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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三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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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玉在逼仄的空间里,有些呼吸不过来,二人的气息交缠在一处,她能感受到沈七胸膛的起伏。房间没开窗,有些闷热,后背出了身汗。
她神色尴尬,耳根烫得更厉害:“沈七,你这踢床的动静,是否太大了些?”
沈七听了她这话,不仅开始踢床,居然还开始摇床,变本加厉地加大了力度。她干咳一声:“那个,寻常做那事,真会有这么大动静吗?”
沈七无动于衷地继续摇床,淡淡地回答:“不知道,没做过。按道理,会有那么大动静,动静越大,沈听吟便越生气。”
池玉:“……”
她还以为沈七有多懂,原来他也什么也不知道。沈听吟在门外听,定会觉得沈七比他有本事,凭他的性格,会暗暗较量起来。
池玉看着他面具下平静无波的眼眸,耳边是“吱呀吱呀”的摇床声,心跳不自主地加快。她稍稍挪动了下僵硬的身子,险些整个身体都压在沈七身上,忙不迭爬起来,松开了方才不小心勾在他身上的衣带。
那一瞬间,滚烫的肌肤隔着衣料相贴,池玉低下头去,不敢去看沈七。
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一双眸依旧是沉静的,一动不动地看向池玉。他低低道:“沈听吟派了人在隔壁房间,隔着窗户能看见我们的影子。”
听见这句话,池玉的脸烧得更骇人,她也压低了声音,闷闷地应了句“哦”。
她重新调整了下姿势,动作起伏变化之间,像是真的在做那事一般。二人的鼻息交缠,她低头低得难受,被迫抬起头来,对上他一双波澜不惊的眸。面具下,他的表情似乎也是沉静的,池玉却瞧见他耳根也红透了。
表面看起来无动于衷,实际上还是会害羞。
她干咳一声,想起他脸上的面具,试图转移沈七的注意力:“沈七,你长什么样?为什么总是戴着面具?”
又时候她很想揭下沈七这张面具,瞧瞧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好不好看,看起来多大年纪?
“不好看,丑。”沈七回答得很干脆。
“不丑,”池玉否认道,“我看你下半张脸就觉得你不丑。”
“你想知道我的模样?”沈七轻轻地笑了一声,开口吓她,“若是我真的很丑呢?青面獠牙、丑如夜叉。”
尾音上挑,池玉知道他在唬她。
她知道沈七不会给她看,闷声不说话。
“也是,若是你知道在你身边的暗卫居然丑如夜叉,”沈七的嗓音很轻很轻,混杂在飘进来的春风中,“恐怕也不乐意。”
池玉单看他下半张脸,就知道他会是一个美人胚子。
她顿了顿道:“与人相交,不看美丑。你是我的暗卫,我不会嫌弃你。”
沈七颇感意外,盯着她看了许久,眸中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缓缓地开口:“今后再给主上看。”
池玉觉得沈七应该是经历了什么,或许是脸上有伤疤,才不愿意给她看。
她也不好去揭人家的痛处,于是作罢:“好。”
倏然间,门外居然有人在敲门。
那敲门声急促而频繁,像是恨不得把里面的人给抓出来,猛烈得很。沈七好笑一般淡淡开口:“沈听吟来了。”
沈听吟来了?
她从沈七身上起来,反手用被子盖住身子,仰躺在床上,再在手腕上咬出几个牙印,将一截藕臂伸出床外。
房间内,书卷掉落在地上,一卷一卷,上头的字却如鬼画符一般。室内的熏香一缕缕飘散,平添暧昧旖旎的气息,而又美得惊心动魄。外衣跌落在地,稠密地叠起来。
池玉躺在床上,心想这大概是沈七在锦玉楼的住处。
他居然将她带到卧房里来了……
虽然是形势所迫,但也荒谬离谱。池玉想得面红耳赤,一颗心跳得更快了,不敢去细想方才那令人遐想的场面。
“吱呀”一声,书架的门被缓缓打开,沈听吟果然站在门外。
他焦急地四顾,却看见一截垂在床沿、手腕上还有旖旎咬痕的藕臂。
这不是池玉的,还能是谁的?
