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是个心软神》盛琥珀光

4、溺水男童（4）：爱

　　魏盼盼盯着她，默不作声。大人总以为六岁的孩子不会记事，但她一直记得因为她打碎了碗碟，爸爸对她举起来的手掌。

　　现在，妈妈开始怀疑她了，那么无论她再做什么，妈妈都不会相信她了。

　　魏盼盼从床上跳下去，她甚至没留恋，眼前的妈妈是故事里九尾狐的化身，也可能从来就不是她的妈妈。

　　魏妈妈却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地伸手想抓住她，质问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害死俊杰！他是你弟弟！”

　　“我没有害死魏俊杰！”

　　妈妈一晚没睡好，但成人的力气太大，小孩是挣不脱的，魏盼盼甚至一脚踹到了她胸口上。

　　她胡乱挣扎半天，逃脱的时候忽然想到魏俊杰还没出生的时候，妈妈给她洗脚，拿毛巾给她擦脚丫子，她那时嫌痒也是不小心踹到了妈妈胸口。但妈妈当时只是笑着抓住了她的腿让她不要闹，现在却冷冷地望着她。

　　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妈妈了。

　　魏盼盼连跑带滚逃出了家门，头也不回地重新栽到顾熙望怀里，她没法信任现在的妈妈，只能抓住顾熙望。

　　“姐姐！”

　　她含着泪的圆溜溜的眼睛，能让人把所有的拒绝吞下去，顾熙望揽着她，感觉她只有自己了。

　　外公外婆乐得做这个善人，他们向来比常人多一点善心，对于父母暂时无暇顾及的魏盼盼也乐于接受。比起说无暇顾及，不如说无人照顾。她的父母都像是遗忘了她，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大吵大闹一番之后，父亲不再回家，母亲浑浑噩噩度日。

　　幸好现在是暑假。

　　顾熙望带着魏盼盼去市里的图书馆读书，她随手拿未封的文学作品，魏盼盼就读绘本，两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静悄悄地读一天。

　　对于她做出的任何决策，魏盼盼几乎都不否定，即使才六岁也明确自己寄人篱下的定位，怯懦软和得像捏一半会流心的糯米糍。

　　七天倒计时的第三天，顾熙望没带魏盼盼去过公园附近，甚至是心有余悸地绕路走。她没法忘记躺在地上的魏俊杰，以及自己当时看见他的那种心悸，人的生死是既定的，但他们可能不会再相遇了。

　　魏俊杰和她之间的关系更浅薄一点，魏盼盼不同，她们是更加紧密的同类，同样被藤蔓缠绕难以生长的树。

　　顾熙望百分百相信，如果出事的不是魏俊杰而是魏盼盼，她的父母依然有活下去，勉强继续婚姻的理由。以泪洗面一段时间，生活总是要继续的，女孩子不是会影响家族传承的血脉。

　　即使封建愚昧蠢得让人发笑，但这就是事实，她不是能够动摇这棵参天大树的人，也没人能轻易动摇。

　　但她能张开她的手，像伞一样，短暂地为魏盼盼遮挡一点毒辣的阳光和狂暴的风雨。

　　女孩的人生，就是既有其他女孩伸出的援手，也有自己做女性保护伞的时刻。顾熙望没觉得魏俊杰不可怜，但他绝对不会沦落到魏盼盼现在的境地，借宿在邻居家里，而顾熙望也乐于去做魏盼盼的保护神。

　　*
　　必读名著列好了书目，顾熙望却无论如何啃不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不喜欢外国文学里一长串的名字，也对欧美文学不太感兴趣。

　　魏盼盼已经看了半个绘本书架上的书，她认识的字比顾熙望想象中多。拉着她念路边的凉茶铺的名字，听着她准确念出“徐其修”三个字，顾熙望的心都要化了：“盼盼怎么这么聪明啊！”

　　然后她就露出一个羞怯的笑。

　　顾熙望又看见了死神，对方总陪着还没消散的灵魂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四处逛，也许他们想在离开之前重温动人的回忆，最后一次铭记在心。

　　死神今天穿着斗篷，她大概感觉不到气温变化，长发依然披散着，像雪一样洁白的皮肤，没有表情依然美丽的脸。

　　顾熙望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她过去没这样频繁地碰到同一个死神，和对方变得熟稔起来的话，像是少女漫的剧情。何况，她们上一次的谈话并不愉快。

　　所以她不知道，死神凝望着她，几乎有一分钟。殷然有点出神，她在任职几百年间见过无数数不清的少女面孔，美丑已经麻木了。顾熙望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丑的，是看起来最柔弱无助的，即使上高中也还有肉嘟嘟的脸颊，盯着人看的眼睛在无声地哀求。

