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从前的约定》寸羽

12、未来

　　后来的事情乏善可陈。季白萱甚至觉得自己的青春随着高考一起结束了，大学四年里，她在努力让自己接受成年人这个身份。

　　大一的军训期间，季白萱觉得自己流浪到一片陌生的无边海域，四面汪洋，星月遁迹，她一个人站在小小孤岛上。远方涛声汹涌，海浪肆起，内心的无助与恐惧，都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岌岌可危。

　　一场军训下来，让季白萱黑成一只熊，更懒得收拾自己。

　　这些人在高中被压抑三年的本性似乎得到释放，在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里，怕被人看出才疏学浅的事实，每个人都乐此不疲挑别人的短处，以此证明“我比你聪明”、“我比你强”、“我比你有品位”、“我比你见多识广”……

　　但又怕给人留下“不受欢迎”的印象，所以不得不小心翼翼和身边人维持一种可以结伴去餐厅的脆弱友谊。

　　季白萱对此厌恶至极。正式上课不到一个月，班级组织过一次聚餐，一群还没互相深入了解的人围在一起虚情假意地彼此敷衍。为了避免冷场，所以不放过任何诸如“班长前女友的鞋子码数”、“男宿舍楼的管理员是哪个教授的岳父”这类无聊问题的挖掘空间，某个人高腔说句什么话，不管好不好笑，大家都龇牙捧场。饭后的游戏环节更像是为男生吃女生豆腐专门安排的，在“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中，季白萱目睹一个身材妖娆的女生被男生当众解开内衣搭扣。

　　那女生很单纯，以为接受完惩罚就没事儿了。谁知那男生的室友在一旁起哄：“哇！胸罩是黑色的！”然后好几个男生凑上前一睹究竟，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邪恶。

　　女生满脸通红，哭着跑进卫生间。

　　空气里混杂的声音有女有男——

　　“什么年代了，别那么保守嘛！”

　　“就是，这有什么值得哭的？早晚有一天要嫁人的。”

　　……

　　后面的言语越来越低俗，却没一个人站出来制止。季白萱一度怀疑自己回到了文明还没出现的蛮荒社会。人类进化了几百万年，思想里残留的禽兽思维还是没有完全消除。

　　第二次聚餐，季白萱借故不再参加。躲在宿舍给顾南笛写邮件，控诉大学校园遍地流氓跟草包。“高中的时候觉得好多人都是玲珑剔透的天使，现在真想不通这帮乌合之众是从哪个旮旯蹦出来的？他们是吃什么长大的？脑子是被邪-教洗过然后放出来荼毒社会吗？一个人要想堕落实在太简单了，来上大学吧……”

　　邮件写到一半，被班长一个电话打断。

　　那个毫无教养的雄性动物在电话里咆哮：“你怎么这么不合群？清高个什么劲儿呀？报综合类大学的目的不就是找男人吗？还想不想在大学里脱单了？知不知道班里男生都说不知道季白萱是哪位？看你勉强是美女的份儿上才给你个机会，五分钟内不穿着超短裙赶过来，以后我就当班里没你这号人！”

　　对一个人最大的轻蔑就是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季白萱在心里骂了一句“把这机会留给你宿舍的同志吧。”一声不响挂断电话。

　　周末的时候跟唐嘉宁煲电话粥，季白萱心里一片昏暗：“真想回去复读，然后重新选一个大学。”

　　“得了吧，复读的辛苦你可不一定受得了。再说，换一个学校，再去另一个地方认识另一群流氓？”

　　季白萱一哆嗦，打消这个念头，改问唐嘉宁：“启迪星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刘文攀走了，谁还关心那边的事啊？”

　　“哟，哟！那刘文攀现在干嘛呢？”

　　“开了家咖啡店，生意不乐观。”

　　“家里没张罗着相亲？”

　　“听说谈了两个女孩儿。”顿了顿才说，“都是不到一个月就分手。”

　　季白萱一阵唏嘘，望着天花板发愣。过一会儿，又听到唐嘉宁在那边自言自语：“你说我还打听他的生活干嘛呀，他现在变成这样又不是为我。”

　　季白萱不知作何安慰，扯到别的事情上又聊了十来分钟，然后洗洗去睡。

　　季白萱对大学生活倍感失望，她不主动结交新朋友，对别人的友好也报以礼貌，但她的心搁浅在自己的原始荒漠里，无人问津，自给自足。没课的时候就躲在图书馆看书来填补内心的空洞，读亦舒，读古龙，读东野圭吾，读西方哲学理论，读旅游周刊，读摄影杂志……读一切和眼前的生活无关的东西，渐渐掌握一套和自己相处的法则。

　　韦泽年的大学生活则是另外一番面貌，他在网络的动态更新地很频繁，参加了学生会，认识了许多酒肉朋友和漂亮姑娘，唱歌跳舞，喝酒打牌，完全一副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派头。