沈听吟原本不信,这下却不得不信。他后退了一步,像是呆滞了,喃喃地摇头。
阿玉从未给他碰过,第一回,却给了这小暗卫。
自己到底有哪一点比不得他?沈七到底有哪里好?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恨不得立马闯进去看看他的阿玉,却被沈七伸臂拦住。他语气挑衅,声线冷淡:“这么急?主上累了,让她休息一会儿。”
沈听吟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激烈地反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把她迷得鬼迷心窍!我起先还信你们之间没有关系,现在看来,这话不可信!你把她怎么了?”
一连串的反问,足以表示沈听吟的崩溃。
沈七无动于衷。他的衣领被扯开些许,就连腰带也松松垮垮没系好,乌发披散,像是刚做了那事的模样。他抱臂靠在门口,慢条斯理地一个个回答沈听吟的问题:“如你所见,我是锦玉楼的人。”
“我心悦主上,自然要用美色引诱。自然,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我们之间,早就好上了。”
最后,他顿了顿,含笑一字一句地开口:“我和她共度良宵了。听清楚没有?”
沈听吟几乎嫉妒得要疯。他双目猩红,就要上来揭开沈七的面具——
他很想知道,沈七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何遮遮掩掩、成天带着面具,怕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难不成他就是沈闻策!
沈七却是倏然避开,沈听吟扑了个空。他深吸一口气,面色狰狞:“为何遮遮掩掩,你这张脸是见不得光吗!”
沈七原本无动于衷,听到“见不得光”四个字,倏然笑了起来。
他森森地说:“你若是看见了我这张脸,会死。”
怎么可能会死?不知为何,听见沈七这句话,沈听吟倏然间开始害怕。
沈七似乎,身份真的非同寻常。
“你在吓唬谁?”沈听吟连连冷笑,“好,沈七是吧,我记住你了。不过是锦玉楼手下的一个无名小卒,到时候我必然除掉你!”
他现在打不过沈七,只能先放话吓唬。沈七有武功傍身,难以近身。
从一开始,他便觉得这不可一世的态度,像极了那个战死的哥哥。
沈闻策便是那一般自大狂妄、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不会实现的。
就像是那年征战北疆,他信口开河说要杀遍蛮夷讨回十六州却是真的做到了。
这种令人生寒的性格,太熟悉了,沈听吟害怕这种人。
他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惧意,看向沈七。
却发现沈七的一双眼眸发寒,方才一直在一动也不动地抱臂看他,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眸看清楚心中所想。
沈听吟后背起了一身冷汗,还是硬着头皮朝里面道了声:“阿玉,你等我,我会把你带回家的。”
极近卑微,语气温和,不像是方才与沈七剑拔弩张的模样。他对待池玉,是耐心的、卑微的、自甘俯首的。
说完,他咬牙扭过头,一步步向外走去,心中不住地发疼,像是有刀一点点地剜着心头肉,留下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疤。
疼,疼得让他痛苦万分、喘不过气来。
尤其是看见那截藕臂的时候,这场面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力,他实在是难以接受,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未婚妻和别人共度良宵。
他向外走着,倏然想回过头去,再看她一眼,就一眼。
他甫一回头的那一瞬间,却瞧见半开的门里,沈七朝池玉走了过去,微微俯下身,青丝在斑驳的阳光下交缠。
他的声音里含了笑:“主上,没事了。可还要继续?”
池玉的嗓音微哑,像是能挤出水来:“不必了,我有些累,你陪我一会儿吧。”
这些话如尖刀,狠狠地刺入沈听吟的心脏。
他一双眼越来越红,再也忍不住,回过头去,加快了脚步,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像是一只逃窜的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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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沈七从池玉身上起来,整理了片刻自己凌乱不堪的衣衫,漫不经心地回答:“嗯,走了。”
池玉也翻身起来,小声问他:“你看见沈听吟的表情了没?怎么样?”
沈七知道池玉都听到了二人的对话,是因为演戏而没办法起来,才没能和沈听吟过两招。
他笑了:“主上放心,他脸色青白交加,精彩得很。”
池玉坐在床上,也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衫,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外袍跌落在地上。绿丝绦裹挟着她纤细的腰身,将身形曲线勾勒出,叫人看了脸红心跳。
沈七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喉咙在发干,他转过身去,装作不在意地将自己的长发按原样高高束起。
池玉揉了揉眼睛。方才喝了酒,她脑袋昏沉,困得不行:“沈七,我好困。这是你的床吗?”
