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无常·二 ...
-
任素本能地追问道:“京口兰氏?京口哪一个兰氏?”
在任雪辉的记忆中,坐镇京口的世家兰氏虽然在江南一带名望颇高,但一直苦于人丁不旺,尤其是京口兰氏本家嫡系这一代只有一个兰公子,便是他在白鹿书院读书时的挚友之一,花名兰小芳的兰馨。
“难道京口还有两个兰氏?自然是赫赫扬扬上百年,出过玄理大师兰归尘的兰氏。”
兰归尘确实是兰小芳的祖父。
这一瞬间,任素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暂时无法将自己的同窗好友与刚刚构建起来“迷信愚蠢的”的两京按察使联想到一起,只能再三确认:“京口兰氏,不是这一代只有兰馨一位公子,余下的都是旁支的女儿吗?”
身旁的贡生打量一眼任雪辉,一脸了然地嘲讽他:“白若水,听说你是清波门白家的三公子?虽然只是个商贾出身的豪族,但你倒是有心,能把世家名谱背得滚瓜烂熟。不过你应该被人坑了,手里的名录怕不是十年前的旧本子,兰馨这个名字,至少也有七八年没人叫过,要不是我祖籍恰好也是京口,哪还会有人知道兰亭大人未出仕之前的旧名。”
任素这才知道,原来当初一起在白鹿书院里招风惹雨的兰小芳如今改名兰亭,表字无郁,入仕成为大权在握的两京按察使。
他心中一声长叹,当年在金陵郊野的书院里陪自己上树抓鸟下河捉鱼的玩伴,如今已经一表人才前途无量,无论是红尘或者玄门,只要看到朋友生活无忧自在得意,任素都从内心深处为他们感到高兴。但一想到自己死无全尸,如今还不知道为什么残留的一缕魂魄会重生在白若水的身体中,他即便在笑,这笑容也十分勉强。
当初一众明明是自己最为优秀,如今也是自己,成了最见不得光的一个存在。
他想不通的还有一点,如果对方是读书时整天只会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兰小芳,又怎么会迷信招魂之说?在任素的记忆中,兰小芳因为巫蛊预言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得不扮作女装,导致他本人对那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最是厌恶,又怎么会允许手下人堂而皇之在杭州府衙以“破案”的名义招魂。
任素想不通的时候,便有白若水出声安慰他,人心易变,十年光阴中,肯定发生了太多任雪辉不曾经历的事情,他过去的朋友,也不可能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你说的也对,即便兰小芳此时此刻站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敢说能像十年前那样百分之百相信他……”
“白若水,你好端端地自言自语做什么?”一旁整理往昔文书的小贡生看到“白若水”一直在朝着空气发呆,心想旁人说这个白家三公子虽然文才敏捷但是心思凝郁,总是阴沉着一张脸不露笑容,如今看他总是自言自语,确实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但是不管好不好相处,总不能让他拖累自己的工作进度。
对方拿捏着嗓子开始催促“白若水”:“白公子,通判大人刚才命你查阅乙亥年春天的失踪报案记录,你都查完了吗?”
“没……还没。”眼前密密麻麻的一堆卷册让任雪辉看得头昏眼花,他想是时候把身体交给白若水,在白若水出来活动一番。
说来也奇妙,任雪辉如今与白若水的身体斗榫合缝嵌合在一起,配合的倒也算是滴水不漏,白家上下都没有人发现三公子其实早就不是原来的三公子。白若水喜静,任素性情活泼,一个白天读书习字,一个晚上锻炼筋骨吐纳打坐,刚好各不干扰并行不悖,相处得甚是愉快。
需要读书习字的时候由白若水出面,等需要行侠仗义的时候,自然是他渝州公子任雪辉……任雪辉看着如今腰间所配的一把只是用来装饰的短玉剑,心中叫苦:巨阙啊巨阙,老伙计你到底在哪儿?白家的池塘里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白若水是否真的可靠?
