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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江湖夜雨十年灯(4) ...

  •   替身有替身的优势,只要给足银钱或好处,便对她言听计从。而替身的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无法十全十美。

      容貌相像的,嗓音却不像。
      声线贴合的,长相却违和。

      还有性情品格大差不差的,相貌和声音便不能奢求了。

      这几年里,母后年纪渐渐大了,身体每况愈下,寿终正寝。皇兄早些年御驾亲征遗留的旧疾复发,阖宫太医拼尽全力也没能吊住龙体性命。

      小侄子年幼登基,宁曦容从长公主一跃成了大长公主。

      日子,在朝夕之间天翻地覆。

      一方面,作为长辈,再也没有人催她成婚,耳根子落了个清净。另一方面,待她最好的两位至亲相继辞世,悲恸之余,心底漫上源源不断的空虚,想要身边有个人陪着。

      宁曦容在找替身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仿佛上瘾似的,但凡遇见与顾钧鸿有三分相似的,不论是容貌,还是声音,亦或者性情、背影、仪态,甚至与他名字发音相近的人,宁曦容全都不放过,将小郎君们尽收入府中,当作面首养着。

      东一点,西一点,零零碎碎的。
      最终拼凑成一个完整的顾钧鸿。

      宁曦容要求他们牢记的规矩很多,尤其在榻上时。

      不准亲吻,不准留在里头,欢好过后不准宿在她床上,是所有人必须遵守的共性规矩。而还有一些,是每个人各不相同的特性规矩。

      她允许容貌相像的几位小郎君可以随意弄她,举止姿势百无禁忌,但唯独有一点,过程中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曾经有位郎君许是少年血气方刚,头回开荤,情到浓时难以自抑,不小心牙关失守,喘吟出了声。宁曦容前一秒还神色迷离,后一秒顿时甩出去一个巴掌,眸底情动在顷刻间散得一干二净。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暖帐内,少年被她打懵了,怔怔望着她,不敢多动。

      “滚下去。”宁曦容暗含情`欲的嗓音微微沙哑,却不影响她的语调冰冷如刀,目光居高临下,充满了厌恶。

      从此以后,她再没召过那位郎君服侍。

      因为发出声音,就不像了。
      如果不像他,便没意思了。

      相反那些与顾钧鸿声线相似的郎君,则没有这层禁制。他们甚至被大长公主要求,多些吟出声音,却不过只能从背后弄她。以此来避开,没法与宁曦容的幻想重叠的脸。

      这样虚构的日子过久了,难免觉得不足。以至于到了后头几年,宁曦容时而情绪不太好,就传召两位郎君一同进屋。看其中一人的脸,听另一个人的声音。

      大长公主府中的面首无不清楚自己的赝品身份,虽说床笫之间憋屈了些,但在宁曦容身边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好过的。衣食富贵,不用干粗活,算小半个主子。

      也因此他们毫无怨言地遵守着宁曦容制定的规矩,想一直在府中伺候下去。

      直到某一日,晌午用罢膳食。小憩之前,宁曦容刚刚结束一场靡丽的情事,正准备休息。府上管家突然在外头唤她,通报说熙平侯求见。

      宁曦容与小朝歌的驸马仅有浅薄的几面之缘,她待对方的印象只有一条:眉目五官及周身气质都很像顾钧鸿。

      比她身边的任何一个赝品都要像。

      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这无可厚非。

      但她看得出来顾钦辞喜欢小朝歌,因此自己不可能染指这位熙平侯,所以对他没甚么心思。宁曦容而今疲累至极,整个人像一泓秋水瘫软着,连手指头都不想动,遂对外头道:“不见。”

      “就说本宫今日没空,让他留个话便是。”

      管家有些为难:“公主,熙平侯手里拿着朝歌长公主殿下的玉令。老奴不敢把人拦外头,刚才就已经让他在正堂候着了。”

      宁曦容因困倦而微微闭着的眼睛忽而睁开。
      拿着小朝歌的玉令求见,多半是紧急大事。

      宁曦容改口道:“把人带过来吧,本宫就在这里见他。”

      她实在累得精疲力竭,这种时候让她起身下榻,甚至梳妆更衣,端着雍容仪态走去正堂,宁曦容是不愿意的。更何况如今正值冬日,外头天气冷得很,她贪恋暖炉烧出来的温度,也不想吹风。

