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小食馆》大同南站

1、宁城

　　“您好，八楼已到。”
　　刘诗语走出电梯，拐弯正准备进家门。眼角忽然瞥见她家对面，大门敞开，隐隐有说话声传出。
　　这几天，这户人家一直有人进出，搬运东西。
　　这房子是被买下来了，还是那户人家的孩子来住了，她在心里暗暗猜测。
　　刘诗语想起很久以前，对面住着的是一对和蔼的老夫妻。其中，大爷姓吴，厨艺高超，每到中午，都能闻见隔壁家飘来的浓郁香味。
　　她怀浩浩时，曾馋的口水直流，又不好意思去隔壁蹭，每天就端着饭，坐在阳台上，就着对面的香味吃饭。
　　最后，她老公和婆婆都看不下去了，敲响了隔壁的门，买饭给她吃。后来两家交往多了，大娘还时常送东西给她们家吃。那些饭菜的滋味，可真绝，现在想想，口水都控制不住的漫延。
　　可惜，没几年，那对老夫妻就相继离世。想到这，刘诗语心中瞬间涌出丝丝悲伤与惆怅，转眼都快十多年了，时间可真快呀。
　　她捏捏鼻梁，将思绪散去，打开门。
　　“妈妈，妈妈。”客厅里的小女孩扑来，搂住刘诗语的大腿。
　　“您……好”微弱的问好响起。
　　她抱住小女儿，随手关上大门。
　　是不是有人在说话，刘诗语疑惑。转瞬她又将疑惑抛之脑后，因为怀里的小女儿拉着她的袖子，要她陪她玩。
　　“您……好”
　　纪芸正站在邻居家门外，一只手伸在半空，口中的话还没有说完，邻居家的门就已经关上了。
　　她提着手中的小蛋糕，有些不知所措。
　　随后，她心中冒出几分窃喜，对于一个宅女，与陌生人打交道让她非常苦恼。
　　现在，邻居把门关上了，她就可以不用和邻居打交道了。虽然，她完全可以上前，敲响隔壁家的门，将东西送出去。
　　纪芸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看见弟弟坐在沙发上，直勾勾盯着她。人不大，气势却十分强。
　　“小熙，……”纪芸嗫嚅，目光闪闪躲躲，不敢直视自家小弟。
　　纪熙看着五官纠在一起的阿姐，无奈叹气。他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不爱和人打交道，天天宅在家里。
　　他起身接过纪芸手中的蛋糕，放在茶几上，将她按在沙发，搬过小板凳，坐在她面前。
　　“阿姐，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阿妈走了，阿爸现在也走了，我们两个人只能相依为命了。如果你还不愿意走出舒适圈，以后我会不能安心上学的。”
　　纪芸看见弟弟稚嫩的眸中充满担心与忧愁，眉宇间带着一丝老成。明明不过十岁的年纪，却要操心家里的事，操心她这个姐姐。
　　她眼尾发红，抱住弟弟小小的身子，啜泣：“小熙，你放心，阿姐会好好学的。你再给阿姐一点时间，阿姐会很快成熟的，成为你的依靠。”
　　纪熙脸埋在纪芸怀中，一直硬挺的脊背垮下，豆大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浸透了两人的衣裳。
　　阿姐被阿爸阿妈保护得很好，单纯天真。不喜和人打交道，家里也不强迫她。后来家中发生了巨大变故，阿姐需要与多方人打交道，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使得她对此抗拒心理很强。
　　他自幼早熟，变故后，一直教导和提醒着阿姐在人际交往和日常生活中各种事项，强迫着她出去社交。
　　即使身边有人帮助，早已心疲力尽。
　　两人抱在一起好一会儿，才分开，各自打理，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窘态。