沈七一怔,还是颔首,声线有些许不自然:“嗯,这是我在锦玉楼的住处。”
他一双清澈的眸子里,倏然添了几分慌乱。池玉知道,是沈七在害怕。
他在害怕主上会嫌弃他。毕竟这是自己一个男子的床,为了做戏躺在床上和自家暗卫伪装那颠鸾倒凤之事,换做谁都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主上若是不喜欢这床,属下派车马来接主上便是。”沈七倏然单膝跪地,深深地低下头去,低声道,“将主上带到锦玉楼住处,是沈七的不是,还请主上责罚。”
池玉一怔。
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小暗卫怎么就慌乱起来?
又不是在怪他。
池玉坐在床上,看着单膝跪地在自己眼前的沈七,一时间也无措起来。他的耳根还是红的,方才那句话嗓音颤抖,像是害怕什么。
池玉温声说:“没事,你的床挺软的,我想在这睡一会儿。”
沈七愕然地抬起头来,看见池玉弯着的唇。她温和地笑了笑,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池玉太累了,又喝了不少酒,实在是想找个地方睡觉。
不在池家,她便不必受这些封建礼教的束缚。
沈七耳根红透,他没想到池玉会答应,低声道了句:“好。”
天气暖和,池玉将外袍盖在身上,打了个哈欠便侧卧在床上。沈七在柜里搬出一床薄被,给池玉轻轻盖上,掖了掖被角,解释:“我没盖过。”
池玉没理,想必是早已睡着了。
沈七俯下身,在她耳边低低地问了句:“真睡着了?”
没有人回答他。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床头,俯首看她,颀长的身形盖住她的。池玉睡得很香,气息平稳,唇角还是弯着的,乌发散落在床上,铺了满床的青丝。
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美梦。她身形蜷缩在一团,像是一只小小的猫儿。
沈七也不自地,弯了弯唇角。房间间内热,他脱下外衣。中衣穿得单薄,似乎就能看见衣下肌理的轮廓。
他就像是寻常归家的丈夫一般,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挂在了床头。他低头看了池玉很久,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他倏然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靠近了池玉的眉心。
他怕惊动了池玉,在她的眉心蜻蜓点水一般,落下一个温柔缱绻的吻。
触及温热,他吻毕,瞧见池玉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唇角笑意更浓,起身披上外衣,在灯下打开卷宗,一行行读下去。
怕翻动书页的声音影响到池玉,他将纸都换成了毛边的,动作也放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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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沈家已然是乱成了一锅粥。
沈听吟高中榜眼,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游街,此时此刻,人却不见了。
沈夫人急得满头是汗,坐不住椅子,在屋内不断地走来走去:“这可怎么办?临近游街,听吟却不知道在哪!”
沈国公坐在正位,此时也火烧眉毛,叹气道:“游街可是大事,听吟怎么这般胡闹,若是不到,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段时间惹出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如今却又添一个这样的麻烦!
郑歆站在门口焦急地眺望,沈夫人瞧见她纤细的背影,心中不禁涌上怨怼的情绪来。
她走过去,不耐地问郑歆,语气不善:“郑歆,你今日早上看见听吟没有?”
郑歆心上慌张,还是思考了一瞬:“表哥、表哥他似乎往主街的方向去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
主街……锦玉楼不是在那儿吗?沈夫人不明白,沈听吟在做什么?
她正思忖,却听见郑歆唤了沈听吟一声。她抬头,瞧见沈听吟一身疲倦,左脚重右脚轻地朝自己走来,这才呼出一口气。她疾步走过去,逼问:“听吟,你去了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就要游街就要开始?你一向稳重,今日怎么迟到?”
