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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问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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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静静等着心底沸腾的声音沉寂下去。
她斟酌词句,“殿下……我不是寻常女儿家。”
宣王的声音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波澜,“哦?”
朱雀轻笑,“我孑然一身……愿向殿下效忠,只是想到秦王、福王得势,天下苍生不免辛苦,并不是……对殿下有什么儿女私情。”
宣王合上了眼睛,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放松,甚至更用力了一些,然后又一个模糊的,代表疑惑的“哦”字。
朱雀见他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以为他还要试探,索性把话说明白了,“殿下将得用的人全都撒出去,多半已经布好了局……不如……尽早定下大事为好。”
她说得含糊,意思却很明白。
宣王病重,他手里积累的这些人、财、物最终是要交出去的,无论他属意谁来撑起这偌大一摊基业,越早接手越好。
她能帮着处理一切琐事,但绝不是长久之计。
无论战况如何惨烈,主将旗帜必须永远矗立,指引所有战士冲锋。
朱雀想到宣王倒台,外祖家必遭祸殃,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郁火,她不想让前世惨烈的厄运再次降临。
宣王失声轻笑,他重新睁开眼睛。
“娘子,是我对你……有私情。”
朱雀遍身冷汗,脑中嗡嗡作响,夺手想逃,然而力气用得大了,把宣王从床上拖了起来。
两人一站一坐,凝视着彼此,仿佛要看到对方肺腑里去。
有人轻声在门口通报了一声,说的什么朱雀没听见,宣王也没有令人进来。
“殿下又来试探。”朱雀深深呼吸,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她重新坐回原位,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缩短,几乎呼吸相闻,宣王竟然没有丝毫退缩。
他表情平静,目光中带着审视,也看不出有什么因儿女私情而生的欢喜。
朱雀轻笑,“我初见殿下时,说我前夫没了……其实是撒谎。”
宣王静静等着她下文。
朱雀将前世两人之间的旧事隐去姓名身份,删繁就简讲了过程,结局到自己不告而别,离开“前夫”。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宣王,想从他身上找出蛛丝马迹,又怕他突然说自己的故事与他一位亲长极相似。
初见时她还想过勾引眼前这个年轻的宣王再抛弃,后来见他身体状况不佳,完全没心情再与他纠缠私情。
宣王不知怎的如释重负,凝眸望着朱雀,似有无限欢喜无法隐藏。
“多谢娘子……你既然离开他,不至于现在还耿耿于怀吧?”
朱雀竭力让自己平静些,“不会……就算他再来找我,我也不要他了。”
她这话说得有点心虚。
宣王轻笑,“我死期将至……论理不该以私情害你。”
朱雀觉得两人各说各话,一时满腹愁绪都成了难以扼制的笑意,想到他说“死期将至”又觉惆怅。
“我解释这些琐事,是想让殿下安心……只要你好好休息,七情不能内伤,也许还有生机。”
宣王将她的手拉近了,按在心口,“不必宽慰,我只是……想听你说,好。”
他这动作好熟悉。
前世那位宣王也经常这么做,有时是外出同乘一车,有时是案前处理公务,突然悄悄握了她的手按在心口,同时还能若无其事假寐,或者换左手批阅折子。
彼时她或懵懂,或羞怯,或窃喜,或柔情缱绻,从来不敢细看他。
如今流光暗换,眼前人还是旧时模样,她已经完全没了小女儿的惊慌失措。
“殿下有什么计划,不妨直说。”
她回答得极为艰难,答完之后又觉得轻松。
宣王凝望着她轻声叹息,“你我彼此有情,我即上折请陛下赐婚,等我没了之后你来接掌我所有的一切,岂不是妙计?”
确实是妙计。
通过婚姻来快速确立朱雀的合法地位,坚定不移站在陛下身边求庇佑,瓦解秦王、福王等人的阴谋,至少能等两、三年太平。
三年之间,足够外祖家的产业化整为零,转移别处,不至于被觊觎财富的贼子一夜屠杀殆尽。
除此之外,还可以做很多事。
朱雀没在意“彼此有情”四个字。
她想到按前世情况,未来三年间接连旱灾又洪灾,吐蕃、契丹、回鹘、渤海诸国轮番入侵,再加上东南沿海倭寇袭扰,生灵涂炭,内忧外患,心口不知被什么堵上了。
她也不知是怎么得来的机缘重活一世,要是把时间浪费在私情琐事里,也未免太无趣了。
天下苍生,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朱雀抬眸望向宣王,“殿下想要娶我这等来历不明的女子,也太草率了些。”
宣王微笑,“秦王妃柳氏的父亲柳莒是兵部员外郎,与你职衔一样。”
朱雀:“可是……”
宣王:“柳莒以门荫出仕,你是被我举荐出仕,也没什么高低之别。”
朱雀:“可是……”
宣王:“御史台为崔氏把持,对我有敌意久矣,正好送个把柄给他们攻击,省得他们还要啰唆别的。”
朱雀突然不想说话了。
她熟悉的前世那位,一直都沉默冷峻,殊少在外人面前流露,在她面前更是不管欢喜还是愤怒,都特别隐忍。
仿佛冬日的冰湖,宁静而冰漠,一切都藏在冰面以下。
眼前这位完全不一样。
他更像是立春时节的冰河,水面无数浮浮沉沉的碎冰,转瞬就被流水席卷着,向未来汹涌奔去。
朱雀猜想前世那人听到这离奇走向时的表情,突然问:“殿下说要娶我,是认真的?”