　　愚蠢的天真，愚蠢的热情，愚蠢的善良。

　　如果她不恨她的话，也许就能稍微更喜欢她一点。顾熙望能够在她面前恳求她放过魏俊杰，也会因为她的指责哑口无言，还会变成小女孩的保护神。

　　殷然终于移开目光，看向在旁边欢呼雀跃的魏俊杰，他像他生前一样，对姐姐毫不关心，并未想起和认出姐姐。

　　*
　　学校有社会实践要求分，顾熙望和相熟的几个同学约了去养老院。魏盼盼被她留在家里，几个卡通节目的频道已经写在便利贴上，也提前在图书馆借了几本儿童绘本，怕魏盼盼眨眼就消失掉。

　　顾熙望第一次感受到责任，或许是天生的母性，她对魏盼盼倾注着心血和爱，甚至担心魏盼盼会被魏妈妈带走。

　　魏盼盼像她栽培的花，起初是在别人的花坛里随风摇曳，她只是路过顺手浇水，现在变成了被她移植到室内遮风避雨的脆弱花朵。

　　付出得越多，她越无法割舍下魏盼盼，因为她知道魏妈妈对魏盼盼的爱可能并不纯粹，她在房间里听见的那一句“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可能会成为魏盼盼一辈子的梦魇。

　　“熙望，在这里！”

　　何芽隔着马路冲她挥手，当了一学期的同桌，顾熙望才从对方沉静外表下触及到她柔软的内心，像咬开某个牌子的硬糖，里面是甜甜的巧克力流心。

　　“来了！”

　　顾熙望也学着她的样子大力挥手，冲她跑过去，还有一个同学没到，她们先在附近的奶茶店坐下等。

　　她喜欢甜的饮料，顺手点了杯冰淇淋可可，何芽摆手：“我不喜欢喝奶茶。”

　　奶茶店里有空调，冷风吹拂着刚刚从烈阳下解放的两人，何芽扎着马尾，顾熙望看着黑色发圈淹没在她的头发里。

　　她们在小心地避开关于还没到来的李群星的话题。李群星是才转学来的同学，因为行事太张扬高调让人有点反感，但这点反感不至于让她们做什么。

　　群星两个字听起来渺小又宏大，但李群星并不是那样的人，她像雄孔雀，四处炫耀她拥有的华美羽毛。

　　她确实也是漂亮的，大眼睛尖下巴，笑起来还有酒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产生反感呢？是从她不厌其烦地介绍自己拥有的一切优渥条件开始的。从刚坐下开始，不知道谁夸了一句她的书包好看，她就合十双手露出了甜蜜的微笑：“是的，为了奖励我考上了高中，我妈咪把它升学礼物送给了我。”

　　升学礼物。

　　这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高大上，一下子把李群星送到不胜寒的高处。但无论她们说什么，李群星回答依然是相似的。

　　“这是我妈咪给我买的，她说女孩子应该都喜欢。”

　　“我妈咪说女孩子要富养，物质和精神都要富足，所以一直给我买这些书，让我好好读。”

　　“我妈咪说她朋友的女儿很喜欢穿这种衣服，所以给我也买了。”

　　三句话不离妈咪这样甜蜜的词汇。大家也隐约有了猜测，李群星大概生活在美满的家庭，得到父母的疼爱，所以才养育出她这样天真活泼的性格。

　　但她的富足对于匮乏者来说是残忍的幸福，在她出现之前，大家也没觉得贫穷难以忍受。但对比之下，自己的满足变得愚蠢和可怜起来。

　　何芽不喜欢李群星，顾熙望和她认识更早，知道她小时候被父亲家暴，后来离异跟随母亲的故事。母亲的工作收入微薄，何芽的生活条件并不算好，但她依然为摆脱酗酒的父亲感到满足。

　　她知道自己的反感与嫉妒有关，也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嫉妒，和顾熙望说：“你能够懂我的感受吧？我们都是差不多的。

　　“我本来很知足，但是看到李群星之后又觉得，如果我也能像她过得那么好就好了。如果我妈妈知道我这样想肯定会很伤心的。”

　　人是不可以攀比的，但要怎么定义攀比呢？人是很难不追求合群的，为了要融合在里面获得集体认同，首先就要变成一样的人。

　　顾熙望点头，她能够明白何芽的意思，即使是她也幻想过自己有一天成为李群星，无条件地接收她口中的妈咪的爱。

　　但她们都变扭地羡慕嫉妒着李群星，对她得到的爱感到好奇，又没法和她靠太近。过得很好的人会有很多的爱，大概没法理解别人权衡利弊捧出去的真心要计较得失。

　　“你们到得好早啊！待会我请你们喝奶茶吧！”

　　两个人的话题绕到微博上明星热搜，说了几句李群星就来了，顾熙望在最后几分钟把奶茶大口喝完出门。像能感受到人的好恶，李群星到她身边挽住了她的手。

　　顾熙望看了她一眼，李群星一贯扎着高马尾露出额头，今天散着头发显得温柔娴静很多。察觉到她目光，李群星冲她笑了笑：“快走吧，别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