　　“小熙，我现在去把小蛋糕送给邻居吧。”纪芸试探着问纪熙，尝试做出第一步改变。
　　纪熙没有回答，只是让她自己思考做决定。
　　纪芸思索了一会，对纪熙说：“还是下次送吧，这个蛋糕有些变形了，送出去不太好。而且现在邻居应该在吃晚饭，时间也不太好。”
　　纪熙微微颔首，肯定了纪芸的想法，眼中充满赞许。
　　得到了弟弟的肯定，纪芸嘴角忍不住上扬。
　　“小熙，你想吃些什么，姐姐去做。”她拿起小蛋糕，走向厨房，“这个小蛋糕就留下来，我们两自己吃，庆祝新生活开始。明天我再做些甜点，送到隔壁。我做的肯定要比这个买的好吃，阿爸阿妈和阿哥都夸过我呢。”
　　哥哥，纪宸，姐弟俩的禁忌。
　　纪芸身体一僵，欢快的气氛瞬间散去，整个客厅变得沉寂。
　　最后，纪熙开口打破沉默，“阿姐，做一个辣椒炒鸡蛋吧，晚上就两个人，一个菜就行了。吃完饭，还要蛋糕。”
　　“行，那小熙你先回房里看会书，姐姐做好饭会叫你吃饭的。”
　　纪芸想着纪熙离开的背影，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悲凉。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呢。
　　纪宸是纪芸和纪熙同父异母的哥哥，阿妈和阿爸还在时，全家人和和睦睦，三个人感情十分亲近。当时阿爸阿妈身边人都说，他们看起来就像一个爸妈生的孩子。
　　五年前，阿妈走后，纪宸对她和纪熙无微不至，给姐弟俩灰暗的时光里许多温暖。
　　然而，今年年初，阿爸突发灾难，意外离世，一切就变了。
　　纪宸拿出阿爸不知什么时候立下的遗嘱，全面接管了公司和家里的财产。他渐渐撕下和蔼的面具，显露真面貌，在家中漠视姐弟俩。
　　周围人也看出纪宸表面兄友弟恭，实则厌恶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开始慢慢在学校排挤孤立两人。
　　家里请的管家和阿姨也对姐弟俩阳奉阴违，暗地嘲讽。
　　一切都压得姐弟俩喘不过气来。
　　六月，纪芸大学毕业。姐弟俩商量后，决定脱离纪家。
　　走很容易，但是纪熙的监护权还在纪宸手里。
　　于是他们向阿妈和阿爸的好友，律界王牌，管毅叔叔求助。
　　最终，在管毅叔叔的周旋下，姐弟俩迁出纪家户口，自立了一个户口，纪芸成了纪熙的监护人。
　　按照纪宸拿出的遗嘱，家中的财产姐弟俩是没有份的。而且由于纪芸变成纪熙的监护人，纪宸便无需支付纪熙的抚养费。
　　因为是当事人亲手立下的遗嘱，所以管毅叔叔也无可奈何。
　　幸运的是，生母还留给姐弟俩一套房和一间商铺。
　　六月末，纪熙考完小升初，拿到了小学毕业证。姐弟俩不再停留，立即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离开时，纪宸还故作为难地对两人说：“小熙、小芸，家里公司最近经营不善，流动资金全部被套现在里面，所以哥哥没有办法分钱给你们俩。家里有什么你们需要的，就拿去吧。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留下，哥哥会照顾好你们的。”
　　好不容易在管叔叔帮助下脱离纪宸，两人是脑子进水了才会留下。
　　被纪宸的虚伪气得怒火朝天，纪芸前天一大早就叫来搬家公司，把她和弟弟房间能搬得能拆得，全给拿走。还有必备的生活用品，什么锅呀，油呀，洗护用品呀，全部打包起来送上车。
　　纪家被两人一扫而空，旁边管家和阿姨敢怒不敢言，拿着鄙视的眼神看两人。
　　回想起，纪宸看到两间空荡荡的房间，听到阿姨打得小报告时，脸皮轻微抽搐的神情，纪芸心中的悲愤一扫而空，变得得意洋洋。
　　她从冰箱中拿出辣椒和鸡蛋，翻看手机上的菜谱，准备给亲爱的弟弟煮饭。