      方才在榻上尽力服侍她的两位小郎君,这晌正跪在榻前,分别替她揉肩捏腿。

      酸胀的肌肉得以放松,宁曦容鼻腔时不时溢出两声酥软的嘤咛。

      管家推开屋门,顾钦辞恰巧听见一声慵懒的低吟。他迈过门槛的脚步顿时一愣,目光投向管家,开始犹豫要不要在这会儿进去。

      这位管家是府上的老人了,显然早已经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揣着恭敬笑意:“侯爷请。”

      顾钦辞深吸一口气,另外一只脚才跨过门槛。继而抬起顾钧鸿的轮椅,兄弟二人一同进屋。

      空气中弥散着檀木香,是宁曦容常用的香料,味道很浓郁。可即便如此,依旧没能掩住潜藏在深层的麝香味,淡淡的,却每一丝每一缕都足够暧昧。也足以叫人清醒地知道,屋内发生过什么。

      顾钦辞不禁有些脸热,同时想到这终究是女子闺房,他的眼睛不敢乱看,视线始终落在地面,因此没发现身旁兄长的神色格外复杂。

      宁曦容极度享受被人伺候的惬意,外室与里屋之间垂着一道纱帘,能遮挡住所有风光。这也是她偷懒在屋中接见外男的原因,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什么。

      可当下,宁曦容蓦然听见了一阵轮椅滚动的声音。

      直觉比思绪先紧绷起来,她下意识睁眼。

      透过纱帘,她看见了两道影子,朦朦胧胧瞧不清容貌。但可以肯定的是,其中一人站着,另一人坐在轮椅上。

      和顾钦辞在一起,且不良于行的人。
      这世间没有第二个。

      心跳仿佛在瞬间骤停,她不由自主地缩腿,躲开了正给她捏腿那位小郎君的触碰。

      许是她的动作太激烈,小郎君当即就跪直了身子,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低眉顺眼地请罪:“是奴弄疼公主了吗?请公主责罚。”

      好巧不巧,这位小郎君正是府里所有人当中,嗓音和顾钧鸿最像的。

      不大不小的声音,言辞旖旎的话语,敲落在半空。宁曦容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尴尬与不知所措。

      “都退下。”她开口,才发现喉咙哽涩。

      两位小郎君不明所以,但他们素来遵守命令惯了,此刻也不例外,规规矩矩地退出去。

      纱帘掀开又合上,只一刹那的工夫,宁曦容忍不住望出去的目光,和顾钧鸿一直盯着里头的视线,径直交接。

      顾钦辞一本正经地说着他们此行目的。

      宁曦容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直到顾钦辞离开,轮椅辘辘滚动的响动再度响起。白衣青年穿过纱帘,深深刻在脑海中里的脸庞就在她面前。忽然觉得,府上这些替身瞬间都不像了。

      他们充其量,是顾钧鸿七年前的样子。

      可七年光阴,从十八岁到二十五岁,能改变一个人太多。少年时期垂落额前的两绺散发绾上了发顶,雕刻流云纹的银簪插在镶嵌着青金石的银冠之间,使他整个人平添几分沉稳。

      宁曦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和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五年前,皇兄驾崩,她在灵前受命,接过帝王家遍布九州大地的情报暗桩。当即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让下属暗中查探北地顾府的消息。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也算对顾钧鸿了如指掌。

      譬如知道他双腿的伤势在精心调理之下,逐渐有所好转,能够坐在马背上骑行,能够缓慢地独自走路。也知道他在二十岁弱冠那年,去了清州,成为一州统帅。

      以及宁曦容耿耿于怀许久的那位表姑娘,其实和他并没有亲昵关系。

      虽然顾夫人起初确实有意撮合两人,但被顾钧鸿直接拒绝了,且那位表姑娘坦言自己倾心顾家二公子。之所以和顾钧鸿走得近,不过是想通过他旁敲侧击,打听顾二的喜欢。

      可即使清楚地知道当初皆是误会,宁曦容依旧没再去见他。几度游历四海,唯独绕过北境。

      前几年是因为不想毁他前程,无法想象他在战场上受过多少伤,流过多少血,才登上清州统帅的位置。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才是他的抱负,而皇室公主的情意,只会耽误他。

      近一年,顾家二公子被迫进京,尚了朝歌长公主,成为士族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或者称为笑柄,更合适些。笑顾氏父子为北境疆土鞠躬尽瘁,最终却落得个君王猜忌不容的下场,何其讽刺。

      帝王制衡的权术,讲究不过一个“度”字。

      把握好了,是敲打警醒。
      一旦过犹不及,难免背上君王失德之名。

      武康侯府已经有一个儿子成了驸马,绝不能再有第二个。

      昔日初相逢,桃李春风一杯酒。而今阔别重逢,已是江湖夜雨十年灯。无比漫长的十年,于她而言,增长的不仅仅是年岁。更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克制。

      顾钧鸿掌控着轮椅,又朝她移近了些。

      终是他先开口,打破一室阒寂:“臣这次回来,就打算留在金陵,不走了。”

      “公主还要继续养着后院里那些赝品吗?”

