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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27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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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桌上方就挂着一串水晶灯,天色昏暗,彭太太索性拉上窗帘开灯。
明亮的光就从头顶泻下来,突出了林知南额头的圆润,眉似远山,面若芙蓉。因灯光的加持,两片薄薄的嘴唇施了口红显得更加晶莹。她穿着一身蓝湖色百子刻丝旗袍,裸着手臂,右手腕上成色上佳的翡翠镯子将肤色显得更加白皙。
林知南左右首端坐着的两位太太,马太太高挽着头发,身着墨绿旗袍,披着白荣狐狸皮,结扣处一颗大钻石光彩夺目。嘴唇涂抹着艳丽的红色,柳叶眉高挑,桃花眼媚态。
沈太太头发烫成罗马卷散在双肩,穿着黑呢斗篷,翻领处一根金链条横牵过去扣住领口,内里穿了一件黑丝绸缎旗袍,一条莲花坠的金项链垂在胸口。这一身不村不俗,金锁链招摇过市,加之黑大氅最庄严大方,因此成为南京政府官太太们的制服。
彭太太是在自己家里,没有穿旗袍,穿着一件白色长衫套着灰绒针织衫。烫了头发,戴着一对祖母绿耳坠,没有马太太的钻石那么闪,但价格不菲。
这次彭太太做东,邀请林知南来家里打麻将,一并邀请的还有两位太太,都是南京人。
“沈太太你该认得林小姐,社会上很有名的。”彭太太告诉沈太太。
“哦。”沈太太抽了块麻将,没有抬头“我见过林小姐的,在林会长的婚礼上,林小姐怕是不记得了吧。”
林知南仔细去看沈太太的脸,回想了半晌没想起来,便搪塞道:“您是沈先生的太太吧,这么多年没见,您还是这么年轻,都快认不出来了。”
沈太太笑道:“不年轻了,不年轻了。九万。”
牌声噼啪中,另一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摸了一张牌:“南昌不太平,广州的乱党又在搞起义,沈先生又该升官了吧。”
沈太太撇了撇嘴:“升了当没升,多便宜的官给管警务,一天到晚不着家。租界场里白天洋人耀武扬威,晚上那些个痞子杂种械斗枪战,昨天晚上租界的印度兵又打死了几个人。倒是你们老马生意兴隆,又安全。”
林知南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是马太太。马太太道:“沈先生在治安局,那才是顶顶的肥差。蒋先生都进南京城了,乱党又能折腾到几时呢。不过最近不太太平,到处都是□□,前几天当街击毙了两个,斩首了八个。”
彭太太清咳一声:“不谈国事。他们这些都打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打来打去没得意思。”
马太太眼中骤现冷意,没理彭太太,又对林知南说“我们老马就做个小本生意,还是承蒙林会长要多多关照的呀。”
林知南觉得这些太太们说话可真有意思,吹捧和讽刺得倒也不厚此薄彼,便敷衍道:“哈哈,好说好说。”
彭太太看马太太不理自己,冷笑一声,挤出一个虚伪的笑容:“还没恭喜啊,马太太。马先生又娶姨太太了,这是第几个——老六了吧?”
马太太“哼”了一声,满目鄙夷,边抽牌边说:“这些个贱货无非是像养条猪一般养在家里,反正有的是钱养。前天管教老六,荆条断了两根,手使了大劲,现在还在酸。狗娘养的东西血还溅了我一旗袍,还叫我‘大姐不要打’。”
马太太语气平淡,仿佛这些都是寻常的事。
麻将桌上的四位中,沈太太的年纪最大,面对这些事心态也变平和了许多,劝解道:“哎呀,跟个小老婆置什么气嘛。让手低下的人药了就好了,死了再买嘛。手酸了不是自己难受。”
马太太冷笑一声:“要说嘛我们家老六,十五六岁,我都轮得到当她娘老子了,本不该这么苛待她。可侧门里抬进来的,哪个不是越小越嫩,越小越没规矩。我现在不把规矩立好了,赶明儿她怀了种,还不得爬我头上去。”
沈太太提醒道:“管教也小心点,药死了都好,别打死了。□□正在提什么人人平等,男女同位。”
彭太太大笑:“哈哈,一定是□□的老婆宋美龄!老蒋以前不知道娶了多少姨娘,他们宋家这么大的财阀,仆人都有两三百。她说什么人人平等?忽悠呢,我们的第一夫人是从美利坚留学回来。”
彭太太说完,沈太太马太太哄堂大笑。林知南冷冷暗笑,人权自由民生疾苦,Who care?
彭太太一撇眼,看见林知南手上一对翡翠镯子,说道:“你这镯子高绿呀?”
