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阳夜怪录》长剑拂柳来

2、二

　　裴欢喜很讨厌走夜路。

　　这件事说起来，要归功于她的姥爷和老妈。

　　老头子从小就吓唬她，说只要天一黑，什么鬼啦、精怪啦、成了气候的东西啦，就全都被风吹到街上吃人。

　　可能是为了严谨吧，老头子还补充道，也有不吃人的，就喜欢把人抓起来吓唬着玩。

　　她妈在一边切菜，听了老爷子这话，举着菜刀过来指责他搞封建迷信：“就您这样，还天天抱着□□呢！都什么年代了？哪有鬼魂精怪啊？能被风吹到街上的都是连环杀人犯！你们老师讲过没有？连环杀人犯就是专门吃不好好写作业的小朋友的。”

　　“你骗人，朵朵就不写作业，她昨晚还在外头玩呢！今天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朵朵那都是骗你的！她说她不写你就信？其实人家在你看不见的时候，都躲起来偷偷学习呢！”

　　……

　　总之，得益于优良家教，裴欢喜从来都能赶在天黑前回家。哪怕是和小朋友丢手绢玩到赛点，她也能分出一只眼睛盯着天色。

　　要不说人算不如天算呢？

　　裴欢喜自己都没想到，人生中第一次走夜路，居然是穿越之后变成猫，被个大汉装在笼子里。

　　夜里下了雨，祈都又禁夜，大街上就只有他们一人一猫两个活物。

　　大汉连腿肚子都在打颤，一只手紧紧握着刀柄，另一只手提着笼子。他沿着金子河饶了几圈子，终于从慢走变成一路小跑，最终却总回到城南祥云坊外头的一个狗洞前。如此折腾了十来趟，他额上冷汗积得越来越多，直到内心终于不堪重负，跪在原地念起菩萨来。

　　裴欢喜看他被吓得不轻，叹了口气，好心出言提醒：“这是白石楼的法术，我在这个笼子里，你怎么走就只能走到我要去的地方，你要想离开，把我放在这儿就可以了。”

　　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那个大汉差点跳起来，眼泪当时就飙了出来，刀也掉在了地上，看着她一边尖叫一边后退。

　　“你别害怕，我……”

　　话还没说完，那大汉尖叫惊呼着跌坐在地上，连裤子都湿了。爬起来时连刀也不敢捡，连滚带爬往河边跑。

　　裴欢喜忽然有点儿自责。

　　但她很快摆脱了内耗，她想：首先，自己并不是存心吓人；其次，这人在发现兜圈子之后都不愿意把笼子撇下试试，实在愚蠢；最后，还是他自己利欲熏心，看见个装着名贵小猫“黄金杏”的笼子就想捡，也不至于被她吓到……

　　但说实话，这次，裴欢喜确实利用了他的利欲熏心。

　　白石楼的掌柜说，只要接了任务，再拿上这只小篮子，篮子就可以变成任何东西，而且篮子会指引她走到正确的地点。

　　裴欢喜来了兴趣：“怎么指引，篮子在前头带路，还是篮子上长出方向箭头？”

　　掌柜摇摇头：“为了保证我们的办事效率，拿到篮子之后，在没到达任务地点前，篮子不能被脱手，而且也没办法走到任务以外的任何地方。就意味着不管朝哪个方向走，走得多快，最后都只会来到任务的地点。

　　“……那如果，我坐在里头，让别人拿着篮子呢？”

　　掌柜的被裴欢喜的问题问住了，思索了很久：“……之前倒真没有人连这两步路都懒得走。你可以试试。”

　　说试就试。白石楼作为横亘妖鬼界和人界的建筑，裴欢喜在里头是穿越前的模样，平平无奇。但到了人界，那可就不一样了。她穿越变成了当时最为达官贵人所推崇的名猫“黄金杏”，千金难求。她往路边一站，把篮子变成笼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吸引到了自以为捡到宝的大汉。

