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余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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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福，大名叫于安，是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家里跟其他街坊一样，有着几间用于出租的房间，最近就来了一位新的租客，叫郁tan（他不会写那个笔画很多的字），听妈妈说，他打算在这里住很久。
租客先生一眼望过去并不显眼，看起来年纪并不太大，三十岁上下的样子，总是温温和和的，像个老好人。
阿福注意到这位租客先生是因为每次这位先生经过在门口玩的阿福，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糖果给他，有时是一些五颜六色的、有着甜腻的水果味的糖果，有时是奶味十足的大白兔奶糖。当然，阿福一开始没有接这些糖……虽然看起来真的很好吃，但是妈妈说过，不能拿陌生人给的东西。
“这些糖，你选一颗让我吃掉，这样能不能放心一点？”租客先生耐心而温和地看着犹豫的阿福，并没有对他的反应感到意外，“你看啊……你随便选一颗糖，我吃掉都没有事，其他的也不会有问题，对不对？”
阿福想了想觉得找不出问题，于是指指自己不喜欢的黄色的糖果，黄色会让阿福想到一些东西类似于酸到让他皱起脸的柠檬，或者晒得皮肤发烫的阳光，总之就是不喜欢。
租客先生顺从地拿起阿福选择的糖果。
“柠檬味的，有点酸，但是很甜。”租客先生把糖放入口中，诚实地反馈了品尝感想。
果然是柠檬。阿福为自己准确的猜测自豪地点点头，不客气地收下了剩下的糖果。阿福不太爱说话，这在一些孩子里显得有些另类，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自顾自地玩耍，只是偶尔会有点寂寞……偶尔，嗯。
租客先生没再说什么，拍拍他的头，提起装着刚买的日用品的袋子就上楼了。
后面几次见面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阿福小心而好奇地观察着这位租客先生，很少对他说话。
阿福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租客先生偶尔会望着某个角落出神，有时会点一支烟，却并不抽，只是看着它慢慢燃尽，然后才回过神似的拿出纸巾把烟灰和烟头收拾好。
租客先生的右手，好像在下雨的时候就会不舒服，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还是被聪明无比的阿福发现了！大人都很要面子，不会说出来，阿福表示理解的。
租客先生好像是个医生，治些头疼脑热的毛病，有天阿福半夜上吐下泻，阿福妈就是敲开租客先生的门让他治好的。阿福也撞见过好几次租客先生跟阿福妈聊养孩子的经验心得。
“我姑且也算养过几个孩子……”租客先生模糊不清地说。
阿福妈有些惊讶：“看不出来啊，你看起来还挺年轻。”
租客先生沉默了一下：“不是亲生的，就是帮着照顾了一阵子……希望他们能平安长大，大概是我们都会有的想法吧。”
“是这个理。”
后面再说什么阿福就没有听了，听那些无聊的话还不如跟斑斑说话。
他们第一次真正的交流是在某个雨天。
雨很小，但是下了很久很久，空气中弥漫着水雾的气息。阿福在屋檐下伸出手触碰落下的雨，想要接到一捧雨水。
租客先生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手里拿着一束白菊，比平时更加沉默，经过阿福的时候依然像平时一样掏出一些糖递给他，但是不再说些什么。
阿福盯着他看了他一会儿。阿福的直觉很敏锐，他自认为他和租客先生已经是“朋友”了，而他的直觉告诉他，租客先生现在很难过。
朋友难过的时候，应该怎么做呢？
阿福想不出来，但是先拉住租客先生肯定是没错的，他难过的时候会想要妈妈在身边安慰自己，租客先生肯定也是这样，虽然没有见过租客先生的妈妈，但是他可以暂时当一下租客先生的“妈妈”。
于是阿福伸出手，拉住了租客先生的衣角。
租客先生有些讶异，但还是像往常一样，蹲下来平视阿福，询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你不开心。”阿福很直接地说。
