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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湖夜雨十年灯(3) ...

  •   少年人的爱恋总是那么热烈张扬,明知没有结果,却仍旧奋不顾身,非他不可。

      边关将领无诏不得回京,此乃律例。但若无战事,则每隔三年,须要进京述职。

      这三年里,宁曦容顶着皇兄与母后催婚的压力,拒绝了一回又一回。她几乎是掰着手指头,点着时辰过日子。

      期间,也有不少世家公子凑来她面前献殷勤,可打从见过顾钧鸿,再瞧其他小郎君便都如过眼云烟,比从前更难入她的眼。

      桃花谢了又开,青梅涩了又熟,鸿雁南飞又北去,金陵城的春雨又一次落了下来。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但说长,其实也不长。
      宁曦容终于等到了武康侯进京述职的日子。

      这日,她起了个大早。穿上最华贵的霓裳,化上最妩媚的妆容,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平整。她登上巍峨的宫墙,踮起脚尖。她遥望着、期待着,盼着那个夜夜出现在她梦中的身影,一步步朝她走近。

      可她在太阳底下站了整整一个上午,见到的,却只有武康侯一人。

      她等了三年,等到的,是顾钧鸿战中不幸失利,双腿残疾的消息。

      这怎么可能呢?

      分明几个月前,她还听皇兄提及过邯州捷报,夸赞顾小公子骁勇善战,智谋无双。

      怎么会突然遭此劫难。

      宁曦容发自心底地不相信。
      或者说,她不愿相信。

      但这件噩耗是武康侯亲口所言,万没有欺君的道理。甚至武康侯向上请旨,恳求圣人废除顾钧鸿的世子之衔。他的爵位,改由次子顾钦辞承袭。待次子及冠,再行册封。

      宁曦容无法想象,他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失去双腿坐在轮椅上,会是怎样的委曲求全。他那双纯粹得没有丁点杂质的眼睛,会不会布满落寞,遗憾,与隐隐的痛苦。

      她疯狂地想要看他一眼。
      想听听他说话,想知道他还好吗。

      一刻也等不及,宁曦容给皇兄与母后各留下一封信,说自己瞧腻了京中的小郎君,决定游历九州。去看看更广袤的天地,找寻更有趣的灵魂。请他们勿念,勿忧心。

      这当然是借口。
      事实上,她连夜出了皇城。
      直奔大楚北防边境,邯州。

      宁曦容出类拔萃的骑射本领在此时派上了大用场。

      她可以做到不怕累似的夜以继日,身后带了四名随行侍卫,但无需他们保护她或伺候她。宁曦容身手不错,谁都不会拖累谁。

      寻常马车得走大半年的路程,她胯`下骑着一匹宝马,两个月就到了边关。

      直奔武康侯府。

      将欲敲门之际,她却犹豫了。

      开始琢磨,如果当真见到顾钧鸿,她该说些什么。

      问句你好吗?
      他自然不好。
      而安慰人的话,她没有打过腹稿。

      说句好久不见?
      确实挺久了,久到他兴许已是面目全非。
      而她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不太体面。

      她想他,魂牵梦萦想了三年,如今倒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退缩。

      忽然,门后传来些许动静。有人要出来了,宁曦容忙不迭放下举在半空的手,闪身躲进巷子里。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轮椅的两只轮子,和放在轮椅上的双腿。宁曦容心跳倏尔慢了半拍,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下人将轮椅抬过门槛,少年白衣和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合。

      顾钧鸿背脊挺立如松,纵使双腿有疾也没有压弯他的脊梁骨。

      也依旧温文尔雅,神色平淡。熠熠阳光倾洒进他墨玉般的眼底,荡开一片清澈。

      除却双腿不复昔日矫健,从此不良于行,毁去他后半生的挫折,似乎并没有在顾钧鸿身上留下其他痕迹。他仍旧像天边的一捧雪,山顶的一片云,不染污垢,不溅尘泥。

      要说变化,应该是他更加成熟了。

      比起三年前,少年蜕变成了青年。眉目五官长开许多,脸部轮廓愈显硬朗,还有男人的肩膀也更宽阔了。

      宁曦容北上邯州的途中,其实做过很多心理设想。她素来清楚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这一点,在相看小郎君的眼光上,体现得格外淋漓尽致。