沈听吟没告诉母亲自己去了锦玉楼,只是淡淡地道了声“儿子明白”,便匆匆离开去换衣服。
“你怎么不回话?”沈夫人目送沈听吟一点点变模糊的背影,疑惑,“沈听吟——”
直到沈听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郑歆偷偷凑过来,朝沈夫人耳语道:“沈夫人,其实表哥想去锦玉楼看池姑娘。”
“好啊,”沈夫人更是气打不一处来,冷哼一声,“我看他是入魔了!我让他把池姑娘哄回来,不是让他主次不分!况且上回他不是碰壁了吗,怎么这次还去?”
郑歆幽幽地叹了口气:“是晚辈没本事,比不上池姑娘。”
沈夫人倏然回头,不善地打量了郑歆一眼。
今日是沈听吟的大喜之日,她倒好,一身粉色衣裙,打扮得花枝招展,似乎恨不得勾了儿子的心一般。
一副祸水狐媚样。
沈夫人也不是个蠢材,当然听得懂她话里的酸意。是啊,一定是我没本事,若是我有本事,沈听吟的心牢牢地挂在我身上,就算当不上国公府夫人,我也能当个良妾。
她冷笑了一声:“你胆子也是大,这个时候还在惦记着嫁进国公府。”
郑歆脸色一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却听沈夫人慢悠悠道:“你看吧,若是生的不是儿子,你休想留在国公府。你已然是坏了我儿的姻缘,还想堂堂正正要个名分?”
她的话讥讽之意尽显,郑歆不敢顶撞长辈,被训斥一通也只好堪堪道:“我去看表哥游街。”
“你还想抛头露面不成?”沈夫人转过头来,神色不悦,“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
郑歆一噎,最后一点念想也被打破,只好答应。她低下头,忍住泪意:“是。”
主街。
沈听吟一袭红衣,高头大马,却有些心不在焉。
路过主街虹桥,女娘们站在高楼上,朝底下中举的公子们扔绣球和手绢,欢呼声和笑声混杂,热闹非凡。
一旁的状元郎谢宴笑着接过绣球,胸前已然是满怀的花。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他深深地记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最喜欢和京城的公子策马游街。沈闻策的马术最好,加上他这张俊俏的皮相,吸引了不少少女的目光,每每出去,呼声最高的都是他。
沈闻策没接过绣球,也没捧过花。他只是策马经过主街,便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惹得京城少女惊叫。
正是压了沈听吟一头,鲜衣怒马、风流恣意。
好在那时的他有池玉。他记得池玉抱着一个绣球,红着一张脸,笨拙地将绣球朝自己抛下去。
沈听吟的身手要比沈闻策的要慢些,接住绣球的速度没有那般快。电光火石之间,绣球被沈闻策所轻巧地接住,他居然是把玩了一把,再挑眉看向自己的弟弟:“哪个小姑娘丢给我的?”
沈听吟脸色黑沉:“这是阿玉给我的,还请兄长还给我。”
沈闻策听了这话,居然是笑起来:“这么生气作甚?我就玩一会儿——”
楼上的池玉已然是急得一张脸通红,沈闻策听见小姑娘气急败坏的一声“把绣球还给他”,方才“啧”了一声,将绣球抛给沈听吟。
沈听吟煞白的脸色此时才缓和了些,接过绣球,朝阁楼上的池玉看去。
那时候的他想,好在还有她。
但今日不同往日。
沈听吟也是一身红衣,坐在马上,他下意识地四处回望。
只有向谢宴和探花郎扔绣球和手绢的,为他欢呼的女子很少。
沈听吟兀自坐在马上,有些尴尬。
自从出了郑歆怀孕那件事情,京中女子都不会挑他做夫婿了,这京城第一公子的名头,也就这样落了幕。
四周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楼上是摩肩擦踵、欢呼雀跃。
但这热闹,是不属于他的。
沈听吟垂下眼睛,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落寞与悲哀。他呼出一口气,总感觉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很不得马上逃离这里,他感觉千万嘲笑的目光都向他投来,似乎在说——
“嫁人可不要嫁沈听吟,主母还没进门,倒是和表姑娘好上了。”
“当场捉奸,我还以为他们俩没干什么,原来私底下玩得这么花。”
“不是京城第一公子吗?是京城第一浪荡子吧。”
这里没有池玉,只有让他浑身不自在的目光。
四处回望过后,他并未看见池玉的影子。他迫切地想看到池玉——
以往她都会来的。
但是这次,她不会来了。
她怎么可能不会来?
