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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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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覃把老人从医院里接了出来
老人住够了医院,也烦透了医院
她要回到自己的家里,就算是死也得在她的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于是在她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后,许覃把她带了回去
时雨上前帮她收拾衣物
老人浑浊的眼睛看向她,如钉似刀,不减半分犀利
然而她再没有看到时雨的躲避与恐慌
她的孙女很平静的与她直视,她不害怕,也不悲伤
这一次,竟是她先转移了目光
时雨却只觉这场胜仗一点意思也无了
回去的一路上都很平静
倔强的老太太拒绝了所有本家人的探望
她说:“要来……等我死了再来。”
一句话喘了三口气,她的嘴依旧那么的硬
许覃皱眉,难得的发了次脾气,叫她不准再说那个字
人就是这样奇怪,明明知道了结果,但是只要不说出来,就好像一切都不会发生
人总爱自欺欺人
老人闭上眼睛不说话
被拉着过来的才五岁的孩子怯生生的抱着许覃的胳膊,在魏明芳的催促下总算叫了声奶奶
她便瞧了眼时雨,她爱计较,什么都爱比
就连这种孝心,她的孩子都得要比时雨强才可以,她在这种事情上总会有种优越感
然而老人似是没听到
她耳聋眼花,每喘一口气都叫人心惊胆战
所有人都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
一个房间里,凑不出两个相同情绪的人
许覃强压着内心的悲痛,他的脸都在抽搐
时雨面容平静,她看着老人扫了一圈人,最终把视线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想起来,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讲的
老人爱干净,她的衣服永远整洁,即便是在病床上躺了那么久,她也得要许覃把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她躺在床上,其实能说出话就已经很艰难了
她看着时雨,颤巍巍的伸出手
顺着手指向的方向,时雨在柜子里层层衣物下发现一个红木的小箱子
位置放得也并不是隐秘,微微一探便找得到
然而这个家里,许覃老实又克己,他还秉持着自己高尚的道德感与自我约束,从不会乱翻旁人的东西。魏明芳倒是有几分心思,但她同老人并不怎么合得来,她害怕着这个眼睛尖锐,说话又毒辣的老太太,纵然知道老太太藏着钱与宝,却也不敢在对方面前表露出来,大约也因她心中还有一件安定事
那便是,她总会把所有东西都交给自己的儿子的
她只有许覃一个儿子,不给他,又给谁呢?
所以许覃把魏明芳拉走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怎么不情愿,她有一份笃定
所以她警告性的看了时雨一眼,似乎想用这种目光把许覃同他那个早死的妻生下的女儿吓到再也不敢对她这个家里的财产生起半分心思
然而时雨回眸,她站在老人的床前
空气里泛起一股腐朽的即将入土的老人味儿
床上的人似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时雨便如同那死气沉沉的人一般,回头正对上魏明芳的目光,光影隐绰间带着十足的寒凉
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平白叫她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终于意识到,人都会变的
时雨也会变
多年前,她只要沉一沉脸色,便连菜都不敢多夹的小女孩离家那么多年,孤身打拼了那么多年,见多了人与物,她又怎么能还妄想着对方会害怕这样一个继母的眼神
然而她却也不知道,这种慑人的气场大半由己,其余的便全是源于在沈一州身旁的耳濡目染,跟在沈一州身边久了,那种冷漠与不屑的睥睨她倒也学了十成十
起码现在也可以唬得了人
吓得那个她曾经以为是老虎,如今伸出指头一戳便发现也不过是只披了张皮的伥的人再不敢觉得她可以轻易拿捏
魏明芳心虚的转过头
许覃牵着他们的儿子静静地看着她
似是知道了些什么
魏明芳脚步一顿,继而若无其事的抱起他们的小宝,满怀慈爱:“饿了吗?”
瘦的像只猴子的孩子点点头
他有一双大眼睛,随了许覃的软和
她抱着孩子朝厨房走去,她的心开始随着脚步一下一下的踏实下来
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他应该一早就知道的
现在在这里做的什么无辜好人!