      她追求完美的容貌,完美的体型,完美的性格,甚至追求能完全惹她心动的瞬间。

      照理说,顾钧鸿现在站都站不起来,走路与策马更是犹如白日说梦,全然不可能。

      所以宁曦容想过,当她见到不再完美的顾钧鸿,心底那份爱恋是否也会如同少年身体,残缺去一部分,甚至逐渐烟消云散。

      可事实证明,并没有。

      这一瞬,她感受到的,只有心疼与酸楚,想奔跑上前抱一抱他。

      脚底踟蹰半晌,到底是将冲动忍下了。

      三年时间,不仅顾钧鸿更成熟了,宁曦容也不再像二十岁时莽撞。她不会效仿当年模样,奋不顾身摔下屋顶,只为轻薄少年,一吻芳泽。她学会在做事之前,考虑后果。

      如果就这样冲出去,她定然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目光,晕开同情或其他不安的情绪,瞥向顾钧鸿的腿。

      那样的眼神,太冒犯了,难免勾起他不好的回忆。

      以及她就这样贸然出现在武康侯府门前,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顾钧鸿必定能猜出,她是偷偷溜出皇宫的。

      依照顾钧鸿耿直的性情,不免写下一封奏折送往金陵,向皇兄禀明她的行踪。只怕没过两天,御前千牛卫就会前来捉她,得不偿失。

      思来想去,宁曦容终是找了一间客栈先行落脚。

      她打算在邯州安稳住下,然后再寻求机会见顾钧鸿。

      恰好侯府对街有间铺子的老板准备出手门面,宁曦容大手一挥,立马买下地契。她发现北地比江南民风粗犷,鲜少有才子郎君品茗听戏,这边的人,好似更喜端一只陶碗,对酒当歌。

      于是,她开了一家酒肆。

      二楼窗户斜对着侯府侧门,推开窗,便能望见高墙深院。

      宁曦容渐渐发现,顾钧鸿虽然双腿有疾,可他仍旧会去城外军营。时常在军中待上十天半个月,才归家一回。

      以至于她已经来到邯州一月有余,统共却只见过顾钧鸿三次。甚至每一回,尚且赶不及制造相遇机会,对方便又去了军中。

      宁曦容站在窗边,单手托腮。

      她暗自决定,等下一次,下一次再瞧见顾钧鸿,她一定不再瞻前顾后,直接大大方方地请人上楼来吃酒。

      她的运气不错,刚这样想完,那道熟悉的白衣身影就出现在了巷口。宁曦容猛地站起身,提起裙摆准备下楼。

      刚跑出去没两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日的打扮有些素净。于是折返回屋中,在妆匣内翻翻找找,最终挑选出两支点翠簪子,插`进髻间。

      下楼之前,她又朝窗外眺望了一眼。

      没曾想,这一眼却叫她再也迈不开脚步。

      她看见帮顾钧鸿推着轮椅的,是一位姑娘。穿着浅碧色平织素底桃花衫,头发梳成未及笄少女常见的垂挂髻,披散下来,俨然尚未及腰。

      比宁曦容年轻,甚至可能比她年轻十岁。

      忽然,青衣姑娘弯腰在顾钧鸿耳边说了句什么,轮椅上的青年勾唇笑了,笑得温润尔雅。小娘子也随之笑了,抬手掩唇,笑得温婉娇俏。

      宁曦容双脚仿佛被钉在原地,神色呆滞地盯着他们一同进了侯府,直到朱门闭合。

      之后的两天,顾钧鸿没有去军营。可他与那位小娘子形影不离似的,晌午时分出门,傍晚时分才回来,身后下人的手里则大包小包提了许多物什,都是他们在街上买的。

      他们同进同出的画面极其和谐,像极了情投意合的郎君与佳人。

      刺痛了宁曦容的眼。

      当天夜里,正好有军中将士来店里买酒吃。几个大老爷们喝得上了头,就开始胡天侃地。他们说起顾钧鸿,和近日来他身边的那位小娘子。

      宁曦容不动声色地细听,这才知道,那位小娘子是寄居府上的表姑娘,正值婚配年纪。顾夫人打算替她寻一门好亲事,至于夫婿,多半会从顾家的两位公子当中选。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顾二公子今年才十三岁,刚随武康侯进军营历练,属实不太可能在这当口议亲。

      因此这门婚事,必然还是会落在顾钧鸿头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漫不经心的话语恍如锋刃尖利的刀,直直扎进宁曦容胸腔,膈得她呼吸困难,以至于客人喊她添酒都没听见。

      “老板娘?发什么愣呢!”那桌五大三粗的男人扯着嗓门,又喊了一遍,“酒钱少不了你的!”

      宁曦容这才回过神,给他们拿了酒。

      然而那桌的话题还在继续,其中有一人突然问:“你们说,大将军会喜欢那位表姑娘吗?”

      他身侧的人立马“啧”了一声:“你是没见过那位表姑娘吧?年纪小,生得又好,眼睛水灵灵的,一开口那嗓音娇得能掐出水来,光是看着都招人疼。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们猜我刚才从侯府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同桌的其他人问:“什么?”