闻言,沈太太和马太太都看了过来,这对镯子清亮通透,色润而活,种水清澈干净、通透而澄澈的种水料飘花手镯,飘花灵动而缥缈。
马太太识货率先说道:“像是德源兴的货色!”
林知南略有些尴尬,说:“铁掌柜南下给我嫂嫂带了一对,这一只我便戴着了。”
马太太“哦”了一声,偷偷把她手上的镯子藏入袖下。这一幕恰好被沈太太看见了,沈太太笑着说:“我亲戚从南洋带了几块原石回来,几吨呢,还没开。问我要不要打一套,去他那儿挑一块。”
彭太太早就听明白了,奉承着说:“那您可得好好挑,南洋的原石一个赛一个的好,别挑花眼了。”指着马太太说:“马太太懂得多,马先生在印度做过。”
沈太太故作惊讶:“India(印度)呀?在India做生意可能挣大发的呀。现在印度丝托人都买不到。”
马太太一听,眼前一亮:“印度丝我们家有的呀,从上海到了南京,我就给您送过去昂,沈太太。泰丝我们家也有,您要几匹都行。”
沈太太嘴角一勾:“好啊,马太太。”
林知南抽了块牌,随口说道:“India的好东西都紧着英国佬,在上海都未必能挑到好东西。欧洲那边的很不错嘛,Lace(蕾丝)啊,Flax(亚麻)啊都挺好。沈太太,Scabal(世家宝)和哈里森的面料我那还有一匹,用来做西装最好了,还是专门去London带回来的,您知道的英国进口的不打褶。”
沈太太没太听懂:“什么?”
“Scabal和Harrisons of Edinburgh(哈里森)啊。”
林知南说完后一阵沉默,彭太太看气氛尴尬,尬笑了几声:“林小姐见多识广,人马太太都听不懂了。”
其实彭太太也未必听得懂,非要拉着马太太。
马太太被抢了风头,嗔怪道:“当然了,林小姐可是金陵大学的毕业生,还去过美国。难怪小小年纪,见多识广。”
南京守旧不如上海开放。女子读大学是不伦不类,留洋更是不守妇道,更何况是那颇受诟病的洋人开的教会的男女同校的金陵大学。
林知南没理马太太,继续抽牌。
彭太太这时挑到刺头,故作惊讶:“美国?林小姐你去过美国?”
林知南随口一说:“小时候,爹妈在,在美国读过几年书。”
彭太太很吃惊,这是她所不知道的。彭太太没结婚前住在南京乡下,结婚后就去了日本,这几年才回来。南京城里的关系知道的并不多。
沈太太没理马太太阴阳怪气,继续问:“那你刚才说的那个哈里森,那个面料还有吧?”
“四年前我嫂嫂从伦敦带回来的,有四匹,我哥打了一匹,我打了一匹。”林知南不着痕迹扫了彭太太一眼,清远的目光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不一样了,不过林知南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笑着对沈太太说:“还有两匹呢,花色不一样,沈太太有空到我家挑吧。”
“好呀好呀,我就知道林小姐是最好的。”沈太太说。
觥筹交错之间,林知南突然推牌道:“我这是不是和牌呀?”
彭太太凑过来一看,一笑:“混一色,和了!”
沈太太道:“林小姐,好手气哟。”
林知南洗牌:“我才学会打麻将,不熟的。”
大家都笑,马太太大声说道:“财神爷来了,挡不住!”
恰巧此时,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在林知南身后响起:
“你们今天来得早。”
马太太高声笑道:“瞧!刚说财神爷来了,小彭就回来了。”
一个男人出现在彭太太身后,右手搭在彭太太肩上。看见林知南,神色有些变化,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林知南望见他漆黑如墨的双瞳,还如当年一般眼底一丝冷淡和疏离,他微微蹙眉,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气质。他一身黑色西装,显得挺拔高大。
林知南对他一笑,笑颜如花。彭城云微怔,看向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幽深,看她洗牌的动作并未停止,玉手抚在麻将上。
彭太太轻拍林知南的肩对她身后的男人说:“这位是林知南林小姐。”
彭太太又对她说“林小姐,这是我先生——彭城云。”
林知南看了看左右两位太太,纤手抚鬓,有意露出左手无名指上一只钻戒,一只净水钻石戒指。她笑着说:“早就听过彭先生的名号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真是年轻有伟。”
林知南语气淡淡的,这种话是小姐太太们的应酬话,对谁都是这么说。彭城云垂下眼眸,回避林知南的笑颜,随便回应道:“林小姐也是百闻不如一见。”
林知南轻笑,他们二人一字一句仿佛初见,就像主人对客人的应酬与客道。她向彭太太一瞥。这个女人比彭城云大三岁,是彭城云母亲娘家的表亲戚,包办婚姻总认为女大三抱金砖。彭城云的确也抱了金砖,不过不是这个女人带来的好运,而是林知南央求大哥的帮助。
而这个女人只知道和官太太富太太们打麻将推牌九,用直白的话讨好沈太太,再和马太太攀比首饰戒指。
彭城云向三位女客微微一笑,沉着脸又出门去了。
麻将桌上,太太们的动作仍在继续,纤细手指上戴着的钻石戒指在强光灯下光芒四射。
林知南看彭城云离开的背影,又抬起头瞥了一眼时钟,忽道:“该死的,我打得都忘了时间。我得走了,约了人跳舞。”
马太太努努嘴,叫道:“不行!哪有自己赢了就跑的。”
沈太太没有说话,看了林知南一眼,又往门外瞥了一眼。
“我真得走了,时间不早了。”林知南起身拿包。
“这个林小姐最坏了!”彭太太指着林知南笑着说,“赢了钱就走,真不吉利。”
林知南向三位太太赔笑道:“这次抱歉了,明天我请客,去金陵饭店吧。”
沈太太叫道:“不行,挑家贵的——扬子饭店!”