除了沾染过自己灵气的佩剑,他在今时今日很难再去轻易相信其他人其他事。
任雪辉正想着自己不知身在何处的巨阙剑呜呼哀哉,忽然闻到厅堂中一阵香风袭来。他尚且来不及思考来者何人,身旁仍然忙于查阅手中户籍名录的贡生头也不抬地抱怨道:“闻到这股脂粉香味就知道是按察使的特使又回来了,他哪一次出门不是香气扑鼻一番招蜂引蝶,到底是世家权贵门户里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出入必备香车宝马玉雕鞍,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呼拉拉带了十几个随从,不知道的外人看排场还以为他要接管杭州府衙走马上任当知府。没想到别人只是个金贵的讲究人,十几口人只是家里派来为他端茶倒水的下等仆役罢了。”
任素一听,当下对即将进门的特使印象大减。
对方浑身上下裹在庄重华丽的金边海浪纹黑斗篷中,只露出颌下一点白玉似的肌肤。任雪辉偷偷抬头打量对方的身量,见其与记忆中的兰亭相比似乎身高很是一致,也不知道是不是兰亭本人变装出巡故意扮作手下探查消息。
“嚯,好大的气派。”任雪辉心想,十年不见,当初那个陪自己素衣夜游走马观花的兰小芳也不知道在人间宦海中变得何等尊贵,连“下属”的出行都如此气派。
从凶案现场勘验归来的使者都不曾瞥一眼外堂这群伏案忙于查阅资料的书生,径自走向正堂,直接来到知府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杭州知府在他们这群尚无功名在身的书生面前总是故作姿态摆出一副天然官威的架势,可一见按察使那边的使者,瞬间脸色变得亲切可人,笑道:“谢公子辛苦了。”
知府不曾称呼来人官职,任雪辉心想:难道对方和白若水一样,还是个白丁之身,可若是白丁之身,又怎么会让知府如此毕恭毕敬?
对方的应答中并无任雪辉所预想的骄矜之气,声音沉静端肃:“只是为余杭百姓略尽绵薄之力,谈不上什么辛苦。”
这人的声音颇好听,也颇熟悉……任雪辉忍不住抬头一瞥,想要看清楚来者何人,待看清楚对方的眉眼,便是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呼:“谢……谢瑾?!”
对方耳力出众,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目光漫不经心地打量过来,与顶着白若水面容的任雪辉撞了个满怀。
人生何处不相逢,任雪辉急忙低下头作专心致志翻阅文章的姿态,手忙脚乱间原本叠好的书卷散满一整张桌子。
没想到两京按察使派来的特使竟然是谢瑾谢冰玉,当年在白鹿书院中他有意处处压谢瑾一头,兰亭劝过他应该收敛锋芒韬光养晦,他却时常因为少年意气,非要与谢冰玉争一时长短,往往搅得整个书院人仰马翻狼奔豕突。
如今也不知道这十年间的个中缘由,结果是谢瑾居然与兰亭关系密切,成为兰亭派来调查无常鬼杀人案的特使。
一想起自己前世种种与兰亭一起作弄谢冰玉的“光辉事迹”,任雪辉只觉得无地自容。
白若水围观到任雪辉的异样故意揶揄道:“任宗主?你遇到你的债主啦?这么惊慌失措?”
任雪辉无暇顾及白若水的揶揄,一声喝令:“白若水你闭嘴!”
他满脑子想的只有一点: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谢冰玉?
多年不见,谢冰玉仍然是记忆中白鹿书院里钟爱一袭白衣的冰雪少年,他明明应该年近而立,眉目间却依然不见人间污浊之气,周身上下都是一派秋水文章不染尘的清逸气韵,一眼便知此人是个守身自持的谦谦君子。
想当年任雪辉与同窗喝酒玩乐,兴起之后对书院中的同学评头论足,公认当时不过舞象之年的少年谢冰玉是十足的美人胚子,若是女儿身,恐怕将来能长得倾国倾城,成为一个十足的红颜祸水。
何等言语足以匹配当年小谢郎的美貌?
若说小谢公子眉如远山眸如繁星肤白貌美欺霜赛雪冰肌玉骨胜过腊月寒梅,便是落了皮相上的下乘之说;说他浩气清英静影沉璧,尚且有一丝丝身量气质上的意思;取出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华章典故,方才能令人颔首称是。
更何况他的出身,广陵谢侯府中的小公子,谢侯夫妇膝下最疼爱的幼子,修真门中百年罕见的玉透玲珑体,一入宗门便是众人眼中清净宗未来的宗主人选。
若不是因为同在白鹿书院有过短暂的同窗之谊,任雪辉和谢冰玉,本来应该是这世间的两条平行线,按照各自的轨道前进,一个在无量山边行侠仗义,一个在金陵城外传道受业。
十六年前,任雪辉十六岁,梦千秋十七岁,双双到了外出游历的年纪,梦老宗主修书一封给自己远在金陵的故友白鹿散人,将无量宗的少宗主和门下大弟子一同送往金陵白鹿书院游学,专攻心法口诀与静思之道,并期望他们在漫游中原的过程中能行侠仗义广结善缘,为无量宗扬名。
而许多年后再回首这段本以为是漫不经心的求学之路,任雪辉心有戚戚,心中百般况味,不足、也不能向外人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