      “你都知道了?”宁曦容几乎是脱口而出。

      耳垂腾地就红了,连她自己都愣住,从未这般羞愤过。和赝品翻云覆雨,却被正主撞了个正着便罢了。何况找替身这种事,本就是对双方的不尊重,大概没有哪个人能接受如此不入流的荒诞。

      她觉得自己和顾钧鸿的感情,只怕要到此为止了。

      心脏倏尔揪得难受,她不知该怎么替自己辩驳,下意识拢了拢滑落肩头的薄衫,想遮住什么。可褶皱的被衾,濡湿的褥子,一切都直白地晾在两人眼前。还有情事后遗留未散的旖旎气息,无形萦绕在他们之间。

      只听顾钧鸿淡淡一笑:“嗯,知道了。”

      他也一直关注着她的生活,比方纳了几个面首,抢了哪家公子,又甚至游历去了哪州,收归多少裙下臣。

      当初婉拒母亲撮合他和表姑娘时,父亲便斥责他死心眼。顾钧鸿没否认,他就是死心眼,认定了宁曦容就只能是宁曦容。所以说不介意是假的,但他更介意的是,她身边有了这么多人,是否已然忘记了他。

      直到适才,听见和他七分相似的声音,又看见走出屋子的人眉眼像极镜中的自己。

      顾钧鸿嘴角弧度上扬,语气温润道:“知道大长公主殿下,还记得臣。”

      在宁曦容错愕的眼神中,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罐,和十年前的那盒外观相同。

      顾钧鸿道:“臣给公主擦药。”

      话音落下,宁曦容刚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的思绪,又陷入了一瞬的恍惚。好似眼前人的眉目神情,和十年前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

      她始终记得,那年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杏花巷的垂杨柳下,她对他说:

      ——等你下次回京,再给我擦药。

      他的回应,迟到了十年。

      但幸好,就像太阳终将东升,月亮注定西沉。春花终将绽放,夏蝉注定破茧而出。雾霭终将散去,山风注定吹拂过春夏秋冬。而她,虽曾与所爱别离,但此憾终有尽头,余下来日方长。

      顾钧鸿掀开她裙裾的下摆,腿根内侧一片红肿。药膏擦上去,晕开阵阵清凉,一丝一缕地沁入肌底。

      他会抹除其他男人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从此,每一寸皮肤,只为他染上颜色。

      是夜,大长公主府的卧房内,烛火燃了整整一宿。

      宁曦容翻遍妆匣与屉格,终于找到当年顾钧鸿送给她的那枚玲珑玉佩。因曾经被她摔过一次,碎成了三瓣。

      而如今,她花费数个时辰,极尽耐心,将白玉重新粘合修补。

      映在夜空下,皎如明月,不见瑕疵。

      后来,顾钦辞领兵逼宫,朝歌长公主出震继离,为他们二人赐婚。

      良辰吉时已到,饮下合卺酒之前,宁曦容抿着唇问他:“我从前干的那些荒唐事,你当真不介怀?”

      他们久别重逢后的这一年多以来,她问过很多遍相同的问题。顾钧鸿也给过很多遍肯定的答案,想叫她安心。

      可这就好比梗在喉咙里的鱼刺,吐不出,也咽不下。虽不致命,却时常在俯仰之间令人疼一疼,是宁曦容自己太过铭心镂骨,觉得对不住他。

      这晌,龙凤对烛跳动摇曳,倒映眼底。

      顾钧鸿敛睫微顿,难得地没有直接回答。他反问:“那你会嫌弃我这双腿,永远站不起来吗?”

      宁曦容当即摇头:“如何会嫌弃,我心疼还来不及。”

      顾钧鸿拿起漫满美酒的葫芦瓢,笑着放到她手中:“我的回答,和你一样。”

      他不介怀,只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心疼她的求而不得,和相思之苦。

      他也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只知道他喜欢宁曦容,喜欢她所有模样,愿意接受她全部的经历。

      如果用一双腿,能换得苦尽甘来。
      那么他,甘之如饴。

  • 作者有话要说:  沁阳姑姑和顾哥哥的番外就到此为止啦,但他们的生活,仍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被彼此的爱意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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