“好,沈太太,就去扬子吧。包个雅间再打个通宵。”林知南在沈太太身后搂着她的肩,笑着说。
又顺水推舟地对彭太太说:“彭先生一起来啊,人多才热闹。”
林知南脱身出来,而彭城云早在屋外等侯已久。
彭城云背靠在罗马柱上,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侧着头看着迎面而来的女人。
林知南是美的,身段窈窕,体态轻盈,周身散发着典雅气质。这许多年未见,她还似当年那般温婉,却多了一丝妩媚。
“彭先生,您好啊。”她冲他一笑,佻脱灵动。
彭城云眼底浮现出一位蓝短衫黑长裙的女学生,乌黑的长发结成两条麻花辫静静地搁在纤弱的肩头,发尾绑着蓝色蝴蝶结。秀目流转,双眼回盼流波,眉眼含笑,像一泓秋水般清澈纯净。
那是曾经的林知南。
“林小姐,我们谈谈吧。”彭城云掐灭了烟,嗓声低沉。
林知南无奈一笑:“抱歉,彭先生。”
“我们没什么可谈的,”林知南看了看怀表,绕过彭城云径直走向黑色凯迪拉克汽车。
司机为她打开车门时,她突然转身冲身后的男人说道:“四年前在祺乐饭店,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彭城云一怔:“那晚……”
林知南的声音有些颤抖:“算不算数?”
彭城云眼神复杂地凝视她,没有回答她。
“林小姐,慢走。”
他转身离开,快步进屋。
林知南站在车前,注视着不远处男人绝决的背影,眸底蒙上了一层薄雾。
“小姐?”司机林诚低声试探着。
林知南望着彭城云的方向出了神,一颗眼泪划过脸蛋。听见林诚的声音,林知南回过神,迅速擦掉眼泪,跨步上车。
彭城云走进屋内,三位太太已经收了麻将,坐在沙发上闲聊起来。
彭太太坐在沈太太身边说:“林小姐可了不得嘞,她手上那钻石鸽子蛋似的,少说得有8克拉吧,戴在手上不嫌重。”
沈太太白了她一眼,笑她不精通时事:“杭州安家晓得不啦?江浙财团头几把手喔,□□都恭敬着他家,他家送给未来少奶的东西能差吗?”
马太太嗑着瓜子,一听这话很激动:“对对对!安家的公子和林家的小姐,这事七八年前就有人摆了。”
看彭太太疑惑的样子,沈太太解释道:“就是安杭安公子和林小姐呀。安家只有安杭一个公子,所以别人说安家的,就都知道是他。安家可不得了啊,杭州的实业包圆了。”
马太太呷了口茶又说:“安公子和林小姐这事有个七八年了,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指不定早就订婚了。”
沈太太补充道:“你们刚从日本回来不知道,安林两家祖上本来就有亲缘,他们二人又是同学——都是金陵学校的。”
沈太太突然想起来,转过头对身后的彭城云说:“小彭应该晓得安杭吧,你不也是金陵大学毕业的。他也去美国读过几天书。”
彭城云回答道:“认识,不熟。”
哪里是不熟,四年前在上海祺乐饭店,彭城云与安杭还睡过一张床。不过,彭城云实在不想和沈太太说这些。
彭太太对彭城云说:“刚林小姐说请客的呀,她打赢了就跑,请谢罪饭呢。”说完三位太太相视大笑。
等到她们笑完了,彭城云说:“哪里请客?”
彭太太说:“扬子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