箱子打开
里面放着一个存折,还有一个玉镯子
余下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绣花图样
看起来都是一副年岁已久的模样
时雨还记得,她年轻的时候是镇子里有名的绣花好手
然而这位绣鞋面、衣裙极为出彩的人,从未为自己的孙女做上一双鞋,裁过一件衣服
没有人要求她必须爱自己的孙女
然而她却连最起码的温情都不愿意给予时雨一丝一毫
时雨总觉得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厌恶与排斥,太明显了,叫人想忽略都觉得难
“存折……留给你爸。”她说,“你过得比他好。”
她知道
时雨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许覃和她了
她是快要死的人了,她看透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
然而唯一的遗憾便是她的儿子似乎总也不想面对那些他不希望发生的事
他不愿面对,就会把有的人推得越来越远
她是他的娘,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过得好还是不好
她把玉镯子递给时雨:“给……你母亲。”
没能给到她母亲的,她希望她能收下
时雨没有伸手
老人又把手朝她那里递了递:“没来得及。”
一个人接受另一个人总是需要时间的
时雨的母亲性子太过温和,在她的眼里那就是好欺负的象征
她不喜欢这种软绵绵的人,然而她的儿子喜欢,她便也得叫自己喜欢
当她终于开始从心底接纳她的儿媳时,却又变故丛生
一切都来不及了
时雨的心乍然痛了起来
她老了
她要走了
她在这个时候才想要圆满
可是,凭什么呢?
老人闭眼猛喘两口气,忽的攥住她的手
那双布满了厚茧的手紧紧攥着她,叫人抽都抽不动
她看着时雨,问道:“他知道吗?”
时雨一开始还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但是,不过一瞬
她看着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浑身一寒,忽的反应过来
沈一州只陪着她去过一次医院
她竟然也记得那样的清楚
老人想起那个穿着、模样皆是不俗的男人,单是凭着那举手投足的气质都能看得出来不是一个普通人
这样的人,要求必定是很高的
时雨没有回答,她只听老人嘶哑的嗓音说:“不要告诉他。”
时雨好似被那双眼睛钉在了原地,一瞬间,她就又像回到了许覃结婚的那一天
光裸的肢体,粗喘的气息,满是杂物的床上她偏头看着那小小窗格里透出来的那么一点光
她本就是该死的
她本来都要放弃了她自己的
可是后来她又会想:凭什么?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要为了别人的话而活一辈子?
凭什么她要为了别人的厌恶而厌恶自己?
贞洁
名声
在他们看起来最为宝贵的东西
在这个落后的僻壤最可以叫旁人津津乐道的对象
它似乎就成为了女人活下去的根本
老人纵然再不喜欢她,却也死守着这个秘密那么多年
魏明芳从何而知,她也并不是太清楚
想来女人心思最为敏感,瞧见单身汉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目光,还有时雨满脸的畏惧与恐慌也能猜出来一二分
但是现在不管怎样,时雨身边的那个男人是否能接受得了才是个问题
秘密就永远只能是秘密
不宣之于口才是最为保险与稳妥的方式
然而时雨却说:“他知道。”
她缓缓挣开了那双粗糙的手,又重复了一遍:“他知道。”
老人显而易见的惊愕,费力而艰难的问道:“他不在乎?”
“不”
时雨直视着老人
从前爱低头塌肩,畏畏缩缩的小女生,迎面毫不畏惧的撞上那堵她曾经觉得最为坚硬的墙,她曾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然而现在,那堵墙在她的一字一句中轰然倒塌
她说:“是我不在乎。”
她已经不再在乎任何人加之于她身上的那些东西
她尊重了自己,便再不会在意旁人怎样说,怎样看
爱自己这件事情,她努力学习了许久
但结果倒也不错
老人瞳仁微颤,过了许久,才道:“你这样想…也挺好。”
她第一次仔细的看着时雨,瞧着她的眉眼,感觉到了她骨子里的倔
其实细说起来,这个家里同她最像的,竟然是这个她最不想提及的孙女
她便知道了,以后不管在哪里,时雨都会努力的让自己变得更好的
“你爸……”
“我会负责他的赡养费用。”
然而,也不过如此了
或许互不打扰对彼此才是最好
老人显然是明白了
她把镯子塞进她的手里,轻轻拍了拍:“拿着吧,以后……就向前走,走的越远越好……”
这里不适合她
也配不上她
时雨走出了门前,又回头看了老人一眼
过了那么多年,她终于发现原来曾经再畏惧不过的人,也并不比她高上多少
她知道老人的意图,她叫她不要不管自己的父亲
她到了最后都还为自己的儿子而担忧
许覃走了进去,没过多久
时雨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
还在院子里玩着小汽车的男孩子被吓了一跳,茫然无措的看向院中站着的姐姐
他还没有见过她
只觉得她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他抓着手里的小汽车,想走过去,问一问她要不要玩
魏明芳从外面冲出来,把他又抱到了那间紧闭着的总是板起脸来的奶奶的房间里
他得去给他奶奶磕个头
他不愿意
吵着闹着,拧着身子不想去
到了最后,竟然放声大哭起来
然而时雨却只是站着,无动于衷
她听着那哭声,一时竟与那房中悲泣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