　　目睹着大汉跑远看不见了，笼子变回小篮子。

　　裴欢喜从篮子里爬出来，抬头看了眼狗洞所在的破旧屋舍。

　　野草爬满围墙，虫鼠在狗洞中穿行。

　　裴欢喜闭起右眼，顿时看到遮天蔽日的宫殿。彩带云钗的宫娥们点着灿灿的灯火，都迎在门口左顾右盼。

　　此时已有一位背大箱的书生到了，正与宫娥们作揖，低头时腰间环佩叮咚作响。

　　裴欢喜睁开右眼，狗洞又出现在眼前。

　　她确定是这里，于是用爪子扒拉开篮子底下折好的红色盖布，露出几枚晒干的无花果。

　　咽下无花果后，狗洞瞬间消失不见，连黑夜也变成了白天。小姑娘模样的裴欢喜，提着个竹篮，出现在宫娥和书生眼前。

　　书生作揖：“您一定是白石楼新来的裴先生！”没等裴欢喜客气，他迫不及待望着宫娥说：“娘娘请的看事先生都到齐了吗？我们是否可以面见娘娘了？”

　　宫娥摇头：“还有一位。”

　　话音刚落，宫门前的烟柳大道上忽然出来一堆小鬼抬着一顶纸扎的白轿子，一路唱着瘆人的童谣，朝这里走来。

　　“嘶，”书生眼睛都瞪圆了，“金口神算罗铁拐。”

　　罗铁拐——裴欢喜入行仅几天，却也有所耳闻——以批命起家，本事很大，定宅堪舆在妖鬼界也有口皆碑。

　　说话间，那顶白轿子停了下来，小鬼弓着背殷勤掀起轿帘，将一个老先生请下纸轿。

　　先下来的是一道拐。

　　老先生只有一条腿，下轿子之后拄着拐，手上微微用力，那些小鬼、并着小轿子全被吸进了铁拐中，一点儿痕迹不留。

　　老先生拄着拐，朝他们这里揖了一揖。

　　宫女这时才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既然先生们都到齐了，我们娘娘有请。”

　　宫门上金底黑字儿的大匾额，正楷端庄刻着“上菱宫”三个大字。

　　大门轰然齐开，门后仪仗井然，裴欢喜忍不住想起来高中时候背过的课文，“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

　　高楼上帘幔纷飞，宫人下跪长拜。

　　裴欢喜这一辈子从没被人拜过，不自在极了。罗铁拐就不一样了，背着手拄着拐，昂首阔步走在最前头。

　　书生一边东张西望、一边俨然已进入状态，对这里的气象啧啧称奇，满嘴都是什么“水木金土四星龙”、“东有流水达江河，南有大路”、“东下西高，富贵英豪”、“左下右昂，长子荣昌”……

　　可他把报菜名儿一样将吉利话说了半筐，最后却反而皱起眉头，垂头丧气地问裴欢喜道：“你看出什么了？”

　　没记错的话，接这个活儿之前，掌柜的就跟她说过，这次的事主生前是个皇后，从来不缺钱，因此找先生办事时，就有个奢侈的习惯。她每次都是同时找好几个先生，让大家一起商量对策，不管成没成事，几个先生都有钱拿。若事办成了，平分秋色，最后都有赏；一枝独秀，则最终破局的先生还有别的赏赐。有钱真好，看事儿能斗风水蛐蛐儿。

　　这次的事，是皇后娘娘说宫里老是无缘无故起火，都不用解决，只用看出个原因就行，解决还有另外的价格。

　　裴欢喜可不愿意当蛐蛐儿，更何况她还没一点儿与人争锋的本事。她琢磨着，这书生这么试探她，怕是想一枝独秀。他乐意一枝独秀，她也乐得坐享其成。可面对这试探，却还是很棘手。不能说多，不是怕言多必失，而是一窍不通；但也不能一言不发。总之，不能暴露水平。她要真被他试探出虚实，人家心眼儿一坏，一揭发，东家不给结账了怎么办？

