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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我行走——一脚踩在灰烬里,一脚踩在时光的边缘。——阿多尼斯

      文/楼缃

      楔子

      奚决三十岁生日那天,给祁绥写信。

      自来水笔因为颠簸而断断续续往外吞吐着黑漆漆的墨,手背不小心蹭到,便是苍白皮肤上浓墨重彩的一点黑,越抹越明显,到最后成为无法消磨的灰色印记。

      氧气面罩已经掉下来了,一旁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哭得梨花带雨。奚决坐在临窗的座位,一只手搭在抓住她手臂的那只手上轻轻安抚着,却扭头望窗外,黑夜里她看见浓浓的滚云,偶尔有紫色的闪电劈下来——其实没什么太惊奇的景象,若不是飞机震颤得快要散架,她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要死了。

      从前很多次,她向死亡迈进过,但最后她都放弃了——她只是确认自己有死的能力和方式,而最终的时刻一直没有来。

      没想到,现今真要死了,最后留几句话竟然是给祁绥的。大抵是因为她没欠谁的,即使做过些伤人之事,也都遭了报应,自己吞了苦果。唯一觉得有些愧疚的,还是祁绥——或者说,她放不下的,只有祁绥。她希望祁绥过得好,不论生活中有没有她。

      旁边的小姑娘还在小声地哭着,一抽一抽地问奚决写完了吗,能不能借笔用一下。
      奚决把笔递给她,看见她哭得那样伤心,有点发木,她望着自己因为颠簸而歪扭的字迹。
      “……过了零点,我就三十岁了,想来生日和忌日变成同一天,也是桩极好笑的事……”
      “……曾经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无比快乐。如今说这些没什么多余的意思,只是感恩,也很抱歉……”
      “希望你能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奚决亲笔。”
      奚决从前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写下这些令人牙酸的字句,见了使人堵得慌。但是她有点累了,就这样吧,死人好歹有特权,糟心的事留给活人去糟心好了。她两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她闭上眼睛,几乎是瞬间就开始做梦,梦见有次她和祁绥去西北玛布日山,一级级地向着那雄伟的宫殿登上去。因为高原反应,她和祁绥不停地吸氧——那时正日薄西山,宏远的钟磬音回荡在那片绛红色的天穹下,飘扬的哈达飞向天际,就像一只高飞的大雁。她向天空伸出手,握住一把空气,而祁绥伸出手,抓住了她的哈达。梦里还有徐徐转动的经筒,五彩经幡上绣着的六字箴言。她跪在佛前,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睁眼之时一滴泪无端端地从眼角滑落。而祁绥自始自终沉静地立在她的身畔。她仍跪在蒲团上,握住祁绥的手,将头缓缓地靠在她身上。
      烧香拜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心不够虔诚,所以后来佛祖不保佑她。

      遥远的钟声在她梦里一遍遍地响着,忽然汇到现实里,砰的一声,她觉得自己从座椅上颠了起来,飞机急剧地向前滑行,过了一会儿,一切静止了,随后周围开始有空乘来回走动的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手机短讯叮叮跳进来的铃声,以及各种语言混合在一起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人间从来没有如此嘈杂热闹过。
      密闭的机舱里充斥着呕吐物和其他许多东西混合而成的奇异的味道,但这恶劣的环境都没能影响到所有人劫后余生的心情。连坐在她旁边的中国小姑娘都不再哭了,飞快地在手机上摁来摁去,应当是在报平安。
      奚决沉静地坐在座位里,安全带还没有解开,她忽然觉得这么多年佛祖不曾保佑她,是不是为了今天,为了在这最大的事故上救她一命。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说话的欲望,于是几乎是忙乱地拿起手机,取消飞行模式,却蓦地顿住了。空荡荡的界面让她想起来自己走前新办了手机号码,通讯录里面一个人也没存。

      下飞机前,邻座的小姑娘一直在时不时地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奚决没有看她。

      深夜的机场人并不少,都是一副行将就木的疲倦模样,只有他们这一航班的人充满着喜气洋洋氛围。小臂很痛,挽起毛衣袖子才看见上面留下两条被邻座姑娘掐出的血痕,奚决方觉得那不愿死掉的愿望竟如此强烈,她靠着墙柱缓缓蹲下,闷声流下泪来。
      她凭着清晰的记忆拨通一个号码,断续的忙音和无数人接听的英文女声交替出现。因为无人接听,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一遍遍拨着,目光垂在机场光滑的地板上,忽而一双精致的鹿皮靴停在了面前。
      奚决抬起头来。
      是方才坐在她旁边的小姑娘,眼眶依旧红红地,问她:“你…是奚决么?”
      奚决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用手背蹭了把脸,哑着嗓子说:“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小姑娘赶忙说道,她笑起来,样子很惊喜,“就是…我从前很喜欢你。没想到能碰见你。”
      奚决听见了限定词,从前。她点点头,微微地笑了一下,然而那笑也是太勉强了,看了叫人不舒服。“谢谢。”
      “你以后还会演电影么?”
      “我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平静也很干脆,听语气像是什么很肯定清晰的回答,却实际是四个无意义的字。
      “希望你,”姑娘顿了一下,“大家都希望你能回去演电影。前两天我把《望火楼》又看了一遍,你演的真的太好了。”
      奚决仰着脸看了她几秒钟,没有说话,那是她离开前拍完的最后一部电影。
      小姑娘见她不说话,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说:“生日快乐。今天是你生日吧?最早我关注你,就是因为发现咱俩的生日是同一天。”
      奚决终于笑起来,那笑里似乎带着一声轻叹,“是,谢谢,你也是,生日快乐。”

      凌晨三四点钟的克里特岛上,天已经蒙蒙亮了,微凛而略带咸涩的风从爱琴海吹来,奚决拖着行李箱站在岬角上,直到海浪澎湃地拍打到脚边,天穹泛起淡紫色流云与鱼肚白,她才觉得整个人活过来了一点。
      到达酒店后,她打开了很久没登录的邮箱,最近一封仍然是那份英文的尸检报告,标题是“Xi Yan's Autopsy”,时间显示是两年前的10月19日。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很紧,只有电脑屏泛着冷蓝色的光芒。她对着电脑坐着发呆,忽然有一封邮件跳进来,发件人显示是塞西莉亚。里面写道:
      我知道你的手机会换号,微信也不会再用了,但是这个邮箱你永远不会换掉。奚决,做人要有骨气,如果你要玩人间蒸发这一套,那最好永远别回来。我恨你一辈子。不论怎样。我恨你。

      奚决盯着白茫茫的电脑屏幕上短短几行黑字,觉得眼睛很酸。她没有回复,把电脑合上,房间里最后一点光也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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