沈听吟心上苦涩起来,他多希望池玉会来啊,看他一眼就好,哪怕是一眼,他也心满意足了。
终于是煎熬地游完街,沈听吟一身疲倦地回府,靠在车座上。
坐在马车上,他头脑昏沉,掀开帘子看窗外的景致。窗外人烟熙攘,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路过池府的时候,他看见一队官兵押送着池明,就要往大理寺狱的方向去。
不懂事的侍从见了这一幕,好奇地道:“这不是池明吗?怎么被押送着就要被流放了?”
沈听吟心中烦躁,他本就不想管池家的这些破事,但池家一旦不出这件事情,则不会被废。
这样池玉也不会去谢家,能顺理成章地嫁给自己。
倏然间,他开始暗暗记恨起池明来。
若不是他科考舞弊,池家又何至于此?
他靠在车牖边,冷冷地讥讽了一句:“活该。”
侍从伸长脖子去瞧,看见张姨娘撕心裂肺地哭着,跪在地上不住地扯着池英的袖袍:“老爷,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救阿明的,阿明他才二十二岁,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池英此时也没了耐心,一脚踹在张姨娘的小腹上,女人被踹倒在地,早就寒了心。她止住了哭声,费力地爬起来,心如死灰地离开。
池亭也哭得成了泪人,跟在张姨娘身后,拽着她的袖子继续哭:“娘,娘我们该怎么办啊……池家完了,我们完了!”
侍从不懂事,见了这景致,居然饶有兴致地品评:“小公爷,这戏可真好看。说了吧,池家沦落到此,和池英滥情有关系。池英也是个能人,宠妾灭妻,最后落得个如此下场……”
自家小公爷,不也是滥情么?
倏然意识到沈听吟投来如寒刀一般的目光,立马住了嘴,掌了自己两个耳光,连连赔罪:“属下知错!”
沈听吟脸色黑得像是能滴出水来,无情训斥:“下回你要是再敢多嘴,就给我滚出沈府。”
侍卫不敢妄言,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闭嘴点头。
马车一路到国公府,沈听吟疲软地踩了踏脚下马车,险些都没站稳,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郑歆。
郑歆早早地等候在门口,见他来了,忙跟上来,给他送上茶水:“表哥,累了吧?喝些茶水。”
沈听吟没有理会她,想起的都是池玉的影子,他有些恍惚。
明明从前给自己递茶水的都是池玉,每次他去池家做客,池玉总会高高兴兴地迎上来,给自己泡茶。每一回的茶水,都不一样。
沈夫人自前厅走来,瞧见沈听吟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怨怼,下意识责怪起来:“听吟,今日游街,我方才知道你的名声算是毁了。实在不行,你娶大理寺卿之女也无妨,人家门第低……但也是好人家。”
沈夫人想,郑歆门第是低,但这狐媚子怎么能做当家主母,她恐怕都不会操持家业,连算盘也不会打!该当主母的,应该像池玉一般贤良淑德。
见沈听吟不说话,沈夫人又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娘也是为你好。你不要嫌人家门第比你低,相貌也一般,但她老实本分,可以持家。”
沈听吟怔在原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沈夫人愕然:“你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双目溃散,只喃喃道:“我要阿玉,我的妻,只能是阿玉。”
说罢,他绕过沈夫人直径向自己的卧房走去。丝毫不顾身后母亲的责备:“你怎么能如此沉迷于一个人?那池姑娘就这么值得你惦记?京城有那么多姑娘,寻得一个总是一个……”
说到这里,沈夫人倏然想起来,这些可以挑的姑娘,不是相貌平平,就是出身低下。高门大户的女儿,听了这桩丑事都不会想嫁沈听吟了。
京城这些女子都不会有池玉这般好品性、好出身、好相貌,沈家丢掉的不只是池玉,还丢掉了沈听吟的好姻缘。
池玉心思纯良、又生得美貌,沈听吟惦记池玉不愿娶他人,似乎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沈夫人缄默下来,看向沈听吟离开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
休沐日一过,便是要上朝。平素里沈听吟都处理着一些小案子,被琐事所困扰,一直没能接手大案施展才学。
反倒是谢宴,步步高升,那一桩科举舞弊案处理得极为精彩,让皇帝大开眼界。
此时正是早晨,天际晨曦乍现,五光十色。金銮殿前,文武百官正排着队准备上朝。沈听吟神色恹恹,倏然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不似寻常官员一身红衣,而是一身黑衣。单看他劲瘦如竹的背影,会觉得他是一个少年。他腰间佩戴金属锁扣,勾勒出身形流畅的轮廓。那靴子也是黑的,镶了银边,还坠了不少精妙配饰,走动起来,悦耳好听。
他逆光,就连肩上也落了满天的霞光。
沈听吟不禁皱了皱眉。
他低声问身边的官员:“你可知道,那位是什么人?怎么平常里没怎么见他上过朝?”
