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抉择 ...
-
“接下来怎么办？”
闵子骞摩挲着我手腕上的细绳，硬硬的编织物硌着我的皮肤，还有骨头。我把手从他那里抽了出来。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
“我不知道。”
“不知道吗？”他拿起一大杯香草奶昔，送到嘴边，没有忘记翻来覆去地回答一句废话。
“我在问你。”
“出去走走吧。”他转移了话题。“去爬山，去湖边或者去郊外，这里太吵了。”
“好。”我穿好外套，拿起喝了一半的巧克力蒸汽奶。咖啡店里充盈着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和热气混杂在一起，让人有些昏昏沉沉。
“你知道之前，就是更早一些的时候，对待咱们这种人都会是什么样的办法吗？”
闵子骞没有给我时间回答，“去西伯利亚种土豆，或者赶出去流浪，去最苦最累的工厂。真正生活不下去的人还坚持着，娇生惯养的小姐怎么能喊痛苦呢？”
“娇生惯养的小姐自以为是，她觉得自己看破了他们坚持下去的那点希望。”
“不过话说回来，童话故事里好像也是这样的，由于没有好好生活的动力，懒散的柏拉西特公主被仙女送到了巨人们的绿色庄园，没日没夜地织挂毯。”我补充道。
“她最后怎么样了？”
“我从头给你讲。”
我小时候看过数不清的童话，不过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讲起过。这是我少有的炫耀自己童话储备的机会。我清清嗓子，说道：“柏拉西特是一个每天无聊到只想睡觉的公主，她的表哥维维安是一个很烦躁很烦躁，没有一点耐心的王子。仙女们觉得，把王国交给这样的两个人很不放心，所以就想方设法地改掉他们的坏毛病。柏拉西特被送到了——就我刚刚说的那个办法。维维安被送到了一个大乌鸦的城堡里。他在那里做每一件事都必须花费极大的耐心，他得等整整十五天，洗澡池里的水才会放满。”
“太惨了。”他笑道，“结局呢？他们最后改过自新了吗？”
“还好。他们只是变得无法忍受，然后逃出了那个地方。”
“那就是改造计划失败了。”
“也没有，听我说完。柏拉西特和维维安相爱了，仙女们因此使了一个诡计。她们对柏拉西特说，维维安生了很严重的病，只有什么玫瑰色的鼹鼠，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以治好他。她们对维维安也这样说。这对恋人不约而同地跑进了大森林。他们也不再懒惰了，不再没有耐心了，他们都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找玫瑰鼹鼠。在找到鼹鼠的那一刻，他们见到了同样焦急，但是身体健康的对方。他们幸福地拥抱在一起。”
“最终还是爱拯救一切。”他笑着说，“我之前一直不信的。”
“我有点信了。”
“你是不是在说你愿意为了我做这些？”
闵子骞忽然向我凑近。
“别做梦了。”我捏紧了他的手指，“那天在卫生间里，我好好梳理了一下我的理论。”
“有什么结论吗？”
“所有思考和哲学都没有了，只剩下我自己。”
“我——”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我发现在我们正在走向一个我不熟悉的地方。
“等等，我们去哪儿？”
“附近有一个公园。”他递给我手机上的地图，回答道，“就在古城附近。”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闵子骞也没有追着发问。金黄色的太阳洒下斜斜的影子，我开始哼着歌，他像是在听。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
看着布满湖面的金黄色光芒，我忽然问道：“你想过我们回去后会面临些什么吗？”
“当然想过。”他朝湖里扔了一块石头，石头溅起一小片水花，然后一点一点失去了踪迹。
“我会……回去上学，或者直接出去工作。上学的话，我可能得和学校交涉一番，也可能回高三。”
“很麻烦。”
“是很麻烦。当初申请也很麻烦。可是活着就得麻烦一点。”站在湖边，闵子骞前额的碎发被风吹得轻轻摇动。
“以后想起来，你一定会后悔的。”我直直地盯着他身上的蓝色衬衫上的一个点，说道，“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他拿起放在大石头上的外套，在我身边坐下，顺手把我飘在脸前的头发重新拨到耳后，说道，“但我保证我不会后悔。只要有一点后悔的念头，我就会想想这句话。”
“可是你退学了。”
“那又怎样？”闵子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我迷茫，我不想上。我得走出来。我得见见他。他原本只是一个名字，我妈走后，他忽然又在我的世界里活了过来。我没办法和他共存，我想让他消失。”