      那人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续道:“我可是亲眼瞧见,那位表姑娘讨了咱们大将军的衣裳去洗。”

      “这么贤惠的小娘子,谁不喜欢。”

      众人端起酒碗纷纷应和,哄堂大笑。

      宁曦容觉得自己一刻都待不下去了,甩下一堆客人让店伙计招待,她匆匆上了楼。

      可有些事情,并不是耳不听就能为净的。

      四下寂静,白日里见到顾钧鸿与表姑娘的亲昵霎时涌入脑海,楼下酒客的交谈议论也似萦绕耳畔,经久不散。

      豆蔻年华,窈窕淑女,娇软甜美,并且温柔娴淑。诚如他们所言,这样的小娘子,谁不喜欢。若宁曦容生为男子,只怕她也免不得动心。

      而最讽刺的是,这些优点,她哪一样都沾不上边。

      撇开比顾钧鸿还要长五岁的年龄不谈,诸如浣洗衣物之类的贤惠之事,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早在她还没及笄之前,母后就教导过她。堂堂公主之尊,不论是而今还是日后,都只有别人伺候她的份儿,断然没有她服侍旁人的道理,哪怕将来的驸马也不行。

      任何的委曲求全与卑躬屈膝,丢的都不仅仅是宁曦容的颜面,更是皇家体统。

      母后还告诉过她,如果一段感情,没有使她变得自信,相反却令她感到了自卑。那么这段感情,从一开始便是不对的,包括对方那个人,也绝非良配。

      宁曦容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略施粉黛。

      美自是极美的,放眼皇城也算数一数二,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世家公子争相求娶她。

      可这一刻,宁曦容却找不到自信的感觉。

      无他,只因她的容貌,其实不太符合当下世俗框定的审美。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端庄,没有小家碧玉的柔美娇俏。比起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她更似艳丽无双的罂粟。

      眉似新月,眼如桃花,唇不染而朱。
      单是掀眼勾唇,便有妩媚妖娆,风情万种。

      说难听些,她这张脸,放去秦楼楚馆,必是当之无愧的头牌花魁。可若要娶回家做正妻,却并不会讨人喜欢。

      几番比较之后,宁曦容觉得自己大抵是比不过那位表姑娘的。再加上她长公主的身份,与顾钧鸿身为北境大将军,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皇兄和武康侯都不会答应。

      她开始怀疑,开始自卑。
      这段感情,是不正确的。

      率性妄为的性子,执着起来是真执着,能够在相隔着千里万里,等一个没有结果的人三年。而洒脱起来也是真洒脱,挥挥手说不坚持就不坚持了。

      宁曦容从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她三两下收拾好行李包袱,无意间看到妆匣中放着的玲珑玉佩,是三年前顾钧鸿离京时送给她的那块。

      宁曦容将莹白美玉握在掌心,摩挲着,细细把玩。突然,她手指一松,白玉直直坠下,狭窄卧房内顿时响起一声清脆的玉石击鸣声。

      她嗤笑:“人都走了,还留着玉做什么。”

      次日清晨,她大手一挥,把酒肆的地契留给了才相处月余的店伙计。而自己,策马出城,离开邯州。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当日北上,她是快马加鞭飞奔而驰。此时南下,宁曦容反倒优哉游哉起来,走走停停。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高墙耸立的皇城,沿途尽是她从没见过的秀丽风景,竟当真生出几分游历九州的闲情逸致。

      路过冀州时,宁曦容在戏楼里看见一张眼熟的侧脸。那一瞬间,她险些要以为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

      宁曦容给戏楼老板塞了一锭银子,视线追随着匆匆瞥过的身影,跟进后院。

      走在前头的白衣少年许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身形微顿,转过头来。隔着明媚阳光,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了个正着。蓦地,宁曦容仿佛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

      她没有眼花,没有看错。

      眼前少年郎的这张脸,和顾钧鸿很像。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而最相似的,还要属这双瞳色漆黑的眼睛,干净纯粹,不掺杂半点杂质。

      她好似又回到了三年前,就连春光也是同样的温暖怡人。不染尘埃的少年郎猝不及防闯入她眼帘,在一声声如雷似鼓的心跳声中,悄无声息地,溜进了她心底。

      宁曦容泄气地承认,哪怕她克制着自己不准想顾钧鸿,可当她毫无保留地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仍旧没有放下他。

      这晌,她定定望着不远处的少年郎,脑海里忽然产生一种很荒谬的念头。

      既然和正主注定有缘无分。
      不如找个赝品,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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