“啊。”租客先生讶异地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左右望了望，挪了两张小凳子过来，坐下。
阿福也坐下，执拗地盯着租客先生看。
“被你看出来了……小孩子果然是神一样的存在吧。”租客先生感叹着阿福听不懂的话，但是似乎是夸赞，阿福这么想着，欣然接受了他的称赞。
“那么，想听一个故事吗？一个可能不那么让人高兴的故事……大概。”租客先生抱着那束白菊，苍白的脸色和白色的花不知道哪个更加冰冷，但他依然微笑着，温和而哀伤地望着这个充满着活力的孩子。
阿福剥了一颗糖，红色的，是樱桃味，他喜欢的味道，他满足地眯起眼，把糖放入口中，漂亮的糖纸攥在手里，听着租客先生的讲述。
“先自我介绍吧……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但是好像还不知道叫什么。”租客先生抽出一支花，在水泥地写字。地面因为近来绵绵不绝的雨格外潮湿，枝条在地上轻易留下痕迹。
“郁——檀——木字旁，一点一横，回，旦，是这样写的，我叫郁檀，叫我郁叔叔也可以。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自称郁檀的租客先生将花枝递给阿福。
阿福把糖往怀里拢了拢，空出一只手抓住花枝，也学着郁檀的样子在地上不甚熟练地写着：“我叫于安。他们都叫我阿福，你叫我阿福就好了，嬷嬷说是福气的意思。”福字还是有点难，阿福把头扭向家门的方向望一下，照猫画虎写了个有点扭曲的“福”字。
“阿福，好名字。”郁檀伸出一只手，好像想摸一下阿福的头，但是手是湿的——他没有打伞，身上自然没什么干的地方，于是他只是接过阿福递回来的白菊，插回去。
“从哪里说起呢……就从，一个小医生，遇到了可怕的怪物开始吧。”郁檀斟酌着语句，以更容易被小孩理解的语句讲述着。
雨一直在下。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望向外边，都能看到空中坠落的细丝，就好像这场雨永远不会停。郁檀轻缓的语声伴着这场安静的雨流淌。
……
“然后呢？警察叔叔和女演员都飞走了，小医生，怪盗也飞走了，打架很厉害的那个……”阿福掰着手指数，卡住了，鼻头冒出一点汗。
“底层君。”郁檀提醒道。
“对，底层君！还有那个……君，君度，也飞走了，还有好看的老板娘姐姐也飞走了，好多好多人都飞走了……还有谁……”阿福皱着眉认真地想。
“还有老医生。”跟小医生对应的自然是老医生……说起来，上辈子加上这辈子，他也得有……嗯，四十出头了，被这小孩说一声老也不算夸张。
“其他人都飞走了，那老医生呢？他也飞走了吗？”阿福问。
“没有，老医生留在地上。”郁檀垂眼看着怀里的花，声音轻得像雨丝，“一直一直，都在地上，看着飞到天上的人。”
“啊——一个人吗？阿福也是一个人玩。”阿福拉长语调，为找到自己和故事人物的共同点而高兴得摇头晃脑。
“阿福好厉害——辛苦了辛苦了，那我就是阿福的第一个朋友了？”郁檀学着阿福的样子拉长语调，问道。
“才不是，我的第一个朋友是阿毛！”阿福摇摇头，仔细地数着，“还有花花、阿金、斑斑，所以你是，第五个！”
“阿毛变成星星了，阿金跟着敏敏搬走了，花花被嬷嬷带走了，斑斑……前几天发现它翻肚皮，然后就不见了。”说到后面，阿福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难过，“妈妈说是因为我倒太多鱼饲料了……但是它好像很喜欢吃，我才给它的。”
郁檀和阿福都沉默下来。半晌，郁檀说起另一个故事：“我之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白天和夜晚都是我们的，黎明和黄昏是那些离开的人……和动物的，就是在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候。那里的时间跟这里的不一样。”【注】
郁檀比划了一下一个长度，好像在跟阿福解释，但并没有看着阿福，不如说是在跟虚空中的什么存在，或者跟自己说话：“我们只有在黎明或者黄昏的时候看到他们，在时间的缝隙里，我们或许能看到他们，在某个时刻对上视线，然后看着他们再次消失。”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只是在缝隙里长久地看着我们，直到我们也离开这里，跟他们再次相遇。”
“也就是说，可能我们一个转头，就能在某个角落，看到那些离开了我们的人和动物，像以前一样看着我们，长大，老去，快乐，悲伤，就算我们看不到，他们也是存在某个角落的。他们一直都在，所以要开开心心，要好好对待自己才能让他们也感到快乐。”