　　她这么想着，学着小时候看过的风水电视剧里大师的样子，气定神闲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嗯，这风水布局确实很好，一旦生子，必为贵子！”

　　这话保险。人家都叫皇后了，生的孩子还能不是贵子吗？

　　可书生却拊掌一惊：“先生大才，原来早看出不对了！这样九凤朝阳的好格局，是要出皇帝的！邪祟别说是害娘娘家中无故起火，恐怕连大门儿都进不来！此事必有隐情！”

　　裴欢喜心虚到不敢跟着点头，只是背着手一脸深沉地环视四周。

　　罗铁拐回头看着他们，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一行人穿过大殿、前堂、花园，在宫女们的指引下来到了后宅。后宅里四处都是香炉帘幔。烟雾缭绕中穿过重重帘幔，屏风影子上，一个长发女人纤细的身子被侍女扶起。屏风外，小案和凭几就被送了上来。很快又来了几行人，往小案上摆满了瓜果和茶品。

　　这房子很干，莫名其妙就让人觉得口渴。偏那茶汤晶莹剔透，里头还透出一股子荔枝清香。

　　罗铁拐一坐定就喝了一口茶，书生则是剥了一颗葡萄。他吃完还笑着劝裴欢喜道：“哇！这葡萄很好吃！恐怕是番邦的贡品，你也尝一个吧？”

　　裴欢喜咽了口唾沫，金黄色的茶汤和颗粒饱满的葡萄诱惑着她。

　　更别提那行侍女还用琉璃盘子端来一盘又一盘精致糕饼，甜甜道：“这是我们娘娘亲自做的，先生们请尝尝。”

　　酥香宜人，书生和罗铁拐都伸手尝了，满脸饕足，连连夸赞。

　　书生又殷勤伸手，推裴欢喜也尝一尝。

　　裴欢喜大半夜就出门，一路上想得很多，现在早已经又饿又渴。何况现下眼见着娘娘不是坏人，书生和罗铁拐也已经试了毒。

　　只是白石楼有规矩，出去不能吃东西。

　　而白石楼的规矩，每一条都不是杯弓蛇影。

　　裴欢喜眯起眼睛，想起第一次被允许冒充“先生”，给鬼看事的那个夜里——

　　白石楼的红衣掌柜给她发了一个小篮子，告诉她：“这行几乎没有危险，前提是你好好守规矩。”

　　规矩就十六个字，裴欢喜一遍就记住了。

　　「篮不离身，不理争端，不问余事，不吃酒食。」

　　听着简单极了，唯一让她感到有压力的事情就是掌柜说完规矩之后后头接着的一句话——

　　“如因违反以上规矩，造成任何意外，白石楼概不负责。”

　　很快，在那时候接下来的第一次任务中，裴欢喜就明白了这个“任何意外”、“概不负责”的含义。

　　想起第一次任务，裴欢喜如今依旧心有余悸。

　　那时候她在白石楼里刷盘子，楼里走进来一个男人，说要找一个先生。

　　那男人一头金发，穿一身暗青色官袍，双手敛在袖中。除了发色古怪些，不仅人畜无害，面容还看着清秀可喜。

　　可白石楼那个一向从容不迫的狐狸眼掌柜，却被这么一个人吓得方寸大乱。

　　他回绝官服男人道：“不好意思，今天小店的先生全都有事。”

　　那男人神色有些失落，都打算走了。环顾一周后忽然摇了摇头，定定道：“不对，你身后就有一个。”

　　裴欢喜那时候正拿着擦碗布出来，听见男人的话很意外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她出来本来是要问掌柜的，厨房里负责喷水的那只妖精睡着了，她没有水洗不了碗，就按着他说的办法踹了十来脚，现在脚很疼，妖精也没醒，不知道脚能不能算工伤。

　　被男子这么一打岔，正事全忘了，她愣愣地站在原地。

　　而红衣掌柜就在这时回头看了眼裴欢喜，又看了看官服男人，笑得耐人寻味。

　　半晌，他将裴欢喜手上的洗碗布扯了下来，说：“别洗了，你跟着他去看事。”