　　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想他们做什么，还浪费自己的感情和精力。有这时间，还不如填饱自己和弟弟的肚子。
　　一盘辣椒炒鸡蛋应该不够吧，不然再炒个土豆丝吧，小熙还在长身体，不多吃点，以后怎么比那个王八蛋长得高。
　　纪芸又拿出几颗土豆，高高兴兴做饭去了。
　　躲在墙角处的纪熙看到纪芸先是悲伤，然后愤怒，最后又变得高兴，大概猜出了她的心路历程，不由嘴角抽抽。他这个阿姐不仅社恐还心大，也不知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心大也好，省得为此烦恼。那些事，等他长大，再去解决。
　　看着厨房里晃动的身影，纪熙悄然无声地离去。
　　咔擦，一根锥形的土豆条出现。
　　切完最后一块土豆，纪芸看着案板上七扭八歪的黄澄澄的土豆，仿佛对她发出无声的嘲笑。
　　以前在纪家，做饭都有阿姨，她平时只喜欢烘培。
　　蛋糕、面包、饼干什么的，纪芸照着配方，就能做得像模像样。熟练后，她便能根据自己灵敏的舌头，减少或增加油、糖、面粉等，将配方最优化。
　　她做的甜点，像阿爸那样不爱吃甜食的，每次都能吃好几块。
　　在烘培上顺风顺水的纪芸，在切土豆丝上栽了跟头。
　　纪芸撇着嘴，看着粗大的土豆丝，很想将刀扔掉。但是不行，她不做，难不成让十岁的纪熙来做。
　　其实，现在生活便捷得很，完全可以点外卖。可是姐弟俩之前都是少油少盐的健康饮食，根本接受不了重油重盐的外卖。两人很久前曾好奇外卖好不好吃，买过一次，吃后上吐下泻，进了医院，被阿爸狠狠骂了一顿。
　　当然也有那些私厨外卖，只是价格也十分美丽，起送就要好几百，一顿饭就要吃近千元。要真是这样吃喝，不过三年，她和纪熙就可以上街喝西北风了。
　　纪芸咬咬唇，拿起菜刀，挑出粗大的土豆条，耐心切丝。
　　十几分钟后，案板上的土豆总算有模有样了。
　　再打三个鸡蛋，切几个辣椒，将配菜都准备好，纪芸开始手忙脚乱的炒菜。
　　倒油、下菜、撒盐……，纪芸根据菜谱，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两个菜。
　　“小熙，吃饭啦！”
　　“阿姐，好的。”
　　柔和的灯光下，姐弟俩相对而坐。
　　纪熙看着餐桌上两盘色泽鲜亮的菜，心中惊诧，阿姐第一次做饭，居然没有炒焦或炒黑。他原本还想好了，阿姐要是没做好，他要怎么安慰她。
　　现在看来，貌似是不用了。
　　他夹起一筷子土豆，放进嘴中品尝。
　　土豆丝有些炒久了，变的有些面。至于味道，不咸不淡，刚刚好。
　　他又尝了口辣椒炒鸡蛋，除了油放多了些和鸡蛋有些焦，口感非常不错。
　　看见眼巴巴瞅着他的纪芸，纪熙唇角微翘，“阿姐，不错。”
　　听到弟弟真诚赞扬，纪芸大大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那你多吃点。今天太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好好钻研，就上手了。我明天再好好钻研一下，一定会更好吃！”
　　“嗯，我相信阿姐。”
　　姐弟俩围在小小的餐桌前，屋外灯火辉煌，屋内一室温馨。
　　吃完饭，分食完小蛋糕，姐弟俩捂住鼓囊囊的肚子，瘫倒在椅子上。
　　“小熙，那个蛋糕有点难吃。”纪芸揉着小肚子，跟弟弟吐槽买来的小蛋糕，“蛋糕坯不够松软，奶油说是动物奶油，但是吃起来特别硬。那个蛋糕师，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蛋糕时手抖，整个蛋糕齁甜。”
　　纪熙靠在椅背上，点头赞同姐姐的话。
　　这种蛋糕放以前，他们碰都不会碰。