身边的官员脸色一变,环视四周,也低声道:“这是皇城使啊,你不知道?”
沈听吟微微一怔,皇城使?
大梁的每一任皇城使都来路不明,无名无姓、手段狠毒,不是好角色。他们是皇帝养的一条好狗,平素里都不露面,一旦有事才会上朝。
沈听吟盯着皇城使的背影,倏然觉得他像极了两个人。
沈七和沈闻策。
他和沈七只打过几次交道,不是很熟悉,他也不敢妄断。
但他和沈闻策,实在是太像了。沈闻策是他的哥哥,他不知道看过多少回沈闻策的背影,便是如此恣意不羁。
但皇城使给他的印象,只能说和沈闻策像,不能说是一模一样。皇城使是活在黑暗里的人,森气逼人,沈闻策意气风发,怎么会是皇城使?
单凭这一点,便打消了沈听吟的顾虑。他想,世上那么像的人还挺多。
朝上要说的事情不多,如今大梁海晏河清,南方也无灾患,唯一要处理的事情便是一件杀人案。
皇帝如今年过半百,却风姿不减、神采奕奕。他坐在龙椅上,睥睨着台阶下的文武百官,气势威严。
“礼部尚书莫名其妙地在府中暴毙,此案存疑,”皇帝顿了顿,将目光放在沈听吟身上,沉思片刻,“榜眼……”
还是青涩了些,恐怕不能担此大任。
意识到皇帝的目光,沈听吟心中狂跳。这件大案,终于落到自己头上了么?
若是抓住这次机会,便可平步青云,不再在刑部碌碌无为!在刑部处理这些琐事的日子,他受够了。
他下意识勾唇,想说些什么,皇城使却抢先一步,上前启奏:“臣愿为陛下分忧。”
少年嗓音冷冽而沉静,听声音与沈七有几分相似,大概和自己的年纪差不多。
皇帝点了点头,听皇城使一点点分析:“臣监察百官,发现礼部尚书家有些问题,恐不简单。臣这里有一些线索,愿协助大理寺一同查案。”
沈听吟怔了。
大理寺,皇城司?他们什么时候掺和在一起了?
按道理,此案应该交给刑部,让沈听吟协理!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本想考虑榜眼,但又想起榜眼资质尚浅,此案重大,还是交与你们才放心。也罢,你二司一同查案,定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沈听吟忍住怒火,想起这是在前朝,不可妄自行动,这才脸色黑沉地闭了嘴。
下朝后,皇帝朝皇城使勾了勾手:“皇城使,你留下来。”
沈听吟也听到了这句话。让皇城使留下来,大概是为了尚书府的事情。
他正心烦,但也不敢在金銮殿停留,踏步离开,心中愈加烦闷。
日升东方,在殿内洒下一片金光。四下无人,皇城使一袭黑衣,一步步走上前来,揭下了黑色的面具,俨然是一张动人心魄的俊俏美人面。薄唇微抿,鼻梁高挺,他一双桃花眼沉静如水,毫无波澜。
正是沈七。
他淡淡开口:“臣见过陛下。”
“我听说,蛮夷那边蠢蠢欲动,”皇帝沉声,“沈闻策一死,他们便觉得朝中无人。”
沈七轻声:“蛮夷凶恶,在朝中安插了卧底。”
“卧底可有找出?”皇帝问。
“未曾,”沈七站在台阶下,衣袂随风而动,垂下眼睛,“谢家有兵权,卧底在谢家铺子里放了反书,想必是想挑拨谢家与陛下您的关系。”
皇帝自龙椅上走下来,神色严峻。他顿了顿道:“真是好狠毒的心思,谢家执掌兵权、忠心耿耿,我才放心让你待在谢国公身边。若是这反诗被朕看到,关系疏远,不是一件好事。那放置反书的贼人都处理干净了?”