　　裴欢喜：？

　　快走的时候，掌柜的给她挽上一只小篮子，告诉她那一段“这行几乎没有危险”的话，还按着她签了一张莫名其妙的红纸。

　　整件事情莫名其妙的，裴欢喜就这么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一路走到家，才知道他只是要人帮他找东西。

　　听到不用除妖捉鬼，裴欢喜如释重负：“找什么东西？”

　　他说要找一朵茉莉。

　　他家里是一片黄土窑，别说是茉莉，绿色植物都找不到一棵。

　　裴欢喜看他翻箱倒柜找得殷勤，好心提醒：“北方没有茉莉。”

　　男子停下动作，茫然地回头问：“是吗？”

　　那当然是啊！高中地理必修三上就有写啊！谁家好人在黄土高坡找茉莉花啊？

　　裴欢喜看了看他的体型，抛弃了暴躁，委婉地跟他科普地理小常识：“茉莉这种植物喜热喜湿，你要是想在家里种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沙枣啊！这种花比茉莉还香，而且耐寒耐旱……”

　　话还没说完，金发男人一直淡漠的表情上忽然出现了裂痕。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抖动着肩膀瘫坐在黄土堆里，用手抱着头痛苦地喃喃：“我不信！”

　　那您信不信它都不长，这是科学规律。

　　可裴欢喜都没说话，那男子却祈求一般双眼聚焦在裴欢喜身上：“一定是有的……一定是有的……您可是白石楼专门无所不能的大师……您是不是记错了……您一定能找到的！”

　　别说她不是什么大师了，退一万步说，真有大师能在黄土高坡种出茉莉花吗？玄学也得因地制宜不是？

　　她诚实摇头：“这个真不可能。”

　　听到她说完这话，男子的眼神彻底熄灭。

　　他的手高高举起，乱抓起头发来。

　　手这么一举起，裴欢喜才发现，他藏在又长又大的官服下面的手腕上，是极粗的镣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一举一动都哗啦啦作响。

　　可是官服外头看不见。

　　好像一整团铁锁都藏在他的官袍里，看不见他被拴在哪，也看不见锁链的形状，却隐隐觉得那锁链压迫、窒息，与无穷的天地紧紧相连。

　　他忽然痛苦地蜷缩成一团，眼睛里流出血泪，喃喃道：“薛殊！你骗我！你真是好狠的一颗心啊！人类！阴险狡诈！贪得无厌！”

　　裴欢喜默默后退，想将众人护至身前，却想起来自己孤身一人。

　　他哭着哭着忽然笑起来。那是很长很狰狞的一串儿尖声。

　　笑声中，他低语呢喃：“等我出去，我会让你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他忽然盯着裴欢喜，眼眶中堆满血水。

　　裴欢喜被他打量得浑身发冷。可环顾四周，一马平川，平得像是绝地求生里那个沙漠地图。

　　裴欢喜脑海中轰隆隆响起司马懿那句台词儿：“跑吧，虫子”，舔了舔嘴唇，最终也只是忐忑不安地回望他。

　　最后，他的目光停在那个篮子上。

　　他问：“您的篮子里没有茉莉花吗？”

　　裴欢喜快哭了：“我也想有。”

　　他低低笑了，明显是不信。电光火石之间，他扑向裴欢喜，想抢那个篮子。

　　男子速度太快了，裴欢喜甚至来不及扔掉，男子已经摸到了篮子。

　　裴欢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

　　忽然，男子像是触电一般，被篮子弹开。

　　他爬起来看自己的手，焦黑一片。

　　裴欢喜紧紧搂住篮子，狠狠亲了一口，又往后退了几步，和男子保持距离。

　　男子落下袖子，藏住焦黑的手，眯起眼睛死死盯住篮子，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姑娘，以为你的篮子是在保护你吗？可笑，你被白石楼那只老狐狸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