宣王收敛了笑意,郑重回答:“是。”
他趁着朱雀茫然失措,又轻笑着补了一句,“你前夫知道,一定会气死。”
朱雀愣了半晌,突然与他一起纵声轻笑。
宣王与她一起笑够了,又轻声问:“娘子官名怎么写?就是……姓朱吗?”
“我从母姓朱,单名一个雀字,意思大概是一只无家可归,无枝可栖的麻雀儿。”
朱雀回想前世,空出来的那只手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肉里。
前世那人已经改变了很多事,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许多人间惨剧再次发生。
她绝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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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宣王请婚的奏折呈到了大明宫。
皇帝看完一遍又从头细品,又笑又叹,最终合拢奏折,以折子角敲桌子,吸引旁边埋头披阅奏折的苏女史注意。
“陛下这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苏女史轻笑着搁下笔,起身过来给皇帝行了一礼。
皇帝大笑不语,将手中的宣王奏折递给她。
苏女史才看了两行已经眉尖微蹙,抬眸问:“陛下是想降罪宣王?”
皇帝的笑意缓缓收敛了,凝眸望着她,“我要是有儿子一半胆色,也不至于……”
苏女史一笑置之,“宣王婚事不谐,陛下一向忧心忡忡,如今既有了好消息,正该快些张罗起来,何必惆怅。”
皇帝点点头,大声喊内宦去传礼部侍郎雷荀觐见。
雷荀已是知天命之年,身躯肥大,须发皆花白,他顶着烈日匆匆赶来,听皇帝说宣王要娶他府上主簿朱雀,眼前一黑,险些昏死在御前。
这位来历不明的朱雀娘子,最早据说是宣王府上的典府丞,前些日子因军功升任宣王府主簿一事,令无数人出离愤怒。
第一部分,朝中大部分从底层将领积功升迁的武官。
因为江南来的小道消息说,宣王为了让来历不明的朱雀娘子升迁,令她冒领旁人军功。
——这是军中大不韪,最为武官所不齿。
第二部分,则是诸王府的散官如典府丞、主簿这些岗位,向来多用门阀推选子弟,再次一等是文人投谒诗文获得青目,或是地方官推举的大贤大能。
宣王竟然用一个女人出任外官,这是在打所有文人的脸。
眼前这个消息,会将前两部分所有人的仇恨凝结在一起。
这些人每天私下议论或上书弹劾宣王狂悖无行,徇私舞弊,根本不相信女人能接连三次战争都拨得首功,甚至诛杀倭寇大将调月凉。
如今宣王亲自授人以柄,这些人会恍然大悟——殿下做尽恶事,竟然是为了讨一个女人欢心。
——多半还有些曾经想与宣王做亲的勋贵、门阀、高官落井下石。
宣王虽然身体弱,品貌才学可是世间第一等,曾惹京中无数贵女倾慕。
从他少年时期,无数人劝谏皇帝尽早为他选妃,奈何都被他以身体原因拒绝了,听说至今他府里内院深锁,荒草三尺。
对比福王,两人年纪只差一岁,福王成亲四年多,从王妃以下,有名份的姬妾所出子女,已经有十七人。
雷荀斟酌着如何劝谏,皇帝已经笑吟吟地一句话定了案,“诸王婚礼都是雷卿经手过,只管依例办就是了。”
雷荀愁眉苦脸,“这女方亲长……”
皇帝含笑一指苏女史,“女方亲长不在跟前,一应细事你与苏女史斟酌着办理。”
苏女史震惊莫名,然而又不敢多说,唯有一个字,“喏”。
雷荀心中哀嚎,脸上不敢有丝毫不悦,他恭谨答应,随即告退。只是才退到殿外,就看到了一身戎装,面色阴沉的秦王李慊。
秦王远西域的安西都护府,怎么突然出现在紫宸殿外?
雷荀揉了揉眼睛,甚至觉得自己大概是没睡好的幻觉,没想到秦王路过他身边,微微颔首致意,靴声橐橐,直接迈步走进了殿中。
不妙。
雷荀吓得带滚带爬往外走,才转过回廊就发现,秦王从西域带回来的一队士兵约莫二十余人,正与金吾卫对峙。
安西都护府到长安近三千里,秦王带兵入宫,还放任他们与金吾卫对峙,这……这是要造反!