　　但今非昔比，从前天到今天，运费、路费和购置一些家中所需品，两人花了大几千，现在浑身上下加起来就只有十几万万，而之后还有许多地方要用到钱。
　　姐弟俩现在是能省就省，能不浪费就不浪费，硬撑着将小蛋糕吃完了。
　　“阿姐，我找到了一本书。”纪熙似是想到什么，轻拍额头，从沙发上拿出个古朴盒子递给纪芸。
　　“你做菜时，我去储物室里，把阿爸阿妈的东西和姥爷姥姥的放在一起。收拾的时候，看见了这个盒子，里面摆着本菜谱，我就拿出来给你看看。”
　　纪芸摩挲着手中的木盒，上面的包浆很厚，一看就是长期抚摩造成的。
　　显而易见，这个盒子是姥爷姥姥珍贵的物品。
　　正准备打开木盒，纪芸手突然一顿，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小熙，时间不早了，姐姐晚上再看，你先去洗澡吧。”说罢，纪芸起身将盒子放进了她的卧室。
　　等她折回来时，发现纪熙正站在水池前洗碗。
　　“小熙，你怎么在洗碗！”纪芸冲进厨房，却看见小小的人有条不紊地擦去油污，冲洗泡沐。
　　她伸手要夺走纪熙手中的盘子，他却转身躲开。
　　“阿姐，”纪熙抬头认真盯着纪芸，“你今天搬东西、收拾家里、做饭已经很累了。我十岁了，可以帮你了。”
　　纪芸眼泪夺眶而出，她前二十二年，被娇养长大，什么都不用她自己动手。
　　现在，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弟弟虽然早熟，但毕竟还是个小孩，大部分事情还是需要她来做。
　　她真的很累，精疲力竭，浑身腰酸背痛。
　　现在弟弟说要帮忙分担，让她心里瞬间盈满幸福感。
　　虽很幸福，但也不能让弟弟洗碗。
　　可最终，纪芸还是没拗过纪熙，两人分工整理好厨房和餐厅。
　　夜晚，洗漱完，与纪熙道了晚安，纪芸回到房间。
　　她坐在床边，用毛巾擦拭头发，看着床头柜上的木盒，神色复杂。
　　说来可笑，她和弟弟只见过亲生的姥姥姥爷两三面，最后却是靠他们留给阿妈的遗产，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阿妈来自宁城，名为吴晶晶，是家中独生女。后来在上大学时，遇见了阿爸，两人坠入爱河。
　　阿爸当年是一个稍有资产的丧偶男人，身边还有一个孩子，所以姥爷姥姥强烈反对两人恋情。
　　纪芸曾听阿妈说，她从不后悔嫁给阿爸，因为阿爸和她是灵魂上的伴侣。唯有两件事，阿妈一直悔恨在心，一是未能陪伴父母年老，让他们享受天伦之乐；二是她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两者之间其实是有关联的，阿妈在姥爷姥姥的反对下偷偷和阿爸谈恋爱，但突发意外，她在上学期间意外怀孕。
　　阿妈偷瞒着姥爷姥姥退学和阿爸结了婚，在家备孕。后来姥爷姥姥去学校看望她，得知这个消息，气急败坏，找到阿妈，当面与她断绝关系，愤然离去。
　　阿妈生产完，还没坐完月子，就和阿爸上门请求原谅。
　　只是，姥爷姥姥脾气硬，一个劲让阿妈走，不肯见她。
　　自纪芸记事起，每到姥爷姥姥的生日时，阿爸阿妈就会带她和纪宸到宁城，站在这个房门外。后来，弟弟出生，队伍便又添了一个人。
　　可惜的是，大门从未打开过。
　　八年前，姥爷姥姥相继病重，病情迅速恶化，很快便离世了。整个过程，阿妈守在病床前，衣不解带。而最终，姥爷姥姥也原谅了阿妈。
　　二老走后，阿妈一直郁郁寡欢，内心充满自责。她的身体慢慢变得糟糕，常常缠绵于病榻，三年后也走了。
　　那年，纪芸十七岁，纪熙五岁。
　　纪芸将飘散的思绪收起，打开木盒，里面躺着本泛黄发卷的笔记本，封面上写有两个遒劲的大字：《七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