阿福皱着眉想着这些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但依然半懂不懂，于是只是把手里的一颗糖摸出一颗放到郁檀手里。那颗糖阿福吃过一样的味道，很好吃。
“啊……抱歉，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郁檀被阿福塞来的糖惊醒，叹了口气。
阿福摇了摇头。
阿福还挺喜欢听郁檀跟他说话的，没人跟他说过这些，只有郁檀会每次都蹲下来跟他说话，会跟他说很多东西而不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阿福能感觉到郁檀对他和其他大人对他都不一样，是一种好像丢失了一个很喜欢的玩具熊之后，看到另一个玩具熊的目光。
“总之我想说的是，离开阿福的朋友，没有真的离开，他们也在一直关注着阿福，虽然阿福没办法跟他们见面……但是，如果阿福想念他们，这份心意一定会被传达到的。”郁檀尽可能总结了一下。
“所以，我的朋友也在这里，他们没有走。”阿福只听懂了其中一句，眼睛亮起来，“如果我很想，很想他们，他们会回来吗？”
“或许会。”郁檀用了个不确定的量词，“不过不管他们会不会回来，为了再次遇到的时候能让他们看到阿福过得很开心，阿福也要很认真地对待自己，好好保护自己，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担心你了。”
“噢。”阿福应答一声，摆弄着手里的糖纸，冷不丁问道，“阿郁的花，很漂亮，是要送给朋友吗？”
郁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声“阿郁”是在叫自己。大概是小孩表达友谊的方式，他微微笑起来，眼角浮现出一些纹路。
“这束花是给我自己的，给朋友的花，他们大概已经收到了。”郁檀拨弄了一下怀里的白菊，水珠滚落下来，顺着枝茎融入底下的花泥，“你也觉得这花很漂亮吧？我挑了好久的。”
阿福仔细看着这束花，点点头对郁檀的品味表示了肯定。
不过……
“为什么，这里没有花瓣？”阿福指了指被几朵花挡住的一支花茎。
“这朵花的花瓣被我送给朋友了。”郁檀轻声说道。
阿福好奇地追问：“只要花瓣就够了吗？是拿来泡茶吗？”
“只要花瓣就够了。”郁檀点点头，望向他身后，“阿福，回头看，你妈妈回来了。”
这并不是用来转移视线的手段。阿福妈穿着雨衣走到檐下，一边脱着雨衣一边打招呼：“哎呀，小郁你身上怎么湿着坐在这里，快回去洗个澡吧，免得着凉了。年轻人嘞，要注意自己身体，老了就麻烦喽。”
“妈妈，阿郁在和我聊天。”阿福冲阿福妈张开手臂，阿福妈把他一把抱起。
“叫什么阿郁，叫郁叔叔。”她嗔怪地点点阿福额头。
“没事儿，小孩子爱这么叫就这么叫吧，挺亲近的，说明阿福把我当朋友，是不是，阿福？”郁檀抱着花站起来。
阿福用力点头。
“您回来了那我就回去了，阿福很乖，没有到处跑。”郁檀微微欠身，便上楼去了。
阿福妈也抱着阿福回屋，屋外隐隐还能听到她说“怎么不多穿几件”之类的话。
好温暖，体温，还有别的……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阿福偷偷地想。
如果……能一直像这样温暖下去就好了。
一直到三个月后，阿福听到车辆撞击人体的闷响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
阿福的眼睛被郁檀紧紧捂着，他听到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嗅到铁锈的气味，翻滚，还有结实的拥抱。
周围很吵……阿福被人从郁檀怀里拽出来，挣扎着回头看了一眼。
郁檀并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望着一个方向，阿福转头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能看到夕阳昏黄的光，漂浮在空中的尘土，还有小巷的一角。那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吗？郁檀看到了什么？
或许只有他本人才能知道了，只是阿福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他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第1章 余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