟着她，没人能够看见死神，所以对方就更加大胆地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起初她以为是偶遇，但一天看见宽大黑斗篷十次以上，再迟钝也明白过来。

　　“你为什么跟着我？”

　　殷然不回答问题，反而盯着她的眼睛，她有双漂亮且清澈的眼睛，让人望过去就觉得她是不具备欺骗性的天真无邪的人。

　　顾熙望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顿在原地没动，就她愣神的时间里，半空里砸下一只玻璃杯，落在她身前一米的位置碎片纷飞。

　　如果再往前走几步，可能玻璃杯的落点就会改变了。

　　她吓出一身汗，而罪魁祸首甚至没往下看一眼是否误伤行人，争吵声依然响亮:“你凭什么要离婚！我都听说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找了一个小三！”

　　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暴躁且激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一天天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就是因为这样，俊杰才会死的！”

　　顾熙望出神的时候，殷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和她一起静静地听着这场闹剧。

　　女人无可辩驳，她哭起来，每一个字都淌着泪:“难道是我故意要害俊杰吗？我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去害我的亲生儿子！他才那么大，当初我生他的时候受了那么多罪，我怎么可能，怎么忍心……”

　　她哭得要把自己的心都呕出来，而男人依然在咆哮怒斥，顾熙望站在原地没动。夕阳慢慢沉下去，走出阳台的男人和站在楼下的顾熙望对视了一眼，他打了个冷战，忽然无法直视那双黑色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顾熙望也看着他，夕阳把他的身体无限拉长，落在墙壁上是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模样。她忽然从心底感觉到害怕。

　　“魏俊杰……他是不想死的对不对？”

　　她想要说什么，但一出口就是这句话，死神依然望着她，大概觉得她愚蠢但又没厌烦。

　　她猜不出死神究竟为了什么跟着她，但她也想从对方那里得知更多的，关于魏俊杰的死的细节。

　　“谁会想死呢？”

　　死神的眼神在夕阳里变得惆怅。

　　“魏俊杰的死不是意外吧？”

　　这下，殷然真的笑了，她觉得顾熙望天真得可怕，这样轻易地信任她询问她，甚至没考虑过她撒谎的可能性。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顾熙望背后发凉，男人已经下楼，目不斜视地掠过她和一地碎玻璃，开车离开了。她克制住自己怀疑男人的可能性，但杀害儿子看起来对魏妈妈没有一点好处。

　　不会是魏盼盼。

　　她绕开这个选项，而魏盼盼在她回家之后也乖巧地跑过来给她拿拖鞋，抬眼看着她的样子纯洁无害得让人不忍怀疑。

　　但在晚饭间门被不速之客敲开，魏妈妈的脸更加瘦削，几天之内，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支撑物。

　　“盼盼。”

　　她看也不看顾熙望，目光落在饭桌边上的魏盼盼身上，冲孩子伸出手:“盼盼！你爸爸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吗？”

　　她几乎哽咽起来，而顾熙望的心也提了起来，不敢回头去看魏盼盼，不忍看见孩子对母爱病态般的渴求的姿态。

　　“妈妈！”

　　魏盼盼还是跑了过来，像给她拿拖鞋时扑她怀里那样扑到真正的妈妈的怀里，抱着她哭起来。

　　这应该算是好的完美结局。

　　但顾熙望总觉得心酸，她在晚上偷溜下楼。而魏俊杰还在那里扯树叶，嫩的树叶能当做笛子吹，他咯咯笑着，很快就要发不出声音了。

　　她望着楼上的阳台，白天推下玻璃杯的阳台，等待着魏盼盼走出来对她笑一笑。顾熙望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五味杂陈，她知道魏盼盼不会永远在她身边，但也太快获得来自妈妈的爱。

　　妈妈的爱是可以信任的吗？

　　死神也望着她，再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台望，也猜到她在想什么，忍不住在心里嘲笑。

　　没想到顾熙望会有给人当妈的爱好。

　　再一回头，顾熙望已经走到了魏俊杰身边，认真地望着他:“你那天为什么要去公园玩啊？你看到了谁？”

　　阳台的灯忽然亮了，魏妈妈走了出来，她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阳台，而魏俊杰也向上望，他笑着喊了一声。

　　“妈妈！”

　　女人没有听见，魏俊杰盯着她看了一会，顾熙望感觉自己的额头渗出了汗，她竖起耳朵，听见魏俊杰说。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