“再读一遍高三？五点半起床，晚上十一点回家，还没有人照顾你了。每天和一群小朋友坐在一起，背单词，做数学题，学一些重复了几百几千遍的知识。不穿校服裤，老师还会骂你。”
“不过说不定晚上你会给我发短信。哪个高三男生会有大学生女朋友给他发短信？说明我很厉害。”他用胳膊肘顶了顶我，笑道。
“你很厉害。”我毫无感情地朝他笑了笑，很快靠在他的肩膀上。“可是……可是我不想面对那些了。我只想在这里，我只想留在这一刻。”
“面对什么？”
“那一滩浑水。”我喃喃道，“层次分明的世界，看不见的希望，或者说，有些人能看见，有些人看不见的希望。僵硬的程序和进度表，玻璃大楼，挤满人的自习室和地铁，巴黎和生活在巴黎的那些人。”
那样的世界里，绝望的人们咽下铁或者纸片做的月亮，从钢筋混凝土大楼的最顶层一跃而下。
“你像是还在故事里。”
“我早就出来了。在故事里我倒是会幸福很多，我想做什么，轻轻松松说一句话就做了。我在故事里的挣扎只用一小段文字，现在我可能得花一辈子。”
“或者——”他长呼一口气，说道，“脱离这个世界生存。算是回去，但也没有回去。你想过……”
“我想过。”我看了他一眼，抢白道，“那是我的世界，不管我怎么选，我要么回去，要么好好告别。像那样，那样不痛不痒地跑出去，自以为是地逃离——”
“你可能对那些人太严厉了，那并不是胆小和懦弱，那只是一种选择。”
“对，是一种选择。”我嘟囔道，“每天剪剪花草，靠故事和酒活着，装成个隐士。再写一本畅销书，感叹一下，感叹一下青春和岁月，倒像是真的隐士了。”
“不喜欢那样？”
“我没有能力那样做，那也不是我。”
“你喜欢拉里。”他提醒我道，“他算是逃离吗？他也不工作，靠着一点财产周游世界，他去了印度，他也写了一本书。”
“他最后做了出租车司机。”我不知不觉地解开了他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他重新扣好，然后抓起了我的手。
“旅行结束，他回去了。或者说他从来不曾痛苦过，他不是我这么蠢的人，他放下一切，他从不后悔，他甚至没什么感情。他不一样，他和我不一样。”
“两条路？”
“两条路。走到这里的人只有两条路，两条路毫无差别，一样荒诞。勇敢的人回去，胆小的人离开。还有一点爱的人留下，失望的人离开。我胆小，但我现在可能有一点爱。”
“那他们呢？你的爸爸妈妈？”可能由于他自身的原因，闵子骞很少谈起他的父母，对我同样很少谈起也不觉得奇怪。不过，他现在终于想到了。
“他们……”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开口。我的自私，冷酷，无动于衷，像是要在这一瞬间全部喷涌而出，还有我的愧疚。
“怎么了？”太阳落山，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沾染了一丝冷意。可能只是我自己的感觉罢了，我感觉自己受到了审视。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审讯室玻璃窗上呆头呆脑的大苍蝇，它麻木地撞向窗子，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没什么。”我轻声说道，“他们爱我。”
“你也爱他们。我知道。”
“我好像没那么爱。”我闭上眼睛，感受着他薄薄衬衫下的体温，“我不知道这种愧疚能不能算爱。我不敢接他们的电话，我朝他们大吼大叫，我不想和他们说话。他们一次又一次原谅我，包容我，因为他们爱我。不管我变得多么坏，他们都一样爱我。但我好像没那么爱他们，面对我的爸爸妈妈，我像是没有感情。我只能感受到愧疚。有时候，我对你也会有一点愧疚。”
我抱着膝盖，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低垂着眼帘，没有看闵子骞黑曜石一般的眼珠，但我知道，他正在看我，很认真地看我。“我感觉，各种各样的爱好像是不一样的。这就像……你记得罗佳的母亲和妹妹吗？”
“嗯。”
我抬起头，一眼望进了他的眼睛，那里像两汪潭水，深不见底。
“罗佳爱她们，她们也爱罗佳。但他妹妹的信，那封充满爱和牺牲的信，反而会催促着罗佳去杀人。只有索尼娅能帮他……你知道吗？那种不能被心安理得接受的爱，有时候会是一种……”我斟酌着词句，“一种负担。罗佳同情索尼娅，他甚至可能是站在高处看待索尼娅，但他能全身心地接受她的爱。他也爱她。”
“所以我现在有一点爱，我有你。”
“我知道。”他笑了，“我知道的。你也让我有一点爱。我很幸运，我们很幸运。”
“如果没有呢？”
“总会有的。不光是爱情，好多都可以去爱，只需要主动的，毫无负罪感的去爱，就会有一点爱。”
去爱什么？我问闵子骞。
他掰着指头，帮我一个一个数着。
猫咪，狗，太阳和月亮，下雨潮湿的味道，蓝色手链，还有世界上的每一座桥。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