　　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啊。

　　但是他也时刻关注着季白萱的动态，热心为她解决她遇到的一切烦恼，季白萱看在韦泽年对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份儿上，遵守了当初那句“咱们永远都是朋友”的承诺。

　　他没对人宣扬他前女友是大名鼎鼎的顾南笛，也许因为说出去没人信吧。

　　顾南笛在演艺圈顺风顺水，《夏日黄昏》播出之后，顾南笛成了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小花旦，拍封面、上综艺、走红毯，活动不断。她越来越忙，季白萱写给她的那封控诉大学里都是草包的邮件，隔了两星期才收到回信——

　　“季白萱，展信愉快。我现在在等去厦门的航班，在机场给你写信。已经过去半个月，不知你对大学生活的失望有没有得到治愈。诚然，用我们之前的生活经验来看待那种粗俗糜烂的生活方式，实在是难以忍受。但是你若窥见演艺圈流光溢彩的背后，一定会觉得大学里的那些混乱根本不算什么。演艺圈有许多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每个圈子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最近在看一本书，作者说道，‘了解世界的黑暗与绝望，却从不放弃，并以悲天悯人之心去关怀所有不幸的人。这才是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的真正原因，这才是人类最为崇高的道德与情感。’作者还说，‘即使这个世界十分阴晦、十分邪恶，即使它让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但依然应该鼓起勇气，勇敢地活下去。因为希望是不会死去的。’愿你我共勉之。”

　　和韦泽年一样，季白萱也从不对人提她跟顾南笛的关系。她知道自己身边都是一群什么人。

　　之后季白萱喜欢出去旅行，像逛街一样背着帆布包，一个人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买一张学生票，寄情山水大半日。在车站等待检票的时间，她常常希望能在这时候碰上刚下车的韦泽年，“嗨，阿萱，我过来看你。”她希望听到他说这句话，但并不是真想见到这个人。

　　爬山的路上不断遇到手牵手的小情侣，女的总是撒娇喊累，男的好脾好性地牵着哄着，季白萱闷头快走将这些人甩到身后，走得越快越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回头再看那些情侣，脑海里闪过一架时光机，想到他们三五年后十有八九各奔东西，剩下一二在俗世婚姻里变成莽夫悍妇，整日为鸡毛蒜皮大吵大闹，不忍再看。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法忒阴暗。

　　吃不到的葡萄最酸。

　　韦泽年建了一个群，群里有季白萱唐嘉宁和林烁。他像一个在花花世界猎游一圈的小王子，累了倦了之后，又回到熟悉的王国。

　　他往群里发一件薄墨色抓绒外套的图片，问大家：就买这件了，怎么样？

　　唐嘉宁说：一个字，丑。

　　林烁紧随其后：两个字，砢碜。

　　韦泽年不能忍受他们的评价：你们根本就是嫉妒我的品位！

　　林烁又说：你是打算把它套身上然后去狗窝找女朋友吗？

　　唐嘉宁接连发了“哈哈大笑”和“点赞”两个表情包。

　　季白萱却潜水不说话，突然林烁问：怎么不见小季？

　　韦泽年替季白萱回答：肯定被哪个小帅哥盯上了，脱不开身。

　　季白萱终于打字回复：你给我滚。

　　唐嘉宁力挺季白萱：白萱骂他！

　　季白萱说：不不，我怕他女朋友一会儿赶到。

　　林烁于是问：韦泽年现在的女朋友长啥样？

　　韦泽年公布新女朋友的照片，林烁看过照片说：要是能超过一个月我现场胸口碎大石。

　　唐嘉宁不甘示弱：我背完牛津词典。

　　季白萱觉得这个期限有点长：哪能撑一个月啊，顶多一个星期。

　　韦泽年向他们三人发一个挥手再见的绝望表情。

　　他在她心里的地位从最初那个屹立不倒的雕塑演变成后来一张平面素描，再到后来沙滩上一吹就被埋掉的涂鸦，韦泽年渐渐不再重要。他搬走的那块地方，留下一片白茫茫。

　　有的人从我们身边离开，我们抓着他的影子拼命怀念，但他不可能回来。

　　四年，写出来不过是两个字而已。从那时到这时的漫长航程里，日历像一个延后的时钟在屋檐下刻上远方的轮廓，回忆如约到访，一把旧钥未能开得了新锁。但是在心里烙下的痕迹，是一千四百多个清晨黄昏下柔风吹过沙丘堆砌的城堡，韦泽年的名字像头顶飞过的大雁，每想起一次，都勾出城堡里的一砖一木，思念不眠不休。

　　他成了回忆中的一道静默剪影，在疾驰而过的往事放送中不发出一点儿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