“处理干净了。”
皇帝一步步朝沈七走来,骤然间,叹了一口气。
“沈家小将军一战成名,让蛮夷闻风丧胆,讨回十二州。可惜死得太早了,朝中无人坐镇兵权,北疆军心不定,恐蛮夷卷土重来,耗费大梁国力财力。朕想,是不是应该让沈家小将军回来——”他笑了起来,温和地问他,“你说是不是,沈闻策?”
“沈闻策”二字一出,沈七平静如水的浅色眸子里起了波澜。
在他身上,似乎隐隐能看见那个意气风发小将军的影子。
当年,他也是站在金銮殿上,信誓旦旦地说要打退蛮夷,收复十二州,还大梁山河无恙。他当时是怎么策马离开汴京,是怎么在文武百官前发誓,是怎么站在沈家所有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抱负——沉寂在皇城司那么多年,可是这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就渐渐地忘却了。
从沙场上半死不活地回来后,从此世上再无沈闻策,只有沈七。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少年意气,总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怀一腔报国之志,最后碰一鼻子灰,死在暗流纷争之下。少年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能改变整个世界,可最后才发现没这么简单。沈七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蠢。
蛮夷突袭,死在战场,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或许他只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但若是没有自己这样的人,大梁早就大厦将倾,十二州也会拱手让人,大梁的海晏河清,也正是这样的少年换来的。再来一回,他想他也会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以血肉之躯,换以家国天下、山河无恙。他那不羁恣意的皮下,居然是一把君子潇潇骨。
他没想到还有回归的一天,眸光中波澜乍现。
沈闻策,归来仍是他自己。
还未等他再发话,皇帝又叹了口气道:“你这些年,长大了很多,当皇城使,执掌锦玉楼,委屈你了。在这种地方为朕卖命,属实不容易。记起来你要出征的时候,朕还吓了一跳。你那时候不可一世,天不怕地不怕,现在沉静了不少。”
沈七鬓角的浅发随风而动,他眼眸晦暗,笑了笑:“臣为陛下鞠躬尽瘁。”
皇帝笑了起来:“人总得从黑暗之地走向光明,沈闻策是时候回来了。”
沈七原本立在阴影中,很快阳光射下来,一点点地,将他拉入明亮之间。霎时间,天光破重云,洒下一片金色。
风更甚,沈七衣袂翻飞,暗纹滚涌。他眯起眼睛,弯了弯唇角。
他凝声,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遵命,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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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京城下起大雨,沈府灯火通明。
沈听吟烦躁地坐在桌案前读书,心乱如麻,手中的字也如鬼画符一般,越来越不成形。
窗外雨声沙沙,电闪雷鸣。随着“轰隆隆”的一声,滚滚天雷炸裂在天际,暴雨倾盆而下。
沈听吟想起来,池玉很怕打雷,每次打雷,她总会躲在他的怀中,在帷幔下瑟瑟发抖,泪水滚落,眼眶泛红。他低声抚慰,用粗糙的指腹抹去她脸上的泪痕,而她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儿,只把他当做唯一的依靠,似乎没有他,她便活不了。
想起往事,他头疼欲裂,骤然间想出门去谢府别苑一趟,敲敲池玉的门,说不定,她就开门了呢?
池玉会开门的。这么大的雷声,只有自己才能安慰好她。
正拿起伞踏过门槛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却碰见了父亲沈国公。男人打着一把伞,和他碰了个正着。
沈国公脸色黑沉,瞧见他便问:“你去哪里?”
沈听吟没搭话,沉默地站在屋檐下。
沈国公一步步逼近儿子,任由雨水从伞骨上滑下,再滴落在肩头,浸湿衣料。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疲惫了许多:“这个时候还在想着池玉,那好,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沈听吟迷茫,心中一跳:“父亲,什么事情?”
“沈闻策,可能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